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霄未语,但看样子,很认同陈美兰的话。
“当时顾教授是趁火车出逃的吧,目前火车才在大提速,在此之前,华国火车的速度一直都是40码,40码的速度,跳车甚至不会摔断腿,顶多磕破皮。您在那样的前提条件下,明知道您一走,我婆婆就得成为箭靶子,村民,革委会的人,她的丈夫,没人会放过她,哪您为什么不跳车回来,留下来,替她挡下一切?”陈美兰再反问。
顾霄愣了一下。
陈美兰于是又说:“所以即使真的爱,跟您的命和前途相比,总还是命和前途更重要吧?”
……
“您总觉得我公公不好,可他在那种情况下,赌上了自己的前途,被人嘲讽说戴了绿帽子,都没跟我婆婆提离婚,是因为职业所限才一直分居两地的,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照顾我婆婆,以此坚持她的清白。相比之下,您呢,您要真觉得您爱她,为什么当时不跳车,不回来,不勇敢的跟她去承担一切?您觉得给了三十万就很伟大了,请问,我给您三十万换您的一条命,您会给吗?”陈美兰再说。
要不是看这老爷子已经一把年纪,要死在当场。
陈美兰还要反问:怕死,苟且偷生的人,配谈爱吗?
“要没有我婆婆冒着生命危险当初把您送走,如今的您不过黄土一捧,白骨一把,又有什么资格坐在我家的院子里,用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度跟我说话,逼我承认一桩子虚乌有的婚外情?”陈美兰又说。
既然对方想聊,可以啊,什么真爱,在陈美兰看来皆是狗屁。
纯粹的爱是能赌上命的。
一个连命都不敢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配谈爱?
要不是苏文冒死把送走他,他哪里来的资格如今坐在这儿。
谁都可以鄙视陈美兰这种土暴发户,两脚是泥的农民企业家,就他顾霄不行。
因为他连命都是苏文给的。
这于顾霄来说,就是沉痛无比的打击了吧。
但陈美兰还得微笑着再来一句:“我二哥拉投资的样子看起来很丑陋吧?可要我婆婆心狠一点,不放你走,我公公很可能早就干到司令员的位置了,他们夫妻早就团聚了,二哥和阎肇肯定也不是如今的样子,您都知道我婆婆的字是我公公教的,夫教妻学,您也知道他们生了四个孩子,证明夫妻曾经感情有多和睦吧。是您亲手破坏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啊,为什么您还要耻笑他们的孩子?任谁有资格耻笑我二哥,我觉得您都没有啊。”
有什么可牛气的,阎肇一家的悲剧,换来他顾霄的今天。
……
“《廊桥遗梦》有什么好讨论的?要是我婆婆活着,能预知一切,预知她冒着生命危险放走的人,如今如此趾高气昂的回来,在她生活过的土地上看不起这个又看不起那个的,还要摸黑她的名誉,您觉得,她还会放您走吗?”
陈美兰觉得这老爷子心脏很强,于是一句又一句。
她要把他欠苏文的全部还给这老爷子。
什么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什么时候投资变成了施舍?
他有什么资格给苏文的孩子做施舍?
胡霄已经面色惨白了,坐在哪儿,像院后树上的叶子一样,在簌簌发抖。
但陈美兰还没说完,她要说得还多着呢,她要继续说,让这老爷子无地自容。
不过就在这时,门外隐隐响起一阵歌声,那是圆圆,放学回来了,正在唱:“漫天的花哟漫天的云,细箩箩淘金半箩箩沙……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歌声未落,扎着两条小辫儿,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她看到院子里又有个爷爷,咧嘴笑了一下:“爷爷好呀。”
顾霄应声抬头,就见一个女孩站在院门上。
这女孩黝黑的皮肤,她的笑容,她歪着脑袋的样子。
穿过岁月,恰似曾经的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每天出门去玩,回来也是这样。
唱着,笑着,人未至,歌声先到。
紧随其后的是秦玉,进门就说:“美兰,赶紧的,周渔打电话说《归城》在中央台排到档期了,一会儿要播预告片,不止孩子们的戏,年青人的戏更有意思,咱小时候的经历呢,黑五类,打砸抢,知青啥的,贼有意思,快去开电视,咱趁着你家的大彩电看。”
这部电视剧可以说是周渔一生的心血。
他一直在申请要□□台,因为年代敏感,跟大政策有悖,怕上不去,打算上地方卫视的。
没想到居然还真□□台了?
陈美兰得赶紧去开电视机,她特别想看看预告片。
圆圆看院里坐的老爷爷一直在看自己,似乎没有挪步进屋的意思,怯怯的问说:“爷爷,我拍了电视剧,名字叫《归城》,我演的是一个特别会唱山歌的农村女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看看呀?”
顾霄死死盯着圆圆,呼吸都在一瞬间止了。
陈美兰拉起闺女的手说:“爷爷不需要,爷爷不想看。”
第107章 黑吃黑(不定,顾霄会把所有的钱都)
比起那些主动为恶的人。
更可恶的就是这些自认为自己占据道德至高地,认为自己是圣人的人。
陈美兰特别乐于戳穿这种人。
自以为是,听风就是雨,总把别人想的很卑鄙,自以为自己最清高,最无辜。
要不是孩子们放学回来了,陈美兰还能继续说下去。
说到顾霄心梗,直接死在这儿。
但是几个孩子回来了,这事儿就只得罢了。
小旺大了,十岁的孩子了,最近跟小狼俩打的不可开交,但回回打架总是输,所以俩人是一路打进门的。
他最关注的是那几个向日葵盘子。
虽说外头葵花籽不过两毛钱一包,还是五香味儿的,但自己种的吃着更香嘛。
今天可以捧着自己种的葵花子,看圆圆演的电视剧,人生简直不要太开心。
一把推开院门,小伙子顿时啊的一声,因为三株葵花,两株的脑袋都被人给折断了。
“妈妈,谁偷了我的向日葵?”小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
小狼也说:“完了,只剩下我的啦。”只有他的向日葵还保着脑袋。
“在窗台上放着呢,一人拿一盘,今天可以先看电视,看完再写作业。”陈美兰说。
小旺看院子里坐个爷爷,又悄悄问陈美兰:“妈妈,是不是那个爷爷……”
有个目光呆滞的爷爷,看起来像是会摘他们象日葵盘子的凶手。
陈美兰拍了一把他的脑袋:“不准废话,进屋去。”
电视剧的主题曲就是那首《漫天的花漫天的云》,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但陈美兰不会邀请顾霄看的。
她替她的女儿拍了一部电视剧?
何其可笑。
听到音乐响,顾霄站了起来,走向了玻璃窗。
据说预告片剪的,都是一部电视剧的精华,演员们也只是亮个相,总共不过三十秒钟,演员一个个的,只是一闪而过,但最后的长镜头却是圆圆。
是哭戏,小女孩两只眼睛泪蒙蒙的,流着眼泪,长镜头围着她转了个圈儿。
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曾经的岁月被栩栩如生的展现在顾霄面前。
他不期那些魂牵梦萦过的岁月,他的年青时代,居然会以电视剧的方式,呈现在荧幕上。他不期会有那么一个像阎星的女孩,泪眼迷蒙,直视着他。
穿过电视机屏幕,他垂垂老矣,可他从不曾忘记过那个小女孩。
和她善良,温柔,美丽,能跟他在田间地里,聊保尔柯察金,聊林道静的女人。
他还想得起来,当时她送他出逃,他曾问过,苏文为什么要救自己。
苏文说:“我丈夫没啥学问,但您有学问,您是教授,您这样的人活着,以后还能当教授,我的孩子们才有书读啊。”
他曾百般的,用各种方式问过,问她是不是因为爱他才肯放他走的。
如果不是因为爱,她怎么会愿意放他走。
当时的他特别自负,他自认自己比粗鲁,倔脾气的阎佩衡优秀一千倍。
走在路上,他曾经直言过这个问题,他说:“苏文,你是喜欢我的吧,爱我的吧,你是因为爱我,才愿意放我走的吧?”
当时的苏文是这么说的。
她说:“顾教授,我有四个孩子,菩萨说善有善报,我之所以放了您,是希望在将来,如果我的孩子们像您一样,也身陷困顿之中,会有那么一个人,不计一切的愿意去帮他们。”
顾霄把那句话给忘了,男人会爱一个女人,但不会去爱她跟别人生的孩子。
他固执的忘了那句话,孩子而已,阎肇那么懂事,会自己生活的。
阎卫和阎军不是在首都吗,他们已经不需要母亲了。
最好的,苏文最爱的阎星已经死了,她的牵挂不就没了吗?
去了南洋,他和苏文还可以再生。
再生个女儿不就行了?
他选择了忘记那句话,直到现在,依旧固执的认为,苏文是因为爱自己才放他走的。可现在他被人戳穿了,被陈美兰无情的给戳穿了,他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有多爱她的孩子。
是的,她曾经对他好,是因为她想让他教阎星和阎肇读书识字,教他们学习各种器乐,让他给孩子们讲《资本论》,讲《青春之歌》,讲诗歌,讲文学,讲艺术。
她笑眯眯的听着,俩孩子也是那么的求学若渴,在他们的眼中,他是文化人,是知识分子,是必须被尊重的人,而华国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女人终极的渴望,似乎都是孩子能成材,孩子能在将来有出息。
文脉,她们最重视的就是文脉。
以及,她之所以放他走,是因为她要为子孙积德。
所以苏文在盐关村才负有盛名。
人人提及,都要叫她活菩萨。
那真是活菩萨,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生了五个孩子,三十岁的时候还依旧身材纤细,苗条,美丽,温柔的就像这片土地上的秋风。
顾霄比她小三岁,总觉得她既像母亲,又像姐姐,可偶尔,又天真的像妹妹。
她是他对女人这个定义中,最纯粹的那种。
正是因为她放走了他。
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他,看似虔诚,却趾高气昂。
表面谦虚,内心却鄙视这片土地上,留下来的任何一个人。
那一切的资格和底气都是苏文给他的。
顾霄环望四周,曾经的革委会大牢,如今成了如此宣赫,四平八稳的四合院。
几个孩子围着电视而坐,全神贯注的看着预告片。
胖乎乎的小憨崽子小狼还在发表评论:“姐姐在哭,这样不好。”
小旺美滋滋儿的剥一颗瓜子:“你懂啥,那叫演戏。”噗的一声,瓜子壳飞上了天。
如今的电视剧真叫讲究,衣着服饰,以及对于动乱岁月的呈现,无一不考据,确实能把人带回曾经那个岁月。
顾霄应该还想再看看的,但是预告片而已,总共也就三十秒,一闪而过。
能带他回到过去岁月的画面,就那么一闪而过。
随着突然坠落的夕阳,和院后槐树上止息的风声,一切,无处可抓。
他想于苏文说声抱歉,可有谁会听,那一切的悔罪,于自己的自责,惭愧,似乎也只能吞入腹中,除了他,无人在意,也无人会愿意去听。
他还停留在惊愕中,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阎东雪和另两个助理进来了。
阎肇和阎卫是一起回来的,正好一起进来。
“教授,机票是订好的,咱们现在走吗?”阎东雪在问。
顾霄一言未发,依然直挺挺的站着。
私人医生看他脸色不对,低声询问,要不要先回宾馆,吸点氧气,再躺会儿。
抛开顾霄跟陈美兰谈了些什么不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投资。
阎肇看顾霄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于是问:“美兰,投资的事商量的怎么样?”
可怜阎局曾经在老山前线奋勇杀敌,是能叫敌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如今在公安系统被领导称为倔驴,但在他们心里,也是活阎王,稍有不慎,能要人命。
但活阎王也担心投资,事关271,多少退伍兵等着它来养活。
阎卫也凑了过来,低声问陈美兰:“这老爷子没再跟你闹脾气吧?要不我去再问问,让他跟你聊聊钱?”
相较于他们,陈美兰则轻松得多:“没事,老爷子会主动谈钱的。”
他肯定会投资,就是钱多钱少,愿意投几家企业的事了。
几人正在窃窃私语,顾霄突然说:“小肇,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来趟宾馆?”
阎肇和阎卫对视一眼,果然,老爷子并不走。
这时候阎肇态度要是软一点,说不定今天晚上顾老爷子就会痛快谈投资。
但阎肇要真的会服软,就不是活阎王了,他答:“没时间,我也不想。”
阎卫滋了口气,心说老三真是倔脾气,这会儿态度软一点能怎么样?
阎肇的态度关系着顾霄的态度,他点了点头,步履蹒跚,朝着院外走去。
目送顾霄出了门,阎卫就是一句:“老三,你也真是,就不能……”
不过陈美兰立刻打断了他:“二哥,你就放心好了,凡事又不在一时。”
她做了半年的准备工作,能因为阎肇的态度,或者一句话就让投资飞了?
顾霄肯定会留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转眼,阎卫也眼不丁儿的,跑隔壁去了。
他给前妻生活费的事情齐松露一直知道,不过她也是二婚,能理解这种情况,而且齐松露还想跟阎卫谈了一点,就是自己虽说没检查过,但她头一婚的时候没孩子,怕万一自己有什么遗难杂症,不能生,要拖累了阎卫。
阎卫本身也不想要孩子,对这件事压根儿就不在乎。
俩二婚,于阎卫来说,齐松露既体贴又善解人意,天下再好没有的。
于齐松露来说,阎卫没花花肠子,人也老实,难得,这俩人还谈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