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勉其实是她亲自选中的驸马,因此婚后二人也有过一段恩爱时光, 如平常新婚夫妇那般亲密缠绵。只是时间久了,她这位夫君就如同死板的木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无论她做什么都不怒不恼。后来她愈发娇蛮,一再试探他的底线,放肆到与人勾缠不清,总归赵勉也不在意,更不敢对她做什么。
容曦的情人换了很多,年轻英俊的郎君们形形色色,每个都变着花样的讨她欢心。放纵至极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在学堂的屋檐下,一双如墨的眼透过朦胧雨雾望着她,仿佛一眼就能将她的心思洞穿。
当时她还太年轻,以至于刹那间的心动,竟让她误以为那双眼中是对她的情意。
赵勉早就认出了她,雨中初见不过是步步为营的算计,所谓的恩爱是虚与委蛇,耐心诱哄与无微不至的照料,则是对她有所图谋。
容曦站得很高,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看见了逐渐靠近的赵勉,却觉得二人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他们的相遇和过往如此不堪,即便后来生出情意,也注定只能结出苦果。
——
由于废帝崇尚寻仙问药,宫中建造了许多观星台。容曦登上的这处高台是许多年前建造,常年未经修缮,廊柱的红漆已经斑驳得不像样子,远看好似是柱身溅上了猩红的血。
容莺隔得有些远,看不见容曦脸上的表情,只是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赵勉和他们一一拜别,朝着观星台走去,准备接容曦一同回府。
容曦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倘若什么事想开了,那便再也不继续纠结,若是想不开,便是死也无法释怀。赵勉自认是对不住她的,尽管容曦折辱在先,他也的确是从披上“赵勉”这层皮后就开始算计她。将她的权力归自己所有,再将她的人全部换了一通,直到让这位大周最有权势的公主成为依附他的菟丝草。
可容曦总是明白如何能活得更好,她选择忘记不好的事,与他从新开始才算聪明。
赵勉已经暗暗在心中想过了,等这些事解决,容曦只要不将手伸太远,安分地做个享乐的公主,他依旧如从前一般待她,不许任何人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奚落欺辱。
如此想着,赵勉的脚步不禁加快几分。
一直走到高台下,他正要抬起头唤容曦下来时小心些,只听一声惊呼,忽然一个白影坠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几乎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赵勉没动,鞋尖上被溅上了红豆大小的血渍。
毫无征兆,她一言不发从高台跃下,半分犹豫都不曾有过,决绝到令人窒息。
赵勉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眼看着今早他亲自系上衣带的裙裳渐渐被血染污,变得和四周的红枫一般刺人眼睛。
满目的红扩散开来,缓缓流至他脚底,再沿着他站立的位置蜿蜒,如同织成了赤色大网,将站在网中的赵勉牢牢困住。
——
容莺到了紫宸殿不久,容恪正在询问闻人湙一些琐事,忽听宫人来报,说三公主出事了。
赵勉将容曦的尸身带回了公主府,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连神情都是淡淡的。就在此前不久,他还略带欣喜地说过要与容曦重修旧好。转眼间他心中期望便狠狠摔碎在他眼前,化作烟云消散,一丝挽留的机会也没有。
所有人都没想到,容曦竟能狠绝如此,给赵勉最大的希望,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眼前,从此化作他终身不敢忘却的梦魇。
观星台下的石砖上染了大片的血迹,是赵勉跪在地上一寸寸清理干净的。没人敢去劝他,从前宽宥温厚的驸马,如今更像是随时会咬人的狼,一双眼中满是阴森戾气。
公主府并未大办丧事,有人背地里唾弃赵勉为权势逼死发妻,也有人对容曦的死拍手叫好。赵勉一应不理会,只让一些亲友简单地给容曦上了香。
容曦和闻人湙去府中的时候,赵勉拦住了准备进灵堂的闻人湙,说道:“她不喜欢你。”
闻人湙看他神色颓丧,并未与他计较,站在灵堂外等容莺上完香出来。
而后才说:“那你呢?”
赵勉抿了抿唇,面色苍白道:“我会向她赔罪。”
府中事务赵勉一应不理,只专心守着容曦的棺椁。容妱尚且年幼,便托付给了留在长安的李愿宁照料。
西北战事未平,李愿宁因战功被赐封将军,既是对她的褒奖,也是有意拉拢李将军曾经的部下。而偌大的靖昌侯府虽不复往日恢弘,也是长安最豪奢的府邸之一,被容恪下令赐给了闻人湙,没有一人对此有异议。毕竟闻人湙连皇帝都不做,要个宅院有什么要紧的。
白简宁乘着马车到长安的时候,闻人湙已经病体支离,时常昏睡不醒,白日里偶尔清醒了也是咳血不止。
深秋后万物凋敝,繁茂绿叶走向枯黄,院子里今夏还盛放的荷花也枯败了,是生命在走向无可挽回的衰竭。
闻人湙也随着深秋的草木迅速的枯萎,容莺只能看着他身体里的生机寸寸抽离。
他像花一样,可又不是花,那些花明年还会再开。
闻人湙清醒后伏在她肩头,轻声说:“我昨晚梦见与你成亲,你穿嫁衣很好看。”
她不想显得自己很爱哭,偏偏他一开口眼泪便忍不住了。
白简宁看到闻人湙病得这般严重,并不觉得意外,将自己遍寻神医后得来的解毒之法告诉了他们。
“闻人湙病得太重,再过三日便只能等死。我寻到了南岭的故友,与他钻研许久也只配出一方解毒的药来。只是此药凶险异常,他现在的身子恐会撑不住,服药一日内会暴毙身亡,撑住了便是此生安稳,你可愿一试?”
服药后多半会立刻身死,若不服药,他靠着白简宁吊命,还能与容莺相伴一月。
“不……”
“让他服药。”容莺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拒绝。
容莺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入脑海。
“去年除夕,我咬到了一个带铜钱的饺子,你让我许了心愿。”
她许愿,是要闻人湙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再受苦了。
闻人湙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信你。”
随后他抬头对白简宁说:“试药吧,无论是何种结果,我都接受。”
——
服药过后的闻人湙很快便大口呕血,发黑的血渍浸透了衣襟。
如此状态下,连白简宁也只能是束手无策,只能看他自己是否挺过这一关。
闻人湙的脑海中是一片混沌,五脏六腑剧痛难忍,如同被绞碎了一般。最后也不知为何,似乎眼前出现了光亮,身上的痛楚随之消散,面前的漆黑化作一片熟悉的景致。
穿过落英缤纷,一众亲人都在此处,他看到了母妃与父皇坐在庭院中下棋,一旁的阿姊正在弹奏古琴,见他来了,立刻说:“是怀璟回来了,他今日没去太学,必定又逃去梁王府了。”
他下意识张口要辩解,母妃便笑着说:“怀璟似乎很喜欢梁王的小女儿,还为她取了名字。”
太子正盯着棋盘皱眉,听太子妃这样说,便抬头看向他,问道:“你母妃肚子里的兴许就是妹妹,日后名字给你来取,如何?”
阿姊立刻道:“那不行,说好要我取名字的。”
“若要争,那还是让你们母妃来取名。”
祖父听完朗声大笑起来,对着他的方向招手。
一切都很真实,伸手便可以触碰到。故人仍是旧时模样,连母妃亲手栽植的绿梅都正开着,尚未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眼前的亲人都鲜活地存在,并非化作天上飘散的灰屑。
困了他二十年的梦魇逐渐褪去,化作他此生都再难圆满的美梦。
见闻人湙不动,太子妃又温柔地催促道:“过来吧怀璟,已经没事了。”
太子也看向他,耐心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到我们身边来,从此便能解脱。”
阿姊也问他:“我们都在这里,你还在等什么?”
闻人湙置身梦中,也不禁迷茫了起来。
曾经日思夜想的就在眼前,他还在等什么?
他实在是很累,走过去就能得到求之不得的解脱。
正当他想迈步的时候,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很久以后那些话才渐渐清晰起来。
“我看到你准备的嫁衣了,你快些醒来,我们好拜堂成亲……”
“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是喜爱春天吗?”
“快好起来,求求你……”
“闻人湙……”
最后喊出的名字,已经带了颤抖的哭腔。
他已经不是容怀璟了。
闻人湙猝然转身,阿姊立刻唤他:“怀璟,你要去哪儿?”
他垂眼,低声应道:“我舍不得,这次不能再骗她了。”
——
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晃着闻人湙眼前发黑,
有冰凉的液体砸在他脸上,随后视线逐渐清晰,看到了撑起手臂望着他的容莺,正咬紧唇瓣闷声地哭。
他嗓子干涩得厉害,勉强开口道:“我没事,别哭。”
容莺听见,哭得反而更大声了。
第88章 终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
闻人湙服药后昏睡了整整两日, 失去意识后几次呕血,将被褥反复染红。随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白简宁已经不忍再看, 预备着让容莺去准备后事。
容莺不甘心,一声声地呼喊闻人湙, 坚持对着将死的他说话, 即便这些不能传入他耳中被听见。
闻人湙能醒来, 对众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连容恪都松了一口气, 派人又往靖昌侯府送了几大箱的补药。
如今皇位空置, 大小事务由朝臣各自商议,最后再经由容恪决定。然而朝中臣子临时凑起来的, 立场也十分混乱,有曾经闻人湙一手提拔的人, 有为大周立下功绩的老臣,也有被扶持的寒门子弟与世家望族。
容恪曾经只管行军作战, 从未被教导过如何处理朝政, 闻人湙甩手不管了, 他便只好勤奋地学习。然而对朝事半知半解的下场就是和稀泥,以至于偶尔会被气急的朝臣指着鼻子训斥。曾经有许三叠的帮衬还算好说,然而许三叠并不是个太靠谱的人,被提拔为了御史大夫后依旧如此,身为御史反而被其他官员上折子点名道姓的骂。
闻人湙病好后,等着他处理的事还有一大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周迟迟没有新皇登基,迟早会有狼子野心的人妄图夺权。
闻人湙病愈, 容恪才算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时候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
容莺在闻人湙奄奄一息时说的几句话被他记得清楚,于是一醒来便想好了与她成亲的事宜,几乎不用做什么准备,只要定下良辰吉日便是。嫁妆聘礼还是用具早已备好,首服与礼器也是一应俱全。
然而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容莺的公主身份。虽然闻人湙并不在乎世人眼光,但总要顾忌容莺日后如何自处,总不能让她也背负一个败坏伦常的名声。
听闻二人婚期将至,许久不见的崔清乐找上了靖昌侯府。
在被闻人湙抄家之后,崔氏一族门庭冷落,崔清乐身为嫡女,毅然决然站了出来,担起了整个家族的重任。在洛阳兵败之时,仍然力排众议,不顾族人反对选择站在闻人湙这边,又去游说了其他望族,这才让崔氏在朝中又有了一席之地。
崔清乐来拜访的时候,容莺正在教容妱走路,二人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猜想崔清乐是来找闻人湙的,容莺抱起容妱,对她微微一颔首,“帝师就在房中,崔娘子请进吧。”
崔清乐没有再走,而是叫住了她,神色也有几分不自在。“我是来找公主的。”
“找我?”容莺略显惊讶,随后又感到羞愧。
毕竟当初是她哄骗崔清乐替代她嫁给闻人湙,谁料事发后闻人湙宁肯背负耻辱也不认账,反下手处置了崔氏满族,害得崔氏兴旺的美梦破碎。
料想崔清乐是要恨死她了。容莺如此想着,说道:“是我有愧于你。”
崔清乐愣了一下,立刻摇头。“公主言重了,当初我贪慕权贵心志不坚,而我兄长又暗中加害公主,才会让崔氏落得如此地步。应当是我们有愧于公主。”
山匪传出掳走的公主的流言后,这流言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她也是后来才弄清楚,原来自己的兄长背着她算计容莺,想害容莺失去清白后死在流匪手上,让闻人湙彻底了却对她的心思。就是这一行径才为崔氏带来了滔天大祸,若不是闻人湙顾念着他们祖上恩情,整个崔氏满门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比起被开膛破肚的流匪,如今崔氏女眷和不少旁支能存活,已经是他手下开恩。
容莺颇为意外,便问:“那你缘何会来找我?”
“公主如今的身份恐多有不便,崔氏望得到公主荫蔽……”
崔清乐说得十分委婉,大意就是如今按照身份来算,闻人湙算是容莺的堂兄,二人成婚难免要被被口诛笔伐一阵子。不如免去这个麻烦,让容莺寄名于崔家,编出一个曲折坎坷的身世,谎称她是被抱入皇室替代故去皇子的崔家嫡女。虽然听着十分像话本里的故事,但百姓们都更愿意相信这样的离奇传闻。
崔氏虽然会莫名其妙多一个嫡女,但如今以容莺的身份,完全能挽救没落的崔氏一族,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容莺应下后,崔清乐欣喜万分,忙与她道了谢。随后一抬眼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闻人湙,心跳几乎都停了一刹,脸色霎时间白了许多。
容莺见她神情突然变化,还以为是身体不适,扭头却发现了闻人湙,正感到不解,崔清乐便匆忙行礼要道别。
闻人湙面对容莺疑惑的目光,也只是戏谑地挑眉,并未理会崔清乐的反应。
等人走后,容莺才问他:“你对崔清乐做了什么,她怎得如此怕你。”
“不过是吓了她一次。”闻人湙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去,说道:“今日天朗气清,留在房中未免无趣,听闻珑山今年的秋枫开得不错,我带你去游玩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