便是从树上摔下来,腿上滑了一条极大的血口,她也是咬着唇,丝毫没哭出声。
可就是这一句轻飘又下做的污蔑,击溃了她的坚强。
她抗拒自己的触碰,她惶恐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绝望的是对自己的病情,她恳求自己不要再替她穿衣。
看着萧青音眼眶哭到发红,因为不能动的原因,她只能无声的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嘴唇被她咬破,唇缝中溢出一道浅淡的血迹。
那时他就想,如果折松仁一早便死了,会不会就不会有端阳节那日画舫上的争吵,他的女儿也不会变成这般。
他被人叫了大半辈子的疯子,又被人嘲笑了大半辈子。
他大笑出声来。疯子,也挺好,他也不介意,再当一次疯子。
于是他回到书房,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匕首,揣进了袖内,坐上马车进了宫。
第86章 追妻(三四) 她有身孕了
听到锁链的声响后, 萧中丞这才抽离了思绪,循声望去。
隔着那数根两指粗的围栏,视线被道道分割开来, 外面站着的是位玄衣男子,身旁的女子落了他半步之远。
锁链被打开,狱卒推开牢门,对着江宴行恭敬抬手, “太子殿下。”
那牢门略低, 江宴行要略微弯腰才能进去, 弯腰这样的行为本是寻常, 可在这囚牢中便是另一种含义, 是一种折辱。
御史中丞见了连忙下地迎上去,想阻止江宴行进来, 却还是慢了一步, 男人略微弯腰, 身后的少女便随着他一同进了牢房。
江宴行并未说话,只是看着御史中丞。
他面色寻常, 瞧不出多余的情绪,眸子也平淡,那视线落在御史中丞身上不过三秒, 后者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御史中丞并未用力,隔着衣料只能听见一声缓冲的闷响。
江宴行并未喊他起来,只看着他跪下,视线落在他掺杂了些雪丝的发顶。
两人就这般僵持半晌, 御史中丞这才开了口,“殿下,臣有罪。”
那声音更似江宴行的眸子一般, 平淡的不含多余的情绪。
江宴行这才淡淡开口,“萧中丞请起吧。”
御史中丞埋着头不肯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臣有罪,只敢跪着。”
良久,江宴行才微微冷笑,语气加重,怒气终究是不再掩饰,“你杀的是私通敌国的逆臣,杀的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萧边暮!你何罪之有?”
“臣——”
萧边暮话还没说完,便被江宴行冷冷打断,“你罪在意志不坚,心绪不定!你不该认命,不该进这牢中,不该见到孤就跪下!”
“孤不想说第三遍。”江宴行怒道:“起来!”
江宴行一通话劈头盖脸的砸下,让萧边暮缓了又缓,终于是颤颤悠悠的站起了身。
他面色悲切,看向江宴行时眸色复杂,好似有话要说,可那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被他抿住,没发出丝毫声音。
其实江宴行本不想发怒,可偏偏见到萧边暮这般憔悴,和那二话不说便跪下来认罪的模样,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压下怒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他看向外面的狱卒,“进来,扶着萧中丞。”
那狱卒有些不明白,迟疑了一下,却也进了牢中,扶着萧边暮。
而后江宴行的一句带走,又让萧边暮跪了下来。
江宴行因他这跪下的动作看的眉头蹙起,还未说话,便被萧边暮急急打断,“殿下,臣刺杀朝臣,罪该万死。”
说完,他没有给江宴行接话的机会,抬起眸子,迎上江宴行费解的视线,缓缓开口,“臣前半生为父母活,后半生为妻女活,如今父母妻子都去了,唯独留下女儿陪着臣。”
“可臣那苦命的女儿,生来善良,虽调皮去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却被人这般诋毁污蔑,臣听不下去,也忍不下去。”
“她那样要强的人,如何能接受这般话?”说着,他苦笑,“可偏偏那流言甚嚣尘上,传的沸沸扬扬。”
“她只能哭,只能哭,咬着牙哭,说不出话,也不能表现。”
“臣知道,她不会再喜欢这里,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这里有太多的恶意。”
萧边暮眼眶有些湿了,那眼周的发皱的纹路有些深刻,泛着蜡黄,将那眼眶里的湿润衬得便有些格格不入。
这些话说的江宴行一时间有些失语,到口的话竟也哑了声,被吞了回去。
“臣活了四十多年,手里没有沾过一滴血。臣自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奢求殿下能救臣出去。”
萧边暮说完,便俯下身子,重重的对江宴行叩首,他脑门贴在地面,沉声开口,“臣只请殿下开恩,准许臣告老还乡,送臣的女儿最后一程。”
“待臣安顿好女儿,将她送到她母亲那里,臣自会回京领斩。”
话落,江宴行瞬间黑了脸,他声音拔高,“萧边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萧边暮也扬声回应。
“我不过是在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璍 他大声开口,语气铿锵有力,“我不想再看到女儿同她娘亲一样痛苦,困在这长安城中受人非议!”
“我进京赶考是为了让妻女过上好日子,可我根本没做到!非但没让她们享受清福,还被世人非议,最后抑郁而终!”
“她过的苦,因家中长辈隐瞒祖上病因而对我愧疚万分,当掉全部嫁妆只为陪我进京赶考。因为被人说残废不能动还善妒,就亲自往我房中塞人,至死都觉得是她对不起我。”
“我愧疚,懊恼,怨恨自己,恨不得立刻下黄泉去陪她!”
“可我不能,我还有女儿要照顾。”
“我为妻女疯了大半辈子,只要能护住她们,我再疯一次又何妨?”
说着萧边暮红着的眼眶终究再也蓄不住泪,从脸颊滑落,滴在了衣襟上。
“我只想,让女儿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好每一天,这就够了。”
江宴行怒道:“可这同你领斩又有何关系?”
闻言,萧边暮笑了两声,神色突然坚毅,他望定江宴行,动了动唇,一字一句道。
“妻女生,则暮生。”
“妻女死,则暮死。”
-
江宴行不理解,他不懂萧边暮的想法,他不懂为何萧边暮能做到这般地步,为了自己的妻女,连自己的后半生都不要了。
可为什么,他不理解,却能这般难过。
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常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哭泣。他什么也不敢问,只能躲在外面静静地听,听她哭到睡去,再蹑手蹑脚的给她盖好被褥,最后回到自己的房中。
那个女人很憔悴,瘦的皮包骨头,毫无美感,还常年盯着一个东西出神。
他枕在女人的腿上,就会被她一边顺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听她麻木的念叨。
“阿行,答应娘,你若是爱上了一个人,一定不要辜负她,要对她好一辈子。”
女人不停地念叨,每天都念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女人说不动了,手也抬不动了,躺在床上只能看着头顶发呆。
她开始说,“阿行,你若不爱一个人,就不要轻易对她好。若是对她好,无关爱否,都不要辜负她。”
这就是不辜负么?
江宴行有些恍惚,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可他还是妥协了,走出大牢前,他只给萧边暮留下了两个字——允了。
-
萧边暮连夜在狱中写下了治理洪水的方法,交给江宴行,而后亲自收拾了东西,带着萧青音回了乡下,那个曾经他与妻子成亲的院子,院外的坟冢上开了一片的花,是她妻子的归属之地。
他将草除干净,坐在碑旁歇息。
回头看向萧青音,姑娘带着笑,眸子都弯成了月。
斑驳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将她的笑衬得格外明亮妍丽。
不枉此行。
他也笑了。
-
在萧边暮走的那天,江宴行派人快马加鞭把江怀拓寄来的信和萧边暮治理洪水的方法送到了南下郡,不过一日,那信便交到了卫怀无的手里。
永硕帝因为折松仁突如其来的死因震惊的无以复加,气的怒火攻心再次病倒。
他本以为水到渠成天衣无缝,可偏偏没料到萧边暮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让他的努力就这般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接受不了,再次一病不起。
可这次的病倒,江宴行终于是无暇顾及。
他开始整顿东越的兵将士卒,准备粮草兵器,率郭太尉领兵三十万,攻打西郢。
不过寄往南下郡的信还未到三日,那远在南下的白老将军便驾马匆匆回了京,亲自请缨讨伐西郢。
江宴行深知老将血性,便不曾拒绝,又拨了三十万将士,任其举兵出城。
因着折松仁死了,那盐商之事水落石出,苏若存便开始收拾东西回京,可江怀拓并未随他一同,而是在苏若存启程当天,便继续出去游山玩水,为萧青音寻药方。
江宴行心知江怀拓心思不在这里,也并未阻拦,而是由着他。
许是周元嘉折松仁等人与西郢率先暗通好,那西郢也早早整顿军队,用那获利的盐商油水暗造兵器,似乎就等着东越的这一仗。可偏偏也就是这提前的准备,让两国战事僵持了整一个月不见丝毫起色。
越军从边防一路攻到西郢的城外,六十多万精兵如今已剩下了不到一半,西郢关隘被一一击溃,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城池。
那城池有城墙作掩,越军难以攻下,双方僵持不下,你来我往损伤极为惨重,越军只剩下了十万兵卒。
西郢虽有城墙作掩护,死伤数目小,可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双方都在等对方的疲倦期,然后一举击溃将其拿下。
这一个月的战事焦灼,江宴行在京中自然也没闲着,他把从江南运来的贿银收入国库,又将那江南之地的官员翻了个新,亲自任命薛拙清为隋州节度使。
而后在百忙之中,越军大败,死伤惨重,只剩下了不到五万精兵的消息,传到了京城。
粮草已被用完,将士也乏累非常。
于是,江宴行又拨来三十万精兵,亲自率军攻打西郢,要将这无耻之国夷为平地。
也就是在江宴行走的第三天,沈归荑去繁灵宫蹭早膳。
不过只吃了几口,胃里便一阵犯恶心,将那刚吃下的东西,兜肚连肠的全吐了出来。
她有身孕了。
第87章 追妻(三五) 江宴行回来
沈归荑起初只是觉得身子不适, 并未往这方面想,她月事向来不是极准的,即便是延迟也早已习惯, 直到她那股子反胃一直延续了一天,她面色才终是闪过一抹慌乱。
许若伶瞧着她的表情,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连忙吩咐人去请太医。
太医的指腹往那脉上一放, 便蹙起了眉。
这太医是许若伶专用的太医, 自然也是听许若伶的话, 他收回手后, 面色凝重的暗示许若伶与他借一步说话。
许若伶急得要死, 直拿眼瞥他,怒道:“借什么借, 磨磨唧唧的, 这没外人儿, 赶紧说!”
那太医被凶骂了一顿,这才慢吞吞的开口。
直到这太医提着药箱走了, 沈归荑还在那句“已有孕一月有余”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边许若伶则是又惊又喜,看着沈归荑想说什么,可见到她表情后又噤了声, 将那话憋在了口中。
沈归荑有些难以接受这件事,她手下意识的放在小腹上,那里平坦一片,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痕迹。
她自小便知自己身子弱, 太医亲口说的她身体若是不好好调养,将来会极难怀上身子。她一直觉得江宴行同她做那样的事,即便并未避讳, 也没让她喝什么药物,她也不会怀上身子的。
却不想,终究还是来了。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左右之前,好似是江宴行听到她与陈莺瑶在御花园谈话那次。
也好像只有那次,是一个月前江宴行与她行过房事。
她思绪着实有些乱,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生命,让她有些措不及防。
亦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有和江宴行的孩子,也根本不准备和江宴行有这方面的牵扯。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她的目的并非是江宴行的太子妃或侧妃的位置。而仅仅是有一处庇荫罢了,她也不需要为江宴行生子来牵绊着江宴行。
她很清醒,即便是生了孩子,那孩子牵扯的也并非江宴行,不过是她罢了。
况且,她对江宴行也并未到了那种,非要为他生子的地步。
沈归荑衡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值。
于是她对许若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伶姐姐,这孩子我不要。”
许若伶脸上的惊喜瞬间变为惊愕,她蹙起眉头,拉起了沈归荑的手,“怎么了这是?怎么不要了?如今殿下不在宫中,这孩子是他的,你总要同他商量不是?”
沈归荑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同他商量,这孩子是我怀的,是我身上的肉,他说的不算。”
“可...”许若伶为难道:“可你为何不要呢?殿下宫中不曾有过任何女人,你这般怀了他的孩子,他定要给你一个名分的。”
闻言,沈归荑只是笑,却不再回答,转移了话题问她,“姐姐可否让太医为我开一道方子?”
许若伶和沈归荑相处这么久,别的不知道,她性子倔则是深有体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沈归荑强调,说这般做风险极大,对身子极为不好。
沈归荑也听着她静静说完,却依旧固执的要方子。
许若伶拗不过她,便将那太医召了回来,为沈归荑开方。
她不知道江宴行和沈归荑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的确没有资格左右沈归荑的思想。
沈归荑鼓了很大的勇气,在第二日早上才服下的药。
她只知道许若伶同她说药流极痛,她想着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却不想,她即便是咬牙,可也无法抵御这般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