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嘀咕, 什么两句, 二十句也不止……
萧信出来, 又跟同榜的互相应酬,他不大说话,但别人能说, 一榜五十个人,每个人说几句,凑在一起就不少了,闹哄哄了小半天,婉拒掉好几个想请他吃饭的,再赶去向苏先生报喜。
苏先生正等着他,却不是要听他报喜的,而是溜达着去看过了贴出来的除他以外另外九人的答卷,并大致抄录下来,候他来时,一篇一篇地与他分析优劣。
分析的结果是:都不怎么样。
所以萧信这个能压住他们的县案首也不怎么样。
萧信:“是。学生今日侥幸,必当再接再厉,不负先生的苦心教导。”
苏先生才挥手:“去吧。放你两天假,歇过了再来。”
萧信告退。
他走后,苏先生负手踱出屋外,小院石榴初成,拳头大的青果累累下垂,他看着,忽然长笑一声。
老仆提着空了的茶壶从屋里出来,宰相门前的小厮能沾七品官气,大儒家的仆从也熏得三分书香,老仆就驼着背,瞅着他:“老爷,我听那些文章哪里像你说得不堪,县太爷又不是瞎了眼。萧哥儿得县案首也没什么问题,老爷何必一盆冷水接一盆地泼他呢。”
苏先生收了笑摇头:“你不懂。依我的估算,他能在前十之列就算没白费平日的功夫了,谁知一下考成这样,那还用夸吗?”
“不用,也不能。”他又摇了下头,“我这个小学生算是半道出家,常人尚且有行百里者半九十之虞,何况他,倘若以为举业真有这么容易,将天下英杰小视,那吃亏的日子在后头,所以不但夸不得,还得压一压才好。”
简而言之,怕萧信飘了。
老仆慢吞吞道:“所以老爷就等萧哥儿走了,再背地里偷笑。”
苏先生正色道:“谁偷笑了?我是光明正大地笑。”
“哈哈……”
**
萧信回到侯府时,天已近暮,府里一如往常,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动静。
只是沿途下人停下向他问安的时间久了些,等他走过去了,还要追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
“二公子是真的得了案首啊……”
“县衙门口都贴出来了,那还有假。”
“太太院里的姐姐说,案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太太当然不看在眼里了,但我问跟世子的小岳哥打听了,就这一个县试,两千多人去考呢,这么多人里面得第一,你说厉害不厉害?”
“那也是,真看不出来……”
越看不出来,就越想看。
只是惯常谁都和这位孤冷的二公子搭不上话,也只能看着,目送他忽然被才说的正院的“姐姐”拦下,转去萧夫人那里。
萧夫人的心情很复杂。
一个县案首,离着官场还有八百里远,她确实不当回事,但怎么说呢——
就是,怎么可能呢?!
就这么考中了?
萧夫人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也许这个庶子是有那么一点儿天赋的。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好像曾经,他也是个聪慧的孩子。
在当时,越聪慧,越扎她的眼。
那时候萧仪刚刚出生,夺去了萧侯爷的几乎全部心神,萧伦却不如她想的那么争气,背个书,居然背不过才入学的弟弟,叫她颜面全失,更无法争取萧侯爷的注意。
她气盛,忍不住敲打了几句,韦氏知道了,后来,这种事就没再发生过了。
她如了愿,顺理成章将一切扫入记忆角落,好像萧伦从来就是那么优秀,她的儿子,绝不会被那些庶出的秧子压了光芒。
……
这么多年过去,现实大部分如她所想,萧伦在她的一步步精心安排之下,不但在三兄弟间出类拔萃,就是走出府去与别家的世子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太太,世子来了。”
丫头的通报声将萧夫人从回忆中惊醒,她一抬眼,正见到萧伦走进来,朱红衣裳,腰束革带,风姿郎朗。
往萧信旁边站定,拱手向她请安:“娘,我回来了。”
萧夫人“嗯”了一声,脸色和缓下来,目光忍不住就便在兄弟俩身上梭巡了一下。
差别仍然明显,一个成熟一个凛冽,一个自信一个孤僻,但也有共同的一点,那就是他们都姓萧。
是同出一府的兄弟。
萧夫人将事态脱离掌控的那种不舒服感压了下来。
她不是短视到一点不能容人的性子,庶子凭自己闷不吭声地挣了上来,那就上来罢。
现在不是从前了,无论他多有能耐,都再也威胁不到萧伦的地位。
何况,这也不算是坏事。
萧夫人开口时,终于平心静气,向着萧伦道:“你弟弟今日才得了头彩,你做哥哥的,也送一份贺礼去罢。”
萧伦笑道:“知道。我早几天就备下了,知道二弟必中,只不知道名次怎么样,刚才一进门,听说得了案首,真是要恭喜二弟了。”
他向萧信拱手,萧信回礼,没说话。
这个庶弟向来寡言,萧伦也习惯了,打量了下他,道:“只怕二弟妹也高兴得很。”
萧信眼神冷下来,道:“她自然为我高兴。”
他怼人的意味毫不掩饰,萧伦意外又似仓促地笑了一声。
萧夫人皱了下眉,向萧信道:“好了,你回去吧。”
萧信就走了,过门槛时,却又半回身看了萧伦一眼,眉眼压低,意似警告。
萧伦失笑地转回头来:“二弟这个性子,真是说恼就恼——”
“伦儿,”萧夫人加重语气叫了他,“你也是,说那一句做什么?”
萧伦顿了下,道:“娘,我只是随口而已,没什么意思。”
“不管有没有,下回不要再说了。”萧夫人不容置疑地道,“你应该有数,那不是该你说的话。”
丫头们听见她教子,识相地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伦躬身道:“娘,是我失言了。”
萧夫人见他认错快,才满意了,也舍不得多责怪他,和缓了声音道:“伦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成婚也有大半年了,要是想收两个丫头,也是时候了,想来你媳妇和常家都说不出什么。”
萧伦躬着身没有抬头:“娘,不用了,我升职不久,公务上正忙。”
这是萧夫人所关注的,点头:“说的也是,还是公事要紧,别的那些,就不要去多想了——”
到底是他的母亲。
萧伦直起了身,眼神却始终没有抬起。
什么丫头,他确实不想收。他在这样的府第长大,怎么会缺那一点享受。
但所谓别的那些——
那又怎么是他司空见惯了的丫头比得上的。
**
萧信一回到北院,险被热闹的声浪掀出去。
按捺了大半个月的大丫头小丫头们从小院各个角落奔出来,在许融的指挥下高高低低排成两队,亮开嗓门向他行礼:“恭贺二公子——喜得案首——独占鳌头!”
萧信:“……”
他那种被觊觎的不悦感一扫而空,抬手叫丫头们都起来,又有点无语地向许融抱怨:“独占鳌头是中了状元才能用的。”
这么早就给他用上,不怕人笑话。
“差不多嘛!”
许融哈哈一笑,清脆地拍一拍掌:“来,就这个队形,先不要散,你们白芙姐姐发赏钱了!”
站在前列的白芙从队伍里闪身出来,抿嘴一笑,快步进屋子里,很快捧出一托盘的荷包来,一院的丫头们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道程序,惊喜得乱叫,又忙忙挤回队列里去,对着白芙——准确说是白芙手里的托盘翘首以盼。
“谢谢二公子,谢谢二奶奶!”
“二公子下次还占鳌头!”
“谢谢白芙姐姐!”
乱七八糟的感谢声中,萧信进到屋里,一怔。
韦氏从桌边站了起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二郎。”
“二公子终于考完了,我请姨娘过来聚一聚,一块为二公子庆贺。”许融在他身后笑道。
是真的有贺宴,席面都备好了,甚至还有一小坛梨花酿,店家春日采了梨花依法酿制,至今三个月,正好启封,清冽满口。
萧信渐渐有一点醺然。
酒对他来说不醉人,使他放松飘然的是此间的气氛。
加入了韦氏以后,席上不过三人,可是,也不需要更多人了。
“二郎,”韦氏忽然抓了他的手腕,“从前是姨娘对不住你,姨娘太没用了,把你带到世上,除了叫你跟着一道担惊受怕,什么也帮不了你。”
萧信愣了一下。
“我——呃!”韦氏要再继续说下去,却先打了个酒嗝。
萧信明白过来:“姨娘,你醉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韦氏柔声否认,眼泪却又扑簌簌落下来,“总算你不像我,自己挣了前程来,你——你爹要是看见,该多好啊。”
萧信听她提到萧侯爷,心情毫无波动。
萧侯爷日前特意找过他。
这样算是看见了他吧。
但他已经不需要了。
他叫丫头:“姨娘酒多了,扶姨娘回去吧。”
白芙和新橙两个应声过来,韦氏想要辩解:“我没醉——”
但她是个极好说话的性子,不等别人反驳,她自己又停住不说了,只是满眼欣慰地又将萧信望了两眼,才顺从地由两个丫头陪着走了。
背影仍算端正,看来就算醉,也不深。
萧信目送她出了院门,转回来,一看:“……”
就这么会儿工夫,桌上的这个也歪倒了。
“别喝了,醉了就休息吧。”他走过去。
“我没醉。”许融否认得就坚决多了。
为了证明,她扶着脑袋重新坐起来,又把眼睛睁大,冲他笑得灿烂:“二公子,今天是个好日子。”
萧信:“嗯。”
一边附和她,一边打量着,听她口齿清晰,他也有点拿不准她到底醉没醉了。
许融往他凑近了点:“二公子,你看,我现在还叫你二公子,怪生疏的。”
萧信:“——嗯?”
他疑惑,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许融眨眼,提示他:“我们都这么熟了呀,难道不能将关系更进一步吗?”
萧信:“……”
他“嗯”不出来了,心中重重一跳。
这一跳跳得他脑袋都有点发晕,好像他也要醉了。
他忍不住道:“我——”
脑袋空白,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觉得怎么能叫她抢先说呢,他是男人,应该他来说的。
又觉得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许融的眼神撑不住了,眯起来,眸光星子也似:“二公子,我虚长你几岁,不如,你就认我做个姐姐?”
萧信:“——咳!”
他屏在心尖的一口气全噎了回去,一下把自己咳了个透心凉。
咳完,他擦了下唇,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许融还催他:“二公子,行不行呀?”
萧信冷笑了一声,伸手。
许融没躲,无辜地坐在那儿。
萧信由此判断她真是醉了,醉了也不行。
他碰到她的脸颊,用力一捏,看她皱眉呼痛,他丝毫也不心软,凑近了,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休、想。”
**
翌日一早。
虽然苏先生给放了假,但是萧信不想在府里呆着,他提着书袋出府,继续前往苏家。
行走间步伐沉稳冷峻,还带点萧杀之气。
路遇的下人们纷纷行礼,又忍不住窃语。
“二公子这么快又要去读书啊……”
“才考了案首,一点都没有得意自满的样子。”
“二公子这么沉得住气,也许真能成大器呢……”
第55章 二公子,你读书又有进益……
许融这一日起得晚了些。
起来的时候还有点犯晕。
她扶着脑袋, 下意识把昨晚宴至尾声时的记忆找寻了一下,然后:“……”
酒后吐真言,老话真是没错啊。
让萧信叫她“姐姐”是她隐约一直有的念头——没到执念的程度, 不过在她心里,以萧信跟她的年纪差距,本来就该叫她姐姐的。
她清醒时从没说出口, 因为知道这是萧信的雷区,但是醉了嘛——
就像人类知道猫会挠人, 仍然忍不住要去逗一逗一样。
逗的结果也差不多, 果然被挠了。
许融揉揉脸颊, 掀被下床。
出卧房以后她才知道萧信已经不在府里了,一转眼见到堂屋桌上放了一个盒子, 紫檀雕公鸡与鸡冠花的, 瞧着眼生,不像她这里的物件,她伸手摆弄了一下,白芙在旁说明:“大奶奶那里一早派人送来的, 说是给二公子的贺礼。”
许融打开来, 见到里面是一方砚, 砚的做工繁复, 想来价值也不菲, 她看了看, 随手合上:“放起来吧。”
白芙请示:“放到哪里?”
“送给二公子的, 自然放去二公子那里。”许融好笑, 看出来白芙的为难与不情愿了,“别想那么多,一个府里住着, 免不了互相走礼,依礼数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