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良人,不就是平日里知冷知热,遇上事有商有量么。姑娘出嫁,能嫁到这么个人,日子就算是不坏的了。
张老夫人叫他们坐下,再向萧夫人道:“你家大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吧?我记得还有你们二房的二姑娘,只比大丫头小一岁,也到该说人家的时候了,你做婶娘的,有好机缘都帮着留意留意。”
“……”萧夫人有点心神不宁的模样,张老夫人话说完了过片刻,她才醒神似的,醒过来就开始挑剔:“二丫头还罢了。大丫头我着实是留意不起,与她个龙子,只怕还要挑拣人家的封地不好。娘,你是不知道侯爷和阮氏——”当着许融与萧信,萧夫人到底把“贱人”两个字咽了下去,“两个人心有多高,咬死了非嫡出不要,说是不能叫大丫头到人家去再吃庶出的苦,呵,他们就不想想,人家好好的嫡子又为什么要大丫头这个庶女呢!”
许融有一点惊讶,她不知道萧珊择嫁还有这么一节——怪不得萧侯爷亲自出马,拖来拖去的也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这一条线划下来,被划出去的人选就多了,与长兴侯府差不多的门第能有几家,嫡子又能有几个,再排除掉已婚的,余下的哪怕是人品相貌都不挑,也非常有限了。
何况萧珊又怎么可能不挑。
“光是嫡子还未必够,依我看,最好呀,有一个现成的封了爵的乘龙快婿等在那里,大丫头嫁过去就做夫人,封了诰命,才合了侯爷的意!”萧夫人冷笑着道,“我是没有这份本事,他们既然偏要,那就等着去吧。等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等着了。”
张老夫人身侧的丫头忍笑。
张老夫人笑不出来,没好气道:“你又来了,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对这个女儿她是没办法了,既心疼她日子过得郁闷,教又教不过来,只能摇摇头:“侯爷怎么想,你由他去,你做好你的分内事——该带着两个姑娘出来,就带出来见一见世面,再教一教进退,也就是了。”
像以病压着萧珊这种事就不该做,做了怎么怪落人把柄。
萧夫人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娘,我知道了。”
说完却看许融一眼,许融觉得她那一眼有些奇异,像审视似的,许融没放在心上,自然地笑了笑,张老夫人看到眼里,却有点不安——难道又想为难人?
就算不为难,萧夫人这张嘴不知饶人,再叫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先前和洽的气氛也毁了。
张老夫人看看面前的一对小夫妻,一色的青春年少,品貌出众,虽一眼就看得出性情不同,也自有一种相得益彰的般配。
想看的已经看见了,张老夫人也就不留人了,笑道:“今儿热闹,你们别陪我这老婆子闷在这里了,不如出去玩吧。”
许融从善如流地与萧信告辞出去。
出门后她就往萧信手里的匣子看。
她猜测张老夫人送的应该是首饰类,但她收过萧夫人与常姝音的,都没有这么重,也不是这样的大匣子。
萧信被她看了两眼,反应过来,就低下头去拧匣身上的机关。
这类机关消息大致有脉可寻,拿来送人的东西也不会做得太复杂,他拧了两下就拧开了,露出里面一整套鎏金宝石首饰。
钗簪耳珰戒指镯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
金光璀璨,许融瞬间想把眼捂上:“好闪。”
张老夫人真是会送礼,可别说金子俗,金子最能击垮人的心房,老少咸宜无人不爱。
“二公子,也看看你的。”
萧信把第二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湖笔,再有一个最小的,里面是一方端砚,四周雕有竹枝,取君子之意,一望即知都是好东西。
许融很满意:“老夫人真大方慈爱。”
引他们出来的丫头走在侧边,抿嘴微微一笑。
许融也一笑——话本来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么一路说着话,拆着礼物,渐渐就走回了先前的花厅附近,丫头福身告辞,许融正要进去,忽然从旁边墙后蹦出一个人来:“姐姐!”
居然是许华章。
许融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才稳住了:“——你也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两个问句意思是不同的,京里豪贵无非这么些人家,许华章能来不奇怪,但这处花厅是专为招待亲戚女眷的地方,与男宾的并不在一处。
许华章哈哈大笑:“张维令给我送了帖子叫我来吃宴。姐姐,张维令替我问了人,说你在这里,他领了我来,你却又不在,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原来是自家出的内鬼。
这两个纨绔凑一堆去,干什么事都不奇怪了。
许融问他:“你这么等着我,是有事找我?张小爷人呢?”
有张维令陪着还罢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可不妥当。许华章也是能说亲的年纪了。
“萧二太太见了他,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不耐烦,就跑了。姐姐,你放心,我没进去,在门外等一等不碍事的。”许华章很机灵地表态。
许融才点点头,她没立即说话,因为看见许华章伸手往怀里摸索着什么。
她看了好一会,许华章终于把手拿了出来,手里一个纸团,他把那纸团郑重地递给许融:“姐姐,这是白泉捎给你的信,他不知道你出嫁了,捎回我们府里来了,我当时就要递给你,娘怕我惹事,偏不许我去,说我今天要吃宴,再给你也不迟。”
他又挤挤眼:“娘想偷看来着,我硬是藏着,没叫她看。”
他一直把信揣在身上,所以揉成了这副模样。
许融忍不住笑了:“那可多谢你了。”
她接过来,耐心细致地展开,再拆封。
她不怎么着急,因为白泉那条线一时半会已经用不上了,他一去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她也没有提起,只有在白芙偶尔表示担心的时候,会安慰她两句。
眼下更急的就是白芙,虽然不识字,也垫着脚努力想张望,还有许华章,他很有骨气地在许夫人跟前保住了这封信,但自己也不是不好奇的,伸着头过来。
始终淡定保持风度的只有萧信,他抱着三个匣子,身姿直挺,目不斜视。
“哇——!”
许融没有刻意避人——她本没吩咐白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许华章先偷看到了一句要紧的,脱口道:“姐姐,你叫白泉去苏州买了所宅院?”
许融注意力都在信上,随口应道:“嗯。”
“买宅子去那么远干嘛?”许华章不解道,“你又不会去住,想买,为什么不在京里买。”
白泉替她买的是带一个小花园的,院子里还有活水——
这可不便宜。
许融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漫不经心道:“谁说我不会去住?”
萧信倏然向她望了过来。
第43章 退路
白泉在信里描述了他买宅子的过程。
首先也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变现——许融给他的是一堆首饰, 首饰值钱,但不能直接当钱用。
拿去当铺是不成的,那道门进去就折一半, 碰上黑心的,对折上再对折也不是不可能。
白泉沉得住气,抵达苏州以后, 每日只是在城中转悠,转悠了一个月, 就慢慢打进了那些家底殷实的富商家里——他只是个家仆不错, 但吉安侯府这类豪门的家仆与一般人家的家仆又不同, 一言一行自带骄奢底气,天然为他提供了背书。
取得初步信任以后, 白泉开始一步步地编造起故事来:京中有豪门败落, 子弟不能恒守产业,每况日下,直至大树将倾,此时这子弟幡然醒悟, 欲重振家业, 然而田地店铺等都已败了个差不多, 为筹措本钱, 女眷们挺身而出, 各自拿出珍奇首饰, 但又碍于颜面及女眷们的名声, 不便在京中变卖, 所以派出信重的家仆……
整套故事要抑有抑,要扬有扬,听完就算富商们不掏钱, 富商们的妻妾也要掏。
公侯府第女眷们的首饰,买回来就算有的碍于规制戴不出去,摆在家里看看也高兴。
何况苏州千里之外,对于礼制的规定早不如京城那么严谨,人们争奇斗艳,什么都敢穿敢戴。
如此,前后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白泉文火慢炖地把那一大包袱首饰兜售了出去,同时多加走访,勘定了两三处要出售的好宅院,并于年前定下了其中一处,只是随后赶上了年节,百业萧条,衙门也不开门了,他等到年后,终于等到六房上值,去过了手续,定了契,并找到一个可靠的捎信人,随信将宅契捎了回来……
许融对上最底下一张同样被揉得皱巴巴的契纸,无言。
许华章把头缩回去,心虚地笑了笑:“姐姐,我不知道他还捎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没事——也没坏么!”
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许融倒也没想训他,小心把信和契纸分开折叠,放回了信封里。
白芙先一直没敢出声,此时捡着空子忙问道:“我哥哥哪天回来?他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许融摇头:“他不回来。”
白芙呆了:“什么?”
“你哥哥在信里说,换的银子买完了宅子还有剩,他这次见了世面,想拿了做本钱,再往远处走一走。”许融微笑着向她道,“别担心,你哥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愿意出去闯一闯,比回来耗在府里有出息。”
白芙舍不得,却也拿这个哥哥没办法,只好失望地道:“……哦。”
许华章想起来,插嘴又问:“姐姐,你买那宅子到底做什么?还真打算跑那么远去住啊?”
说了真话他又不信,许融便道:“有钱,想买。”
许华章:“……”
他那细眉细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心酸的意味。
“姐姐,我现在好穷啊。”他哭诉,“娘一个月只给我发十两银子,我花光了再问账房要,她就要问我。”
十两银子够寻常三口之家过小半年了。
可对许华章来说可能真的窘迫,以他的消费层级,出去包桌像样的酒席就没了。
许融好笑:“那你跟张小爷还能玩得到一块去?”
消费能力很大程度决定交友范围,这听着现实,可也真的是现实。
“他比我还穷呢。”提到这个,许华章挺起了胸,“他娘现在一文钱都不给他,他要买什么,只能跟身边的护卫要。”
许融笑出了声。
笑完低头,从自己的荷包里捡出来三四块碎银塞给他:“不用告诉娘,但也别乱花。”
许夫人管得严了固然好,但把口子收到这么紧,也容易把人管出逆反期来,偶尔还是该叫他透口气。
许华章大喜,忙不迭把碎银接过来,塞到自己瘪瘪的荷包里,再作揖:“谢谢姐姐!”
许融说他:“好了,你没事的话去找张小爷罢,别在这里耽搁了。”
毕竟是女眷们呆的地方,他总在附近转悠也不好。
许华章点点头,听话欢快地跑了。
萧信一直都沉默着,这时终于道:“这是你的安排?”
许融回神,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头答话:“算是——不过那是之前的。”
手握大笔嫁妆,她的腾挪余地大出来不少,苏州是她给自己备下的退路,但这条退路是不是一定要用上,其实未必。
留居京城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弊仍然大于利,但情势也在一点点扭转,如果到有一天,利压倒了弊,她不是非走那么远不可。
所谓退路,重点在备,而不在用,到用了的那一天,也就不能再叫做“退路”了。
萧信追问:“之前?那之后呢?”
白芙听不懂,茫然地左右看看。
许融弯眼笑了:“之后,就看二公子你了呀。如果有朝一日,二公子不但登槐,还胸怀宽广,在我遇着难处时,仍然愿意施以援手,那我也许就另有一番打算了。”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她在萧信身上投注越来越多,想法因此自然跟着发生了变化:论人品,萧信比真金差不到哪儿去,他日飞腾成势,就是现成的靠山,他们就算合作结束,情义仍在,丢着不用多可惜?
一个活的大靠山,可比死的宅子稳当多了。
当然,为了彼此安好,她不会没事上门骚扰萧信,但万一遇上事了,就求助有门了嘛。
萧信与她对视,目中冷意渐渐消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许融追问他:“二公子,你这是答应了?”
萧信道:“嗯。”
“我就知道二公子是个好人。”许融高兴地夸赞他。
萧信这次没应声,把手里的匣子都交给白芙,才道:“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到那边去了。”
他说的是男宾那边,之前来的客人少,他们才跟着萧二太太到了一处,现在许华章都来了,他也不合适再进去了。
许融点头,见他走了,她带着白芙往里走,再进花厅,里面果然比先前热闹多了,张大夫人又接了几家女眷进来 ,互相寒暄谈话,言笑不休,待见到许融进去,那注意力立即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许融都有点吃不消,她能交际,并不表示她好交际,摆张椅子坐屋檐下静静发呆才合她的意。好在萧二太太善解人意,等她行了礼,招呼过一圈后,就笑道:“你在这里只怕呆不住,出去逛逛罢,这里有一处花园,花开得比我们府里好,才大奶奶带着大姑娘二丫头都去了,你也瞧瞧去。”
许融松口气,忙应声从一群夫人太太的包围中退出去了。
出去以后,她回想了一下,怪不得那花厅里没见什么年轻少女辈的,应该是一道逛花园去了。
许融的脚步懒下来,她并不打算又落入一群小姑娘的包围圈里去,她就只是随意转悠着,转了一会,忽然见到临近的下人们都动了起来——向着一个统一的方向,紧张而又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