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将毁灭。
少昊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迎着他的目光,白帝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微微地笑着,像是已经很满足了。
“值得的。”少昊这样对他说,“我早就已经得到回报了。”
神明的眼睛这样告诉他,在过往的每一日,在人间行走的这段岁月,就是自己的回报。
“也别说没有意义……”白帝伸出手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所以你才不明白,得到了什么结果与回报并不重要——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
神祇并没有“小”这个概念,这是人的理念。你才是和人呆得太久了,都被他们的理念带偏了。
他想要这么反驳白帝,但是看到对方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白帝微笑着,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头。
“你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人笑着同他说,“我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后继者,也不是为了让你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自己就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需要考虑我的意志。无论旁人怎么说,你和我不同,没人能要求你做得像我一样——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对他说,你只要在意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而后,少昊便离开了。
若干年后,白帝陨落于东海。
他在遥远的昆仑感应到了这一切,不知为何,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知是在哀悼白帝的消亡,还是感应到了神鹿的哀伤,一时之间,天地同悲。明明是炎炎夏日,世间却下起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雪。
一念白头,天下尽雪。
后来的后来,他便成了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他封印了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一眼这人世间。
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也曾经想过,既然一切都将走向破灭,倒不如自己去学着少昊,干脆也那样做好了,反正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果然不行。
他做不到。
因为他并不爱他们。
从很早以前……从他最后一次试图帮助他们,却带来了更为恶劣的结果,甚至造成了人族与妖族的对立之后,他便厌倦了。
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似乎谁都心存好意,似乎谁都没有错。
他太累了,于是便彻底放弃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做。怎么样都好,已经无所谓了。
他无法去恨他们,却也无法再爱他们。
但是,她是不同的。
希夷想。
如果放着她不管,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
因为……先前的希夷,就已经后悔了。
希夷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去,逼迫着自己站直身来。
灵力再度在他周身汇集起来,发出有如悲鸣一般的声息。
然而置身于那灵力的漩涡中央的人,希夷他却依然是平静的。
——释放了这一招之后,他究竟会如何?
就算是能看到万物因果的眼睛,也看不到这个结果。
希夷在心中对白帝说了一句抱歉。
或许他不该倒在这里。
或许将这具身躯用在救济这人世之上才是正确的。
或许……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赌上一切,跑来这里,本来就是错误的。
但是,他好像有一点明白……少昊那句“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希夷张开了眼睛。
世间万物的因果,皆在那双眼中。天地灵气的流动,皆在他掌握之中。
希夷伸出手去,将毕生的灵力,无尽岁月的积累——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而后,对着正向自己袭来的赤红魔影,竭尽全力地挥了下去!
……
……
……
天地同悲。
在震天撼地的轰鸣之后,雪盈川倚着剑,独自伫立着。
良久,雪厌的剑身发出崩裂的悲鸣,整个在他手中粉碎了!
而后,他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夹杂着内脏的血块泼在碎剑之上,触目惊心的朱红。
雪盈川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在地。
内脏已经全部粉碎了。
骨骼也只是还维持着一个样子罢了。
至于筋肉与经脉……更不用去想,早就是烂泥也不足以形容的状态了。
希夷的最后一击,完全粉碎了他。
就连用魔息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了。
唉,这就是一不小心激将过头了吗?
雪盈川无可奈何地想。
他勉强支起头,用充血的视野最后看了一眼希夷。
对方的状况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完好的壳子,但内里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算了,这次也打尽兴了。
他想。
雪盈川自认并没有自丨杀爱好,比起杀了希夷,当下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找阴魔治疗。
这世间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可不想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他这样想着,艰难地撑起身,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
然而。
就在此时。
——嗤啦。
他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声响。
像是划破一片丝绸的声音。
流畅,凝练,而又优美无比。
犹如一场歌吟。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处,忽然冒出了一截银色的剑锋,宛如霜雪。
第八十七章 雪盈川之死。
此时此刻, 雪盈川终于想起,为何那道声音会让他觉得熟悉。
他杀了太多的人,以至于一听到那声音便本能想起了——那是死亡到来的声响。
唯有足够快, 足够准的剑,才能发出那样的声响。锋刃必须流畅地穿过肌肉与骨骼的间隙,不能被筋络所阻隔,完美而又顺畅地洞穿灵府, 才会发出那样美妙的声响。
如同死亡到来前的一声低笑。
在听到那道声音之时, 本能便已经意识到了——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盈川看着破体而出的利刃,在内心深处平静地想着。
魔息在先前与希夷的一战已尽数耗空了,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阴魔不在此处,身旁也没有其他任何一名魔修在。
无论他如何诡计多端, 此刻也想不出一条脱身之法。
——被将死了。
他很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角度、时机、技艺都趋近完美。
这个名为白飞鸿的女人, 究竟是何时醒过来的?又是何时谋算好了这样一招?
雪盈川如此思索着,稍稍侧过头来。
余光之中, 他看见了白飞鸿的脸。
与他的想象不同, 那是一张平静到了极致的面庞。没有任何爱憎, 没有任何悲喜,即使是刺杀了魔道至尊,也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波动。
在那双漆黑的双目之中,只有冷酷至极的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雪盈川慢慢地咳出一口血来, 面上却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无我之境。”他曾经为了追求至强的功法踏遍四海八荒, 自然也很清楚无情道的三重境界,“我倒是小看你了……居然在那种时候突破了这重境界。”
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嘲弄着自己一般轻笑起来。
唯有出自自己的意志,怀着完全的献身之心, 不曾考虑到自己的自杀之举,才能开启无我之境。
所谓的“无我”,唯有在真正达成了心境上不考虑自我的时候,才会实现。
而白飞鸿当着希夷的面自戕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完完全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所有围绕自我的执念、欲求与思绪……尽数都被她放下了。
在她杀死自己的那一刻,她全然不曾想过自己。
早该想到的……这样一来,她当然会开启无我之境。
只是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杀意不存有半分虚假,她下手之时,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雪盈川便也忽视了她,没有监视她的尸体,也没有查看她的状况,理所当然认为她必然已经死去,再无幸理。
所以现在,他才会像这样,被她一剑刺穿了灵府。
就算是魔尊,在灵力耗尽的情况下被洞穿灵府,也绝没有还能活下去的道理。
雪盈川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
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狠,到了这一刻,疼痛才终于随着鲜血,迟迟从创口之中一分一分渗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尖坠落——滴答。
而且,那一剑并不只是如此而已。
无情道的剑意带着冷彻的寒意,自灵府之中冻结到四肢百骸,就连自己血,似乎也要在血管之中凝结成冰,贯穿他的神魂。
雪盈川的目光依然流连在白飞鸿的面庞上。
深深地,似乎能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
那一剑中蕴含着无尽的决意。
剑的主人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之上,拼尽所有,怀着凛冽至极——甚至可以称之为凄烈的杀意,只以他一人为目标,刺出了这一剑。
将所有的修为、毕生所学、全部的决断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剑之上,在最好的时机,只为杀他而使出了这样一剑。
她的灵府应该已经被自己刺穿了。
灵力也应当不剩下多少才对。
就算不算上她自己那一剑,先前他留给她的伤势也足够沉重了。
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他也能闻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的伤口必然是崩开了。可以想见,刺出这一剑,她也并非全无代价。
就算是雪盈川,也几乎想不出,白飞鸿为什么还能爬起来,又为什么还能使出这般……神乎其神的一剑。
凝视着白衣少女美丽的面庞,雪盈川微微抬起手来。
大约是先前那一剑耗尽了她的心力,少女没有力气拔出剑来,更没有力气撤退。她先前的刺杀令长剑整个穿过他的身体,剑柄都没入了他的脊背。
从雪盈川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着他的后背,又像是一场短暂的休憩。
久经战斗的丰富经验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出手的话,她绝对躲不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开。
现在的话,他还有一击之力。
只要将余下的魔息凝聚在指尖,利用最后的这一瞬间,反手刺穿她的头颅的话……
这个夺走了他生命的女人,就会和他一起下地狱。
漆黑的魔息在指尖凝聚起来——
随即又在成形之前散去了。
——算了。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微叹了口气。
被这样一剑杀了,就没办法了。
这一剑实在太过纯粹,也太过美丽。
凝聚在这一剑之上的杀意,绝美得让人感到战栗。
是他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这个人的恶意与杀意,胜过了他。
他输得心服口服。
所以,算了。
雪盈川笑着想。
让那样美丽的一剑流传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仰望着美丽的月亮。
夜空之中,高悬着一轮琉璃般的白月。在苍蓝得近乎于黑的夜色里,满月皎洁而又孤绝地悬在那里,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美丽。霜雪一般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之上,将赤红的沙海也映照出几分明澈之意。
月华如水,佳期如梦。
魔域之中本不该有月亮,过于浑厚的魔息夺走了此地一切生灵的性命,也夺走了美丽的夜色。平日,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漆黑的魔息都如浓云,遮蔽了天日。自然也看不见月亮。
唯有今夜,唯有此刻。
如同奇迹一般,月光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雪盈川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看过月亮。
在生命的最后,在死亡的怀抱之中,他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刻,他忽然没有了那些攫取与占有的念头。
月色如此美丽。
以至于他稍微的……真的只是稍微的,有了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是这样看着也不错。
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心情。
“我输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雪盈川微微的笑了。他垂下手,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少女的肩头。
一条命的分量,可不会轻。
他笑着想。
“作为杀了我的奖励,送你一个好东西。”
骗你的。
他微微地笑,在心里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坏心,补了这样一句。
就算不送给她,她也会得到的。
因为这就是天地的真理。
——杀了修真者的人,可以得到对方的法门。
放在剑修身上,也就是说,杀了哪个剑修,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剑意。
道无好坏,法无善恶,兵刃无正邪。剑意亦然。
有是非之分的,只有修者本人而已。
随着生命的流逝,雪盈川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的剑意。
只为了杀戮而修炼的剑意,自然也会去寻找更适合杀戮的主人。
那将是非常适合白飞鸿的剑意,作为当世最好的剑修之一,雪盈川很清楚这一点。
或许比白飞鸿自己所想得更加适合。
无情道。
雪盈川有些想笑。
她简直是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一条路。
绝对选错了。
即使没有希夷那双可以洞悉万物之因果的眼睛,雪盈川也可以如此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