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日记本上,断断续续记录了谢妤茼整整三年与病魔斗争的时光。
那些不被理解,不被在意,不被记得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有时候情感高涨,有时候情绪低落,有时候想和这个世界痛快地干上一架,有时候却又想拿起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割上一道。
在那年和霍修廷分手前夕,谢妤茼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有了明显的病症,在旧金山时她经常会参加各种派对和各种社交活动。她总是最慷慨激扬的那个人,情感高涨、精力充沛,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亢奋。而不久之后,她又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悲伤绝望之中,思维迟缓悲观,甚至有过强烈的自杀倾向。
或许是原生家庭使然,她自幼独自一人面对同学们的议论纷纷,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姓甚名谁。
或许是重组家庭因素,她被迫承受母亲是小三所带来的各种嘲讽,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或许是隐藏在内心的自卑被放大,尤其和霍修廷交往时,她前所未有的感到焦虑和不安。为了不被分等级而活,她毅然决然选择出国留学,希望能在三六九等里上一等,再上一等。却不料,来自异国白人更深的种族歧视,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或许是她是那85%家族遗传病当中的一员。
谢妤茼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的痛苦和烦恼说给别人听了,所有的一切她都独自承受。
她曾经想过和霍修廷坦诚一切,可她无法想象他异样的目光。身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病耻感是所有患者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
为了能够给彼此之间留下美好的回忆,谢妤茼天真又冷静地单方面选择分手,隐瞒一切,不被任何一个人所知晓。
谢妤茼也曾绝望地自问,为什么她会得这种病?
她是否是那85%家族遗传病史当中的一员?
她又是否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
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霍修廷将这一本日记本仔细看完。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却隔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上面写着:【Tomorrow comes never,BUT The hope is approching】
霍修廷靠在谢妤茼经常坐的办公椅上,手臂撑在额头,双眼被咸湿的泪水模糊无法睁开。
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几年分离的遗憾?
傻瓜,为什么不和他诉苦示弱……
在他这里,永远有最温柔的拥抱和绝对的偏爱。
日记本被妥帖地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停在倒数第二页。
June 30th,20**:
阿廷,
现在是旧金山时间凌晨的00:00分,窗外一片漆黑。
我特地等到这个时间,特地想要把这一刻记录下来。
和BipolarDisorder经过三年的斗争,我似乎战胜了它。可医生告诉我,我随时会有复发的可能。更让我绝望的消息是,我的病有85%的遗传可能。
这几日经常失眠,安眠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我吃得最多的药是Quetiapine Fumarate Tablets,国内称这个药为富马酸喹硫平片,主要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
看到精神分裂症这个名词,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怕?幸好,幸好我不是。
我也常常在想,当你知道我生病这件事后,你会不会视我为洪水猛兽?
我迫切希望自己的病能够早日康复,
迫切希望能够赶快见到你,
迫切希望你能够知晓这一切,
迫切希望你能紧紧将我抱入怀中,
迫切希望你能知道我多爱你。
我也好爱好爱你。
在与病魔斗争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你的存在指引着我不断坚持。
我很坚强,坚强到无坚不摧,因为有你。
阿廷,
生日快乐。
茼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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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屿山
谢妤茼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富马酸喹硫平片了。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 她试过一次性吃下去一整瓶药,当时的念头是直接一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不过最后她还是用手扣着喉咙,逼迫自己将所有的药物吐出来。
后来很多日子里回想起来, 如果那天她不是突然看到放在床头上的一束玛格丽特花,她现在大概已经是一缕孤魂野鬼。
其实相较于大多数人而言, 谢妤茼已经是所有病患中非常幸运的一个。
在国内,双向情感障碍这类精神疾病往往并不会被那么快地诊断出来, 误诊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些病人甚至好几年后才最终确诊病情, 这中间耽误的治疗时间自然不言而喻。
谢妤茼的幸运不仅是能够在第一时间被确诊, 并且还得到了有效的治疗。和很多需要终身吃药的人相比,谢妤茼也幸运地只吃了三年多的药物。
事实上,好与不好, 谢妤茼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进行定义。但她深刻学会了一点,学会和自己那如同过山车一般的情绪打交道。三年多的心理治疗加上药物治疗下来,她摸清楚了自己的情绪规律,并且开始慢慢学着和她和平共处。
当心理医生Aimee告诉谢妤茼可以暂停药物时,期中一个阶段的战斗宣告完成。
可谁也无法预料, 它到底会什么时候扛着长.枪大炮再次到来。
这几年时间下来, 谢妤茼时常也会抱有一丝幻想。如果她的病情永不再复发,是否可以和霍修廷携手到老?可心里又一个念头在阻止她, 她不能那么自私, 让自己深爱的人去承担一个无法预料的后果。所以她封闭自己的内心, 不与霍修廷产生过多的联系和瓜葛,企图让彼此之间划清界限。
可谢妤茼低估了霍修廷对她的爱, 如同她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再次接受爱情并陷入甜蜜的恋爱,谢妤茼只想两个人能够好好地在一起。
然而该来的,似乎总会到来。
谢妤茼在自媒体工作这几年, 深知键盘侠和喷子无处不在。不看不想不听是最好的办法之一,可很多时候并不是她不想就可以随心所欲。
那天清晨,谢妤茼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无意间注意到桌上的一把钥匙,便如同打开了那个潘多拉之盒,看到属于自己和霍修廷之间的所有回忆。
这些东西曾经一度都是她的禁忌,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回忆。如今再翻开来,对于谢妤茼来说只有无限感慨。
当初摔碎一个杯子,她不见得比霍修廷要好受多少,好在他送的那只杯子她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管着,她从来不敢随意放置。
那只被扔在水里的戒指,她又独自一人在深夜仔仔细细找寻,最后手脚被泡得发白,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哪怕是霍修廷随手写的一张便签,她都好好保管着……可这一切,霍修廷都不知道……他总会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究其原因是觉得她不够爱他。
可又有谁知道,全世界谢妤茼最爱的人就是霍修廷,只有他。
她甚至能够想象,若是他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像个孩子一样的开心。
谢妤茼正自责和抱歉自己的自私时,接到母亲韩宜的电话。
其实韩宜打来的这通电话并没有让谢妤意外,但凡有关于霍家的风吹草动她那个母亲都是最在意的,更别提她和霍修廷离婚的事情上了热搜,闹得人尽皆知。
谢妤茼和韩宜的这通电话并未造成太大的心情起伏,倒是让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她再次沉浸于美好爱情而忽略的问题。
双向情感障碍有85%是家族遗传,这也是当初谢妤茼会和霍修廷分手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还有15%的希望不是吗?
倘若谢妤茼的亲生父母家族都没有精神病史,那么是不是就代表她有100%追求幸福的权利?
那么,又是否应该让他知道这一切?
当下,谢妤茼的情绪开始起伏。她有些开心,又有些担心。还想回拨一个电话给母亲韩宜时,却意外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谢妤茼刚接通电话,就听那头大骂:“谢妤茼,苏亚的死就是你造成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你心安吗?晚上睡觉能够睡得着吗?就不怕苏亚化成孤魂找上你吗?”
舆论纷纷算是一根导.火索。
网络上的流言蜚语和各种漫骂像是无形的刽子手,谢妤茼一闭上眼睛就是苏亚奄奄一息躺在满是鲜血的浴缸里。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看网友们的留言和评论。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听别人的议论纷纷。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情绪似乎愈发不受自己的控制,她不能做好一个很好的平衡。她将自己紧紧包裹,却仍然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寒冷。
她再一次失控了吗?
她的病要复发了吗?
谢妤茼忽然想躲进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这样是不是就不用遭到所有人的指责和漫骂?
终于,谢妤茼还是翻出了那盒药片,掰下来一颗放入口中,不让噩梦侵袭纠缠。
*
再次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夕。
耳边是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呼吸间是熟悉的山野气息,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山村里总是这样,清晨叫醒人的是鸡鸣鸟叫,还有家中灶火木质燃烧的气味。
谢妤茼睁开眼,目光所及是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她的房间。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到被母亲韩宜接到南州城生活前,谢妤茼一直是住在这个房间。房间不大,只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一个衣柜。
自从外公外婆去世之后,谢妤茼几乎没有再回过这里。怕触景伤情,也不敢回来。
身下是坚硬的木头床板,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
多年没有被打扫过,这里散发着一股木质腐坏的气息,算不上难闻。
谢妤茼头昏脑涨,手机早已经因为没电而关机。她坐起来,也懒得顾及自己身上那层厚厚的灰尘,打开窗户望了出去。
这里是大屿山,谢妤茼从小生活的地方。一个曾经的贫困村,刚刚于几年前的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之年摘掉了贫困村的头衔。
谢妤茼包了一辆出租车,车程整整三十八个小时。从南州城一路疾驰,来到了这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司机若不是看在那一万块钱的面子上,绝对不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趟到来,谢妤茼感到最明显的变化是山路平稳不再颠簸。并且手机导航高度灵敏,根本不需要她凭记忆去指路。
到的时候是大晚上,她手上除了一只手机之外再无其他东西。扫码付款之后她便来到熟悉的家门前,打开连钥匙都已经腐坏的大门,直接躺在了这张木板床上。
留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其实也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人被转移到县城去生活,亦或者跟着家人去到更发达的城市生活。
谢妤茼家隔壁几户人家都已经人去楼空,包括韩僮家。作为曾经的邻居大哥,韩僮在南州城稳定下来之后便将家人都接到了那边去生活,偶尔陪着家人回来一趟祭祖,但也是少之又少。
这一趟仿佛像是一场梦境般,谢妤茼双手撑在窗户上眺望着家门前那颗芭蕉树,忽然有些迷茫。她明明记得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颗芭蕉树早已经死去了的,难道现在又起死回生?
不再多想,谢妤茼转身出了房间。她身上太脏了,并且家中没有一样可以用的东西。这几日若是想有个人样,必须到镇上去买点东西。
可到镇上有将近三公里的路程,徒步至少要半个多小时。
谢妤茼这会儿感到饥饿难耐,睡了整整一夜的木板床让她浑身上下酸疼不已。运气好的是,刚一出门就碰上了一位骑着摩托车的大爷。
大爷年纪莫约七十,一头花白的发,身形消瘦。谢妤茼几乎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人,心下泛起酸楚。这人名叫韩君,一直是孤家寡人,小时候谢妤茼经常到他家的菜地里摘西红柿吃。他家的西红柿出奇的甜,跟水果似的好吃。
大概是瞧着谢妤茼这张生面孔感到疑惑,大爷侧着脑袋深深凝望了她好一会儿。
谢妤茼喊了一声:“韩伯伯。”
韩伯伯闻言停下摩托车,双脚撑在地上看着谢妤茼:“你是……韩孟的外孙女?”
谢妤茼点点头:“是的,韩伯伯,好久不见。”
韩伯伯神色转为意外和惊喜,连忙从车上下来,对谢妤茼说:“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你外公外婆,这都走了有十几年了吧……”
“是啊,好多年了。”谢妤茼轻声叹息。
两人寒暄一会儿,谢妤茼被邀请乘坐上了韩伯伯的摩托车,出发前去镇上。
这里还保留着赶集的传统,每逢单日邻村的村民回到镇上赶集。而镇上这个时候也是最热闹的,一条长长的街道上可以说卖什么东西的都有。
一路上,韩伯伯的话就没有停过,从村民脱贫到奔小康,从东家有人今年金榜题名本省文科状元,到西家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师,谢妤茼坐在摩托车后座胆战心惊也听得心不在焉。年纪七旬的老爷子老当益壮,把摩托车开出了飞车的架势。
忽而,谢妤茼听到“疯子”两个字,下意识问:“谁疯了?”
韩伯伯扯着嗓子说:“以前镇子上的老师,韩秀美。”
说话间,刚好也到了热闹的镇上。摩托车不好再继续穿行,韩伯伯将车停在路边。
谢妤茼一把拉住韩伯伯,打破砂锅问到底:“韩秀美老师为什么疯了?她怎么了?”
韩伯伯反而问谢妤茼:“她是不是也当过你的老师?”
何止当过。
曾经谢妤茼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的时候,是韩老师帮着她解围。
韩秀美知道谢妤茼的父母不在身边,对她的关照一直不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妤茼将韩秀美当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是谢妤茼的老师、是谢妤茼的朋友、更是谢妤茼的家人……
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总是这样,过客匆匆。当年谢妤茼被母亲接到南州城之后,她一开始还会和韩秀美联系,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月数次的联系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再来是好几个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好几年都不曾有一次,到最后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