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日后言行不一,娘会给你做主,”许夫人愣了片刻,就安慰道,“还有你弟弟,他也会替你撑腰。”
对那个打着找神医旗号已经两三天没在家里露脸的弟弟,许融私心里认为“撑腰”之谈很存疑,不过因为不熟,暂且抛去不提,只说许夫人的“做主”,照她眼下做出的这个主,许融可真是敬谢不敏。
“娘,那萧伦白害了我一场?”
许夫人道:“不算害吧——他指天发誓说没有推你,融儿,你自己不也记不清了吗?”
许融:“……”
她在心里把许女士的糊涂等级又上调一个档。
跟糊涂人是没必要动气的。许融微笑起来:“娘,他当然不会承认啊。他难道会说他不但想悔婚,为了达成目的,还想把自己的未婚妻害死吗?”
许夫人还是心疼女儿的,闻言紧张起来:“融儿,你想起来了?那真的是萧世子推了你?”
许融摇头:“没有。”她没打算冤枉他人,道,“但也不能说萧伦就没有推我,甚至常二姑娘都是保不准的。他们无论说什么,娘听听就是了,不必当真。”
这种薛定谔式的状态超出了许夫人能接受和处理的范畴,她发了一会呆,终于另找了个可责怪的点:“都怪之桃和紫燕两个小蹄子,偷偷跟了你出去,护不住你罢了,连腿脚都慢腾腾的,两个人四只眼睛,居然都没看清你是怎么摔的!”
许融知道,这两个“小蹄子”也是婢女,当日跟随原主一同出门,原主看见萧伦和常二姑娘携手散步,气急了飞跑上去,两婢女没反应过来,等跌跌撞撞跟上去时,原主已经摔下坡了。
这导致现场没有一个属于她们这一方的人证。
因为一连串的巨大过错,之桃和紫燕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白芙小心翼翼地露过话,许夫人一天只许给她们送一顿饭,且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
以许融之见,两婢女虽有失职,惩罚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许夫人既然提起,她便就势道:“娘,她们原是听了我的话才出去,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关了这许多天,也受了教训了,就把她们放出来罢。”
许夫人不大愿意:“那岂不便宜了两个小蹄子?为着操心你的事,我还没空理论她们,等腾出手来,就叫人牙子来卖了去。”
这话一出,白芙先煞白了脸,两个站在窗边的小婢女也取暖似的往一起挤了挤,脸色都很惊恐。
对身在贱籍的奴婢们来说,吉安侯府这样的地方是第一等的安身立命之地,哪怕卖到皇宫去都不如侯府好,一道高墙隔绝一生,哪天没了,连个声响都传不出。
更别说卖进那些脏地方了,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好。
许融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道:“娘若责怪她们,打发她们到别处当差便是,何必说到一个‘卖’字,难道缺那几两银子使吗?”
她口气慢悠悠的,但话语是原少女许融会说的话,许夫人丝毫没觉得异样,皱眉片刻,便道:“算了。幸而你救了过来,不然我再饶不了她们。”
许融望一眼白芙,白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传太太的话!”
有点跌撞地连忙掀帘去了。
两个婢女原不在许夫人的心上,她眼下有更上心的事,一想,就又发起愁来:“融儿,那萧家那边该怎么办?”
许融抬头扶了扶额——借以遮掩自己的无动于衷:“他家不是要退婚吗?退了就是。”
许夫人不能甘心:“那你可怎么办?”
这话许融听不明白,许夫人望向她疑问的脸庞,一阵悲从中来,拿帕子捂了脸就呜呜咽咽起来:“我可怜的儿,难道当娘的不知道委屈了你吗?可事到如今,你不嫁给萧世子,又能怎么办呢,你已经这个年纪,又破了相,你弟弟说替你找好大夫,在外面跑了几天,影子也没找见,可见是难了,呜呜,我苦命的儿啊……”
许融给她哭得两条黑线从额角直挂下来。
她怎么就已经这个年纪,又怎么就破了相了?
从醒来起,她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照镜子,照了几天,把自己的感觉照得可良好了,许夫人的哭诉她十分不能苟同。
但她也不动气,仍旧慢吞吞地道:“娘,何必发愁,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留在家里陪着娘和弟弟,也比嫁给可能想害死我的人好。”
“胡说,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许夫人止住了眼泪,马上道。而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点疑惑起来:“融儿,你的脾气好像变了些?”
总在窗下绣手帕的两个小婢女很喜欢叽叽咕咕,许融从她们嘴里大致拼凑出原主的性格:娇养长大,有点骄纵,有时胡搅蛮缠,总的来说,是一个常见的十七八岁小姑娘。
许融与她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不准备、也无法扮演。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她的外表回到了少女时期,可她的心态回不来,灵魂不能被改写回春。
她笑了笑:“大概罢。我死而复生一遭,觉得许多事都不重要了,能活着,重新看见娘和弟弟就是最好的。”
这个说辞糊弄别人不一定,对许夫人来说够了,她轻易就相信了,而且感动得不轻,嘤嘤又抹起泪来:“萧伦那个有眼无珠的,我这么好的儿,偏他瞎了眼!”
又把常家那个“小贱人”骂了一通,千不要脸万不知廉耻的,许融长日无事,耐心听着,也不打断,直到许夫人自己说得累了,停了下来,她才吩咐道:“青枣,给娘倒杯茶来。”
小婢女之一连忙听令,许夫人接了茶,既满意女儿如今的乖巧孝顺,又对小婢女生出了挑剔:“真是两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动一下。融儿,这样的毛丫头临时顶上来伺候你几日也罢了,长久呆着可是委屈了你。等闲了,娘另挑两个好的来你使。”
青枣和另一个叫红榴的小婢女一起又白了脸。
许融摇了摇头:“娘,我倒觉得青枣和红榴不错,虽拙了些,这几日做事尽心尽力,我也熟惯了她们。再换生面孔来,这屋里走马灯一样,闹得我头疼。”
听她说头疼,许夫人就不敢说什么了,忙道:“那就依你罢。”
许融候她喝完大半盏茶,方再度开口道:“娘,明日就着人去告诉萧家,不与他家结亲了吧?”
提到这个,许夫人犹豫了:“……我再想想。”
不精明没决断的人大多如此,许融没再紧逼,也没往心里去。许夫人的性子很明白,只要她拿定主意,许夫人最后会依了她的。
许夫人走了,许融揉了揉自己的腰。
总赖在床上也怪累的,这么多天躺得她筋酥骨软,许夫人的到来将这一方的清静打破,也让她觉得,该起来出去看一看了。
两个小丫头逃过一劫,这时候陡然长了眼色,见她揉腰,青枣忙先颠颠地过来:“姑娘腰酸?我给姑娘捶捶。”
另一个红榴慢一步,但去寻了个道具——美人捶一对,当下两个围拢来,一个上手轻轻捶腰,一个拿美人捶咚咚敲腿。
许融被逗笑了,这不是什么沉重活计,她没有使唤童工的罪恶,也乐得享受,就由得她们殷勤施为。
捶了一阵,她觉得好些了,就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好了,我到院里走一走——”
一句未了,珠帘声响,白芙回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脏污、眼泪涟涟的婢女。
两人一进来便跪倒哭道:“姑娘!”
许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恶习适应得很快,但别人对着她下跪还是看不得的,摆手道:“起来吧。叫人打些水来,先洗洗,换身衣裳再说。”
“呜呜,多谢姑娘……”
“多谢姑娘……”
之桃紫燕从前和白芙一样,都是副小姐的待遇,遭了几日磨折精气神去了大半,也没力气挣扎什么了,听命自下去洗浴换衣,又吃了顿饱饭,才重新回到许融跟前来。
许融已在院中绕了一圈,吉安侯府人丁单薄,她这院子就极宽敞,种了海棠桂花等好几本花木,如今时近中秋,海棠花期早过,桂花幽香正盛,石阶两旁还摆了四盆菊花,花朵或红或黄,开得硕大,如云霞般灿烂。
许融从前没什么闲情,此时欣然然挨个鉴赏了一遍,且在心头酝酿了一番,终酝酿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来:真美啊。
躺了太久,筋骨未开,两圈以后,她就转累了,白芙指使两个粗使仆妇替她抬了张黄花梨躺椅和一方香几出来,香几上摆着刚沏出的桂叶茶。
许融窝进躺椅里,鼻间茶香桂香缭绕,她懒懒望向院中,眼神眯着,似睡似醒。
之桃和紫燕就是这时候重新过来的。
洗干净后,看得出是两个清秀的姑娘,其中之桃生得更好些。
她往许融面前一跪,眼泪簌簌流下:“姑娘,求姑娘求求太太,还让我在姑娘身边伺候吧。”
紫燕愣了一下,跟着也跪了下去。
白芙有点着急,上前道:“之桃姐姐,我告诉你了,太太发了好大的怒气,原要喊人牙子来,是姑娘撑着病体求情,才留下了你和紫燕。姑娘尽了力了,怎么还为难姑娘呢。”
紫燕闷不吭声,之桃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有怨气:“你平安无事的,当然会说这些便宜话了!”
许融目光移过来,她懂之桃的不平和委屈。
护主不力是真的,可听命行事才遭了殃也是真的,她的排序原还在白芙之前,这一下却连这个院子都呆不得了。
以许夫人的性子,如果她尽力去说服,应该是可以把她们都留下——但她不会去。
原因很简单也很冷酷:她不能留下两个和白芙一样贴身服侍原主对原主无比熟悉的婢女。
她只需要像白芙这样势单力孤不能再和同阶层抱团的、以及青枣红榴那样原在院中粗使心智还未长成的小丫头。
之桃呛了一句白芙,把白芙呛得说不出话来,回过脸又来哭求。
许融眼睫抬起,声音平缓地道:“好了,只是换个地方当差。遇着什么难事,仍然可来寻我。”
“去吧。”
第3章 你弟弟是个老实人
隔日落了一阵秋雨,打落一地金黄桂花。
中秋佳节就在三日后,为了准备家宴,侯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只有许融仍旧闲适,她不躺在床上了,改为坐到廊下,一坐半日,院中仆妇洒扫来往,她袖手闲看,脑袋空空地什么也不想。
下人们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发呆放松,而颇疑心她是摔傻了,再不然就是为萧伦伤心痴了——总之不大正常。
白芙听见,气得把碎嘴的小丫头和婆子们聚到一起诫斥了一顿,才好了些。
许融全无所谓,如今的日子对她来说变得很慢,她甚至观察得到院门口那两棵桂花树哪棵的花朵被打落得更多些,也看得见天空的云朵聚聚散散,一会儿像只小船,一会儿又像只大狗,今日是鱼鳞,明日又棉花。
这很无聊,但这种无聊又很珍贵,是从前疲于奔命的她所没有拥有过的。
这日上午,许夫人来了一回,看看她额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顺便抱怨两句儿子:“章儿真是的,明日就是中秋了,还在外面跑,昨晚上都没回来,只打发了个小厮来说,新访到了个灵验的大夫,要找他去。”
许融回神,看向她:“一夜未归?”
“可不是嘛。”许夫人得了襄助般继续抱怨道,“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安置的,小子们服侍周到了没有。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
许融含蓄提醒:“娘,还该叫弟弟收收心,他年纪还小,总在外面,别叫些别有用心的人引逗坏了。”
许夫人笑道:“那倒不会,你弟弟老实,不是那等淘气孩子,为了替你寻摸好大夫才如此,从前并不去外面乱跑的。”
许融听了,不置可否。
她醒来快半个月,只见过许华章两次。两次许华章都来去匆匆。
她不会从坏处去推测一个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少年,但这多少已经说明了一点问题。
像普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许夫人对儿子的信心很足,可惜的是,许华章偏偏像那些教育世人的话本里的不成器儿子一样,小半个时辰之后,就让许夫人的滤镜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好了,侯爷和张小爷打架,把张小爷的胳膊打折了!”
“张家报了案了!”
“宛平县衙的差役赶到教坊司,把侯爷拘走了!”
一连串的噩耗自大门到前庭,又从前庭到后院一路扩散开来,传进许融所在的院落。
窝在椅子里快要睡着的许融睁开眼:“什么?”
白芙也惊呆了,去揪住青枣:“你是不是听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去浆洗房取衣裳路上正好听了一耳朵的青枣结结巴巴地道:“姐姐,没有,我听得真真的,就是这么说的,我怎么敢平白咒侯爷呢。”
白芙呆了片刻:“姑娘别慌,我去打听打听。”
许融并不慌,她站起来:“一道去吧。”
她领了白芙出院门,目标是许夫人所居住的正院。
这样的大事,不论真假,许夫人一定已经接到了消息,她那里的消息也是最准的。
许融料得没错,她到时,许夫人正撑着一口气在审问一个叫贺年的小厮。
贺年日常跟许华章出门伺候,就是他跑回来报的信。
“——遇上了罗指挥使家的二爷,罗二爷非得拉着侯爷去松散松散,侯爷累了这些日子,且不好却他的盛情,就去了,谁知罗二爷荒唐,把侯爷拉去了教坊司——”
许夫人倒抽了口气,尖锐地道:“你们都是死人哪,不知道拦一拦!”
贺年忙道:“小的们拦了,侯爷也听了劝,掉头要走,罗二爷生拉硬拽,说知道侯爷年纪小,家里规矩严,不敢引侯爷做那些眠花宿柳的事,只是听听曲子。侯爷才应了,说坐一坐,听一支曲子,全了罗二爷的面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