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还得表现出相信她的样子,因为目前来看,还不宜得罪珍妮弗·格雷。
——罢了,姑且听听吧。
金发女人的态度依旧悠然,说出的话也条理分明:
“韦斯特家的生意模式,其实是非常符合马尔伯罗议员先生的本心的。
他相信,若是人人都像韦斯特家那样同美利坚进行贸易,长此以往,他们的南北矛盾就掩盖不住了,发展工业的北方和盛行种植园的南方,肯定要发生摩擦的。
再加上西部的大片土地的归属权,奴隶贸易,自由身份的雇工,关税,等等。
当然,矛盾的爆发不会发生在近期,也许、大概会发生在若干年后?二十年?五十年?还是七十年?这谁也说不准,总之,那会是我们英格兰的机会。”
这段话一说完,爱德华·布鲁斯脸上的不耐就完全消散了,他忍不住坐直了身体,态度变得郑重起来。
他此时已经完全相信,对面的金发女人是在转述马尔伯罗议员的话了,因为这番见解,不是她这样的情妇可以理解并侃侃而谈的,这是有远见的绅士们才会稍稍预测的。
甚至于,这番话若是说去,可能还会引起一些自诩理智的男士们的讥笑,认为做出这种预判的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反正,我是觉得挺可笑的,也有些荒谬,没想到,马尔伯罗议员却是这种观点的支持者,往常在俱乐部打牌的时候,可没有听他漏过这种口风。
——也是,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议员阁下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未来的一个可能,就得罪另一些位高权重的绅士们。
然而,就是因为存在着莫大的争议,而且听起来有些不太靠谱,这些想法只会在一些隐蔽的男士俱乐部内部悄悄流传,绝对不会让女人们随随便便就听说的。
爱德华·布鲁斯相信,若不是马尔伯罗议员郑重提起过这种事情,珍妮弗·格雷是说不出这番见解的。
——那么,是在什么情况下,让马尔伯罗议员和他的情妇谈起了这样的话题?
感受到了爱德华·布鲁斯在态度上的变化,金发女人的内心深处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实话,她也不太能把握现在的英格兰上层对美利坚那边的具体态度,她隐约记得,从美利坚独立到南北内战爆发的多年间,英美两国之间的各种摩擦并不少,甚至还打过仗。
但她知道,所有的历史发展趋势都是早有苗头的,只要她按着既定的历史轨迹说些似是而非的判断,肯定能忽悠住一些人的。
她甚至都不必担忧爱德华·布鲁斯是否赞成她的观点,是否觉得这种预测荒谬可笑,她只需保证,爱德华·布鲁斯认为她在重复马尔伯罗议员的观点就好了。
出于男士们一贯的傲慢和对女性的偏见,对于爱德华·布鲁斯来说,这样胆敢预测一个国家未来发展形势的分析,肯定是一位卓有见识的绅士提出的。
果然,爱德华·布鲁斯悄然端正了神色,不再视金发女人的话为真假不明的哄骗之词:
“格雷小姐,美利坚那边如何发展,那是未来的事情,这和我针对韦斯特家有什么关系呢?
像韦斯特家那样的英国商人有不少,不会因为我使手段弄垮了一家,就耽误英格兰的国际地位的,那就太可笑了。
在我看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通过整治韦斯特家族,让议员的敌人莫迪南勋爵吃个大亏。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着眼于现在,着眼于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金发女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爱德华·布鲁斯:
“布鲁斯先生,你能明白的事情,议员先生会不明白吗?既然这样,他老人家还要阻止你,还要让我带话给你,不就说明了许多事情吗?
你想想吧,议员先生为什么要求我和你隐蔽谈话?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不要动韦斯特家?
为什么要在你开始行动了一段时间后,才让我出面?
为什么我宁可在这个房间里挨着冻,也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你我见面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先让爱德华·布鲁斯懵了一下,紧接着,他开始飞快地思考答案,不知不觉间,思路就被对方带跑了。
——对啊,为什么?
忽然,喜欢揣测人心的爱德华·布鲁斯灵光一闪,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发女人:
“难道……韦斯特家是马尔伯罗议员的人?”
金发女人轻哼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微微挑眉,笑睨了布鲁斯一眼。
这样的反应,在爱德华·布鲁斯看来,就是心照不宣的默认了。
——对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为什么议员会对我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为什么议员不直接说,而是要通过珍妮弗·格雷这个女人暗中传达他的意思,因为,他怕暴露韦斯特家的卧底身份!
——为什么不在最开始的时候马上叫停?因为议员先生想要通过这件事打消政敌一方的怀疑,我的误打误撞,让他们更加信任韦斯特一家,哈,谁会怀疑差点儿被我爱德华·布鲁斯弄得倾家荡产的韦斯特家族呢?
金发女人趁着布鲁斯心神震荡之际,又说了一件事:
“法兰西的那位皇帝对咱们实行大陆封锁,意图打击英格兰的经济体系和贸易秩序,马尔伯罗议员说,英格兰肯定要报复回去的,我们要以眼还眼,用海洋封锁政策进行反击。
只是这样一来,某些中立国的立场就显得很特殊了,你说,若是真的僵持对峙,美利坚的船队会选择停靠在哪一方的港口呢?”
“美利坚和法国……”
爱德华·布鲁斯恍然大悟:“是啊,我们不能让法国佬把美利坚拉拢过去,我们得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明白了,议员阁下果然深谋远虑,心怀家国。”
——原来,不仅涉及到派系争斗,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果然,这就与马尔伯罗议员最近的那个新提案相呼应了,原来如此!
一瞬间想通了这些疑问,爱德华·布鲁斯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微微抖着手擦了擦额头。
“天啊,我差点误了马尔伯罗议员的大事,格雷小姐,我明白了,谢谢你之后的那些提醒,我、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我会力所能及地帮你一次的。”
金发女人笑着接受了这份承诺,心里却想着,她这次借着珍妮弗·格雷的身份办事,便还她一个承诺。
原身的姐姐应该是在和小鲜肉谈恋爱,虽然不知道小鲜肉的品行如何,但是马尔伯罗议员那块老腊肉还是挺霸道的,将来,珍妮弗·格雷说不定真的会需要爱德华·布鲁斯的帮助的。
——这就算我为了这个身体的亲人做到最后一件事了吧。
“布鲁斯先生,你既然知道了真相,就放过韦斯特家吧,当然了,议员的意思是,不能突然改变态度,那样会让人起疑的。”
“这是自然。”
“我会通知韦斯特先生,让他再去拜访你一次,承诺给你一大笔金钱,你会在利益的诱惑下,给韦斯特家批复许可文件,这样一来,就不会惹人怀疑了。”
爱德华·布鲁斯哈哈一笑:“这个好说,请格雷小姐代为转告议员先生,我知道怎么办了,会把事情办理妥当的。不会让莫迪南勋爵那边起疑心的。”
“布鲁斯先生办事,我自然放心。不过,我还是多嘴叮嘱你一句,关于韦斯特家的真实身份,议员阁下……其实并不允许我告诉你,我是出于私心,才把话说得这样透彻的……”
“明白明白,放心,我完全明白,多谢格雷小姐的赏识和厚爱。”
爱德华·布鲁斯连连点头,看向金发女人的目光亲切友善了不少,藏在眼底深处的轻蔑也消失殆尽:
“格雷小姐,你放心,今日之后,我就会忘了有关韦斯特家的秘密的,对谁都不会说的。
也不会让议员和韦斯特家察觉到那个,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格雷小姐,我是感恩且讲究诚信的人,不会出卖你的。”
金发女人严肃了表情:“就该这样,不仅不要对外提起,就是我本人,布鲁斯先生,等你出了这个房间,再和我说起韦斯特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的。”
“哈哈哈,格雷小姐果然谨慎缜密,我也不能拖后腿呀,就这样说好了,出了这扇门,不该提的绝对不提。”
金发女人淡淡一笑:“多谢你的体谅。我今天和布鲁斯先生谈话,只是遵照马尔伯罗议员先生的吩咐,让你停止针对韦斯特家,至于原因,我不清楚,你不清楚,也许,这就是一场考验,总之,我们只要按照吩咐做事就好了。”
爱德华·布鲁斯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些想法的。
他觉得依照马尔伯罗议员的本意,未必是要完全瞒着他的,肯定吩咐了珍妮弗·格雷对他透露一二。
可是,对面这个负责传话的女人,为了换取他的感激和人情,故意把自己的作用夸大了。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再说了,她告诉我的内幕消息,应该是超出了议员阁下允许的范围,我也不算完全吃亏赔本了。
心中有了轻重计较,爱德华·布鲁斯的承诺就更加洪亮真诚了:
“对,就是一场考验,格雷小姐,出了这扇门,我就守口如瓶,我非常理解你的谨慎,这是一向不可多得的美德。”
屋内的温度更低了,落地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在催促着起居室内的两人,时间不多了,楼下的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谈话告一段落,金发女人拢了拢肩头的厚实披巾,眉目倦怠。
“布鲁斯先生,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整理一下妆容。”
爱德华·布鲁斯也不再多耽搁,他朝着金发女士脱帽致意后,就快速离开了这间清冷昏暗的房间,重新走进灯火通明又温暖的大厅。
温度的骤然变化,灯火的明暗交替,让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刚刚的那场谈话,是一场奇怪的梦,充满了飘忽之感,他慢慢停下脚步,回首望向身后的寂静走廊,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真是的,我怎么突然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什么虚幻呀,梦呀,难道和我说话的格雷小姐,还是一个幻影或者假人吗?
——不过,她刚刚的气质和平时可不太一样,要更加冷静优雅,可见,每个人都带着好几张面具呢。
——诶,果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当爱德华·布鲁斯在晚宴的长桌上再次见到光彩照人的珍妮弗·格雷的时候,只觉得对方又戴上了八面玲珑的面具,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在场的宾客。
偶尔,两人目光相接,珍妮弗·格雷看向他的眼神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那场谈话。
这份沉着和冷静,让爱德华·布鲁斯更加佩服,他朝着格雷小姐举杯致意,同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晚宴上觥筹交错,二楼的起居室内,裴湘完成了一场消耗体力和心力的谈话,觉得房间更冷了,她起身走到窗边,慢慢踱步搓手,让手脚变得温暖一些。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笼罩着灯光的花园,那里现在空荡荡的。
就在刚才,她和爱德华·布鲁斯谈话的时候,珍妮弗·格雷的身影出现在了喷泉雕塑旁,她独自站立了一会儿后,等来了乔治·多佛尔。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乔治·多佛尔似乎把什么东西交给了珍妮弗·格雷,之后,他们又拥抱在一起,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分离。
从发现珍妮弗·格雷偷偷出现在花园中开始,裴湘就一边用余光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牵制住爱德华·布鲁斯的目光和注意力,不让他突然回头,发现楼下还有一个类似格雷小姐的女人。
所幸,这场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裴湘得到了她需要的结果,便不再关心珍妮弗·格雷和小鲜肉的感情问题了,她得抓紧时间返回厨房去,然后跟着佩吉太太一起离开这里。
裴湘走进起居室旁边的盥洗室,重新换上属于学徒露西的朴素衣裙以及黑色假发,再把她带来的东西认真收拾进箱子里。
当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小巧玲珑的香水瓶时,忍不住目露复杂,这种味道独特的香水,几乎已经算是珍妮弗·格雷的标志了。
伦敦的某些社交圈一直在猜测,珍妮弗·格雷到底是从哪里找到这款香水的,但是,却一直没有寻找到确切的答案,后来有人猜测,是某个爱慕珍妮弗·格雷的调香师为她专门调配的,对此,珍妮弗·格雷总是笑而不语。
但是裴湘却知道,在哪座小城哪间铺子里可以买到这种香水,因为它在很久之前,是格雷姐妹俩的母亲的挚爱。
裴湘在剧院里碰到珍妮弗·格雷后,就闻出了她身上香味的来源,于是,也悄悄托人帮她捎带了一瓶。
在细节上,裴湘总想尽量做到完美。
收起香水瓶,裴湘又认真检查了一遍是否有疏漏后,才拎着箱子,按照来时的路线溜回了厨房。
“佩吉太太,乔娜说你给她带的衣服样式和尺码都不对,她要更换。”
佩吉在厨房等得心焦,就怕裴湘出事连累她,也怕裴湘成功后甩了她,不给她好处,此时见到对方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她和裴湘对视了一眼,对方轻轻点了点头,佩吉心中一乐,知道事情办成了。
“怎么都不对?乔娜总是那样挑剔,得了,你先把衣箱放在角落里吧,等一会儿咱们忙完了,我亲自和乔娜说,看看她是真觉得不对,还是在找茬儿呢。”
“好的。”裴湘乖巧点头。
晚宴正在进行,厨房里忙碌异常,佩吉太太和裴湘说完话后,就重新陷入了忙碌之中,不仅是佩吉,可以说是厨房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忙碌,裴湘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也插不上手。
这是,管家霍尔急匆匆走了过来,焦急地吩咐说:
“准备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和一碗醒酒汤,议员阁下喝多了,正难受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