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去?”
“走吧。”闻人湙也不等她准备,拉过她的手走出院子,吩咐人准备好马车与茶点。
说起来,容莺也有许久不曾去过珑山寺。随行的人只有封善和一个寡言的侍女,封慈则被送去了处理旁的差事,以免闻人湙见到了压不住火气。
行了一个时辰,他们才来到珑山脚下。此刻的珑山从山脚下观望,山中红黄交错,大片斑驳的红枫与橡树掩映着。山中不知岁月长,上山的石阶一如从前模样,四周的花草也因为入冬而逐渐凋敝。
接下来的路,封善与侍女在山脚下等着,闻人湙则领着容莺前往。
珑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峦,而珑山寺仅仅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因为山顶没什么路,容莺从前年纪小,执拗地要爬上去看看,反而从山坡滚下去摔伤,后来才知晓是闻人湙嫌她烦,刻意让封善害她出事。
想起这些往事,容莺心中不禁升起了怨气,路上闻人湙与她说话一应不理会。他多少也能猜到她的心思,说道:“此事的确是我心肠歹毒加害你,还望你不要与我这等卑鄙小人计较。”
他从前的确是为此赔过许多次罪,加上这次道歉也非常诚恳迅速,容莺并没有置气太久,等见到珑山寺的山门时就已经把方才的事抛在了脑后。
此刻日暮西沉,天际映着橙红的晚霞,飞鸟划过留下一抹残影,珑山寺的晚钟也在此时被敲响,山中传遍了清远厚重的钟鸣声。
容莺以为闻人湙要在此处停下,谁知他竟牵起她的手,继续朝着山顶走。
“再往上走就没有路了。”
“我们可以走出一条路。”
钟声逐渐远去,眼前的道路也越发狭窄,杂草逐渐挡住了视线。
天色越发昏暗,容莺停下脚步休息,被他抱在怀里喘息。
而后闻人湙突然俯身,示意她趴在自己肩上。
“你要背我?”容莺迟疑了。“你身子真的没事吗?”
前段时日闻人湙病恹恹的样子让她心有余悸,生怕过度劳累又让他一病不起了。谁知闻人湙听了这样的话,竟也不悦了起来,微眯着眸子,意有所指道:“我身子是否安好,若你体会的不够真切,今夜回府可以再试试。”
容莺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面上不禁泛起微热,也不再犹豫,顺从地趴了上去。
闻人湙将她稳稳地背着,踩过脚下的杂草荆棘,继续朝山顶走去。
夜色逐渐深了,山顶的风格外大,吹得二人发丝交缠,灌了风的袖子呼呼作响。
他说:“你近日有心事?”
容莺尚未下定决心,因此说出来也觉得没什么底气。“我还不知是否可行,若真的去做了,也许会失败,甚至会让世人讥讽,又或者我要做的事本就是错的……”
闻人湙并未问她要做何事,而是说:“此处的确没有路,却未必走不通,只是杂草乱石较多,偶而有荆棘坑洼,比起平常的路要难走,若不留心还会摔下山。”
容莺从前也想过往去看看山顶的风景,即便是摔伤也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只是多少还会因为没有路而退却。闻人湙这番话,莫名击中她心中某个地方,让她腹腔都仿佛热了起来,被山风吹着也不觉得冷。
“那我们为何还要往山上走?”
“因为不甘心。”
夜幕之后,山中变得更加昏暗。闻人湙小心行走,中途也曾险些被绊倒。
登上山顶后,容莺才发现此处竟然是一片平坦的空地,无非是野草茂盛了些。
山风豁然袭来,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清新,站在此处连耳目仿佛都变得清明。
容莺被闻人湙放下,也终于见到了眼前这片难以形容的辽阔景象。
远山如墨影重叠,山底下是辽阔的长安,而往上却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明星高悬如珠玉琉璃闪烁,百姓家中的灯火汇聚成成河或散落如星。极目远眺,偌大的天地仿佛没有尽头,壮阔山河与人间灯火都在眼下。
容莺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长安城,也从未这样近的仰望头顶星空。此间光景给她带来的震撼无法言说,只能睁大眼欢快地指着一处大喊:“我知道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何上山的路这般艰难,却还是有人执拗地要去山顶看风景。
闻人湙垂眼看她,眸光清浅柔和,问她:“现在想通了吗?”
容莺在见到此番景象的时候便豁然开朗,半点纠结都没了,指着远方说道:“我想通了,前路再难走,总要试过才知晓。从前没有人尝试的东西,我为何不能做第一人,只有登到山顶才能见到好风景,旁人口中的错对又有何妨,世上的路未必都要选择最容易的那条。”
闻人湙又问:“若此路不通呢?”
“那就再换一条路重新来过。”
“若仍旧不通。”
“继续换。”
他低笑一声,俯身去吻她。“当初说你怯弱,是我眼拙了。”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山风,闻人湙的轻笑如同一抹烟,迅速就消散了,却在她心尖漾出暖流。
“你不问我我想做什么吗?”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容莺站在他身前,辽阔的星幕都成了她的衬托,任由它们如何明亮,也比不得她熠熠生辉的双眸。
“我想废除罪人家眷充作军妓的法令,以劳作代替处罚。要在乡间开设书院,让普通百姓也能看懂农书,此后还要为阿宁这样的女子重新编撰列传,使她们的功德彰于后世,让以后的人知道,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我还有很多事想做,等大败燕军收复失地后,还想去看看三哥说过的塞外是什么模样……”
容莺站直身子,说道:“当初三姐姐问我为何不肯回头,我曾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又不明白自己的道究竟是什么,如今却想通了。我只是想做自己能做的事,去看一看不同的风景,至少要无愧于心。”
闻人湙摸了摸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脸颊,语气有几分感慨。“你和当初的容怀璟,竟有几分相像。”
容怀璟只是过去的他,容莺却还有许多往后。
她仰头问:“那你呢,你如今的道是什么?”
闻人湙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是你。”
——
年关将近的时候,在一众老臣的推举下,容恪迎娶太傅之女,正式登基为帝。
闻人湙对外只称已经迎娶了容莺,并不再大办婚宴。容恪本来怕委屈了容莺,特意去询问过,得知是她怕麻烦,便不再多加干涉。
而事实上,在珑山的山顶上,他们已经迎着呼啸的夜风,对着壮阔的山河与长安星火拜过了天地。
大周的秩序逐渐稳定,燕军逐渐溃败,而李愿宁很快也离京平乱去了。容莺一边管理商铺,一边因为废除军妓制度的事与朝臣争论,容恪夹在其中焦头烂额。
靖昌侯府占地十分广阔,闻人湙虽然十分挑剔,却也不是喜爱豪奢的人,划了一大片地用来修葺,便有好事者偷偷上奏,批判他有僭越之心,在府中修了座宫室。
次日闻人湙和容恪打了声招呼,上折子奏他的人便没了消息。
于是闻人湙将人捉到靖昌侯府用来填土的消息不胫而走,朝中大小官员再不敢惹他,许三叠身为御使总要做个样子,不能看着闻人湙残害朝臣,便亲自去侯府一条究竟。
等他到侯府的时候容莺正巧不在,闻人湙在庭中喝茶看书,地上铺了一大块绒毯,容妱正在毯子上咬手指,他隐约能听见不远处修剪屋舍的敲打声。
“你就算想除去这种小人,找个机会让他贬官,等不会掀起风浪的时候再动手也好,无端把人弄死,现在朝中都有人说你是活阎王了。”
“谁说我杀了他?”
“他们都说是你将人带走填土。”
“这话倒是不假,但我的确不曾杀他,容莺知晓我在府里埋了死人,多半要与我置气了。”闻人湙向他指了指正在建造的某处长廊。“你去那处看看。”
廊边是刻意留出的空地,日后要撒上草籽种花,如今正空荡,还没什么东西。许三叠看到一个偏圆的黑色石头,在此处显得十分突兀,等走近后才发现那是颗人头,吓得一个激灵后退两步。
正要大骂闻人湙杀人不埋乱丢人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的时候,人头哑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下官再也不敢胡编乱造了,帝师就放过我吧,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真要没命了啊……”
许三叠冷静下来,才辨别出此人就是失踪的那位官员。而这也不是什么被闻人湙丢在这里的人头,则是被竖着埋在土里的人,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边,日日看着工匠们在此劳作。
闻人湙果真是睚眦必报的人,竟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法子来。
许三叠听着“人头”发出的哭喊声,眼前场景诡异得让他后颈发凉,无奈去找闻人湙,要他将人挖出。
闻人湙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杀他已是我仁慈,今年初雪便放他回去,此事你且不用再管,我自有分寸。”
听到不会伤人性命,许三叠放下心来。
过了片刻,府中侍者来报,说是夫人回府了,闻人湙将地上乱爬的容妱一把捞起来,起身去找容莺。
容妱在他怀里大哭,被容莺接过后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容莺的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抱怨道:“那几个老古板今日吵得厉害,倒是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们认同了书院的事,但他们认同,不过是看不惯世族趾高气昂的样子,依旧认为此举行不通,只有梁歇认可……”
听到梁歇的名字,闻人湙眉心一跳。
“慢慢来,也不急于一时。”闻人湙拉着她要回屋去,眼前却突然飘落了白屑。
容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立刻惊喜地大喊:“下雪了!”
他顿了顿,有些不耐道:“真是便宜他了……”
容莺没听清,却觉着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严肃道:“你脾气好一点,不要随意与人结仇。”
闻人湙应了一声,将她怀里的容妱接过来。“你明日还要去哪儿,不能留在府中吗?”
他话里似乎在不满她这段时日的外出不归,隐约有一丝没人陪的委屈。
容莺叹气,说道:“萧成器伤好了闹着要跟王夫人成婚,她不大愿意,偷偷躲起来了,我本来有许多事要请教,这下子找不到人了,只能自己多留心些,顺带她托我照看商行的动静,我总不能懈怠。”
闻人湙点点头,送她先进了屋,随后与封善吩咐了几句话。
封善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凭萧成器也不知要找到何时,”闻人湙面无表情道。“促人姻缘,何处不好?”
等进屋后,容莺已经换了身衣裳,窝在软榻中裹得只露出脸颊。
一旁的博山炉轻烟袅袅,室内暖融融一片
容莺已经有些困了,坐了一会儿便意识模糊起来,闻人湙从书案前起身,将她抱到床榻上。
容莺埋头在他前胸,能听到沉稳的心跳,不由地攀紧了些,小声道:“我想吃桂花酒酿了。”
闻人湙将她塞进被窝,温声询问道:“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江南的藕粉杏仁羹。”
“清明过后我们去江南。”
她听到这话彻底清明了,睁大眼望着他。“真的吗?你要和我一起去?”
闻人湙失笑,说道:“你难道想抛下我一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闻人湙望着茫茫的白色,才突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从前的事了。
容莺扯了扯他的衣角,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我知道。”他垂下眼,如喟叹似允诺。“我不会再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