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来妆——溪畔茶
时间:2021-07-11 09:27:16

  白芙失声道:“什么?!”
  许融并不觉有多么意外,她只分神看了许夫人一眼,就又去打量屋中诸物了,床,桌椅,梳妆台,各色摆件……
  许夫人捏着帕子,呜呜咽咽,“我知道委屈了融儿,可萧夫人是唯一肯登张家门的人,这天一天凉似一天,我连床被子都送不进牢里,章儿一个人在里面——想一想,我这心就揪起来痛。融儿,你也心疼心疼你弟弟吧,你可就这么一个弟弟啊!”
  许夫人说到后来,十分情真意切,但这次没唤回许融一个眼神,许融只是专注在自己的打量里——
  看样子都挺值钱,随便弄几样出去,安个小家应该不难吧?
  继承了人家女儿的身子,若能凑合过,许融也就凑合了,帮扶帮扶家计,照顾照顾弟弟,她不是不可以。
  可许夫人是这个样,许华章又是那个样。
  不必多形容了,三个字总结:带不动。
  那就也不用费劲了。
  许融打算跑路。
  她这里盘算,炕桌的另一边,许夫人也不是不愧疚,又忐忑——许融太平静了,她摸不准底,不知该怎么办,满口便只晓得许诺:“融儿,你别生气,娘一万个不舍得叫你去屈就那个庶子,可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你帮帮娘,娘能替你打算的,一定也不会亏待了你,照着先前那些备好的嫁妆,娘格外再给你加上一万两现银和一个十顷的上好田庄,你带着这些到了萧家,凭怎么手松都够使了。萧夫人倘若敢给你气受,那时你弟弟也回来了,娘用不着看她的脸色,自然给你出头——”
  许融倏忽回神。
  她根本没在意许夫人说的最后半截,注意力全被前面那句吸引住了。
  现世时,一个八十平米的小套房就掏空了她,许夫人一开口,使用的计量单位是什么——顷?
  一万两和十顷,这是两笔即便她还没摸清这时代物价细况也可以立刻意识到其惊人的财富。
  从穿以来,左一个侯府,又一个公府,在身边人口里像菜摊子上的大白菜一样一个摞一个,直到此刻,这些世家豪贵才以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向她显示了自身的力量——有钱,非常有钱。
  哪怕是败落中的吉安侯府,没了权势,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财富仍然在。
  许融转回目光,很和气地道:“让我想一想。”
 
 
第5章 伪少女与真少年
  许融没来得及细想。
  因为隔天长兴侯府的萧夫人就携替她准备好的新未婚夫萧信登了门,正院传过话来要她去相见。
  白芙慌了手脚,在屋里乱转:“姑娘,这可怎么办?太太怎能真的听信了萧家的摆弄,这事倘真成了——姑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里头的荒谬尴尬说不尽,白芙随便一想都站不住。她心中本来尚存对许融的淡淡疑惑,但此时全抛去了脑后,主忧臣辱,主子将没好日子过,她做人奴婢的又往何处去立足?
  许融安抚她:“没事,见一面而已。”
  这事绕不过萧家,那么见一见正方便她作出判断。
  前来传话的钱嬷嬷一直密切注意着她的脸色,见此松了口气,忙忙安排白芙替她梳妆。
  钱嬷嬷是许夫人的心腹陪房,白芙虽不情愿,也只好转回来听令。
  这是她做惯的差事,不一会儿就替许融梳好了发髻,插上一对珍珠簪,再描了螺黛,点了唇脂,最后换上新衣裳,应季的菊绣缘边鹅黄衫,绣花鞋面上撒开十二幅罗裙。
  白芙忙碌完后往旁边退开,许融自己侧身对镜照去,颊边金珠耳坠一晃,她唇弯起,十二分满意。
  完妆美出新高度。
  钱嬷嬷小心翼翼地催促:“姑娘,该出门了吧?”
  “走吧。”
  许融心情很好,冲镜子眨下眼,提裙出门会客去。
  客是恶客,来意不善。
  但许融也不是真的要被母亲推出去填坑的可怜少女,她迈过门槛,轻轻俏俏抬眼一望。
  上首两人,一人自然是许夫人,见到许融,慌忙堆出一脸笑容,另一人则年四十许,面庞富态安然,眼神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居高临下。
  比许夫人更像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这气派贵妇不用说,自然是萧夫人了。
  许融不多看,眼波一转,又往萧夫人侧后方看去。
  那里立着一个少年。
  少年很瘦,很高,穿件墨蓝直缀,衣裳是好料子,小帽上缀着一小块白玉,质地如凝脂,也是块好玉,腰侧另有一块差不多品相的葫芦玉佩与荷包等物垂挂下来,足下乌靴一尘不染——总而言之,他和许融一样,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扮后才来亮相的。
  但能粉饰的只有身外物。
  少年的头低低地耷拉着,只露出一段苍白脖颈,连长相都叫人看不清,肩背处平直,应该没有驼背的毛病,却脚尖一岔,偏偏怼出去两分颓势。
  一股别扭劲儿,活脱是个问题少年。
  许融扬了扬眉,走进去。
  上前行礼,许夫人在这些不要紧的事上十分肯心疼她,马上站起来扶她:“行了,你身子才好些,别劳累了。”
  俨然一个爱女如命的好母亲。
  右首的萧夫人看着这一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头吩咐道:“二郎,你也该与大姑娘见礼了。”
  问题少年脚下不动,脑袋也不动,维持着那副惫懒身姿,只把手抬起来对着许融拱了拱,道:“大嫂安好。”
  ……
  萧夫人色变。
  许夫人脸色青青白白,变得更甚。
  一室凝冻般的气氛中,许融勾起唇,含着笑意还了他一礼:“你也好。”
  说完带笑扫去萧夫人那边一眼——这么个拆台的,也敢带出来?
  多大的生意也得谈砸哪。
  萧夫人脸色虽变,还是撑住了,沉下声音来说了一句:“二郎,在家里还罢了,出来外面,你这份淘气还不改一改?”
  少年闷声不响,只把手垂回身侧,看上去似乎服软,又似乎没有。
  萧夫人脸色又冷一层,许夫人忽然觅得了灵感,连忙转头插话:“萧夫人,既然你家中也未谈妥,不如此事就此作罢?”
  也算为许融争取了一把。
  萧夫人眼神移过来,却淡淡道:“许夫人真会说笑,婚姻大事,也好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吗?二郎年少不懂事,许夫人不要和他计较才是。”
  她明着是训萧信,话里实则是连许夫人一块训了,许夫人擅长以眼泪服人,舌锋上哑火,当即就被堵住了。
  萧夫人甚能做主,跟着便道:“好了,我们大人说的话,你们孩子家未必爱听,不如先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罢。”
  以目示意许夫人。
  许夫人勉强道:“……融儿,花园里花开得正好,萧二郎头回来我们家,你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他逛逛去?”
  她没有萧夫人那份发号施令的威风,因心虚,尾音带着试探般的疑问,许融无所谓,点头:“好。”
  许夫人一口气立刻松下来。
  萧夫人没多看她,微微松弛的眼皮抬起,盯着少年萧信说了一句:“好好的去,韦氏那些教导,别忘了。”
  这听上去是句寻常嘱咐,毕竟萧信才发了句令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惊人之语,但许融回首等他,却只见他蓦地抬头,牙关咬紧,下颌线条锋利,眼神凶锐逼人——
  许融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与他那副姿态很配,那也不是一张温善面容,戾意如乌云,层层积在他眉宇间,阴沉气势形于外,令他五官本具有的清俊都减了两分。
  她正打量,萧信缓缓松开了牙关,表情平复下来,冷硬应——或者说是砸出一个字去:“是。”
  出门逛花园。
  许夫人那句话说得不对,深秋时节,哪儿还有什么花“开得正好”,桂花落了许多,道旁菊花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夫人无暇家务,管花园的下仆偷懒失之打理,也蔫头蔫脑的,透着衰败相。
  许融若真是家主,此时该觉得颜面无光了,幸好她既不是,也不真为了逛园子来,见到园中有一座六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信步便走进去。
  这园子实在没什么可逛,不如要份茶点来,坐下歇歇脚。
  许融便吩咐白芙。
  白芙愣了一愣:“姑娘,我这就去吗?”
  许融在家中行走,身边不会带很多人,跟出来的就她一个,她这一走——姑娘和那个萧二郎可就是孤男寡女了呀。
  许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可是没到饭点?那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你就随便拿点来罢。”
  白芙被她的镇定迷惑住,现在的姑娘和从前不同了,很有主意,主意还都是她想不到的那种,白芙不知不觉被压制得牢牢的,此时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提出异议,一边犹豫,一边终究还是去了。
  花园里再无旁人,只听得风摇树叶,沙沙作响,景虽不佳,还算静谧。
  萧信站在亭子外面,并未进去,他的头又低下去了,隔着几级台阶,盯着自己的鞋面开了口:“许姑娘。”
  声音非常冷淡疏远,但称呼十分正常。
  看来那份戾气倒不是无差别扫射。
  许融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萧二公子,有话请说。”
  “这件事不会成,你不必多想。”
  说“这件事”三个字的时候,萧信未掩饰,语调里的厌恶反感满满透了出来。
  许融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哦?萧二公子有主意了?”
  萧信毫不犹豫:“与你无关。”
  显然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愿。
  许融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周身决然气息,明白了,笑道:“你要离家出走?”
  萧信眉头一跳,猛地抬头,冰寒目光直射过来。
  以两家交情,他当然曾见过许融,但次数极少,印象也很浅,此前许融在他的记忆里就两个字:女的。
  这是他今天看许融的第一眼,差不多也是他第一次真的去看这位倒霉的前大嫂。
  是一副很娇柔的外表,皮肤白皙,五官秀雅,额角有微瑕,但不影响她的姿容,反衬得她眸光莹莹,鹅黄衫子透出不胜之态,整个人有一种纤细感。
  萧信移开眼去。
  没什么感想,就很陌生。京里豪贵家的小姐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
  许融信步出亭,笑道:“看来我说对了。”
  萧信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恢复了冷淡,只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许融含笑答他:“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信一怔。他有明显诧异,又很快变得恍然。
  与他相比,许融的处境当然更加艰难,她是吉安侯府的嫡长女,向来何等尊贵,一朝蒙难,被退婚,被毁容,不提未来如何面对,就连眼下在家躲一躲羞都躲不住,要被推出来用终身替弟弟平祸。
  他的不平若有五分,她就该有十分。
  但他从许融面上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艰难,只见她始终噙笑,笑意盈盈:“萧二公子,你我立场一致,应当不介意我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成行呢?”
  萧信眉头微皱:“什么?”
  走就是了,什么如何不如何。
  真是年轻啊。
  许融颇有感叹,看着他那张再阴郁脾气再大也掩不住青涩的少年的脸,笑道:“你一个人走吗?预备走去哪里?如何在异地落户?你这个年纪,还在读书吧?或者是习武?以后前程要怎么继续——”
  萧信忍不住了,拉下脸来打断她:“许姑娘,你这不是一个问题。”
  简直没完没了!
  哪来那么多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许融笑着点头承认:“对。不过,萧二公子,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倘若我没有看错,你似乎在这些事上尚没有齐备的规划?”
  萧信薄唇微启,片刻后,又干脆闭上,只眼睫半垂,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像是一个忍耐的白眼。
  许融:“……”
  接连被拒千里之外,甚至挨了白眼,她应该生气了,却又很难气得起来。
  这一个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真实年轻的灵魂,连冷漠都鲜活,同她是不一样的。
  这令她自然而然地宽容。
  “萧二公子,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你我同为受害者,也许可以结个同盟,想一想别的办法。”许融耐心解释,“即便要走,不能这么冲动地说走就走,总得将后路安排好了,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懂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道理——”
  萧信听着这个分明陌生的少女冲他絮絮叨叨,目光渐渐变得不耐而讽刺。
  “我不懂?”他打断了她,“许姑娘,我看是你不懂。”
  “你以为我家太太真叫我陪你出来看花吗?错了,她是令我寻机轻薄你,让你如果不嫁给我,就再嫁不成别人。”
  说出这句话的萧信已经不能用“阴郁”两个字来形容了,他简直像头顶了一大朵乌云,声音也低哑下去——那是不甘、愤怒与抗拒在极度压抑后所致,“我年纪小?大嫂,你才是太天真了。”
  许融:“……”
  呃。
  这就尴尬了。
  她确实没想到,萧夫人看上去光鲜亮丽一个贵夫人,比她娘像样多了,结果人品下限这么低,这种阴招都使得出来。
  尴尬持续过三秒钟,许融果断做出决定——谈话得继续下去,萧夫人暴露了她的人品,萧信同时也显示了他的人品,这是个骄傲得出奇的少年,头颅扬得高高的,不要说真的去干了,连接收这种指令都觉得是一种屈辱。
  人生地不熟的有限条件下,这样难得的潜在同盟者她不能放过,怎么合作不妨再议。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许融回过神后,就尽力轻松地道:“哦,这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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