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快活无忧的单纯样子,落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眼中,就像是一幅值得驻足欣赏的油画。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美丽足够打动人心,引起人类在审美上的愉悦。但是,这种美丽却和智慧无关,它只是短暂的,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就如阳光下的泡沫一样。
“格拉斯顿小姐,日安。”
“福尔摩斯先生,日安。你这是要出门吗?”
“是的,在房间内休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到外面去散散步,欣赏一下格拉斯顿庄园的景色,再找人说说话。”
“啊,这个时间呀,”裴湘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热情诚恳地建议道,“去花房那边吧,温度正好,光线也正好,一路都是好风光。”
迈克罗夫特点头致谢,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问道:
“格拉斯顿小姐,你之前去过医生那里吗?府上有人生病了?”
“是的,我不久前才和诺顿医生分开。家里人都很好,只有一位家庭教师在卧床休息,福尔摩斯先生,多谢您的关心。”
裴湘笑盈盈地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迈克罗夫特,等他继续说话。
迈克罗夫特停顿了一下,发现裴湘并没有追问他为何知道她和医生接触过,而是顺着他的问题直接给出了答案,便咽下了准备好的简单解释,继续说道:
“府上的诸位都健康就好。我之前偶遇了莉娅小姐,和她闲聊了几句,发现她手背上的烫伤比较严重,看上去有留疤的危险,就一直记在心里。刚刚出门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一个治疗烫伤的经典案例,是偶然间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的,但可惜的是,我有些记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了。我正想趁着散步的机会,顺路去找府上的诺顿医生聊一聊,看看他有没有印象。”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她就不信一个福尔摩斯会忘掉关注过的经典案例。
当然,暗自吐槽的同时,她也算是领教到了一个福尔摩斯的厉害之处。从注意到莉娅的不寻常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六个小时,他就锁定了诺顿医生。
——谈治疗方案是假,探听某些事情才是真。
鉴于二人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裴湘决定和他多说说话:
“福尔摩斯先生,谢谢你对莉娅的关心。不过,你要是打算现在去找诺顿先生的话,大概会扑空吧。他和我母亲去父亲的书房了,有些事要谈。”
“这样啊,”福尔摩斯露出遗憾的表情,“那我只好期待在晚宴上见到诺顿先生了,但愿他不会嫌弃我的话题无趣。”
裴湘非常耿直地点了点头:“对我来说,在晚宴上说那些枯燥的事情,确实挺无趣的,不过,也许诺顿先生喜欢呢。福尔摩斯先生,既然诺顿先生不在诊室,那你还准备去花房那边转一转吗?”
“格拉斯顿小姐已经推荐过花房附近的景色了,我自然要去欣赏一番。”
“那么,我有幸为您介绍一下沿途的景致吗?”
迈克罗夫特微笑颔首:“我的荣幸,格拉斯顿小姐。”
两人并肩往走在林荫路上,裴湘偶尔会给迈克罗夫特介绍一下某个雕塑的来历和寓意。虽然她尽量做到了礼貌周到,但是身边人还是明显感受到,这位格拉斯顿大小姐兴致不高。
“格拉斯顿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福尔摩斯先生,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裴湘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满眼疑惑。
迈克罗夫特心说,非常明显,就差没把“我有心事”写在脸上了,根本不用任何推理和观察,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哎,你真聪明,福尔摩斯先生。”裴湘由衷赞叹。
然而,迈克罗夫特并不觉得骄傲。
“我能为你分忧吗,格拉斯顿小姐?当然,你不想说也没什么,咱们可以享受一段静谧悠闲的时光,我相信,烦恼,特别是你的烦恼,总会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的。”
裴湘捏了捏手指,总觉得自己被轻轻地嘲讽了一下。
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秘密。刚刚,我把秘密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很重视,马上就去和我父亲商谈了,我现在十分好奇他们商谈的结果,所以,就有些心不在焉。”
“既然是秘密,那我确实就不方便询问了。”
裴湘也没有多说,点到为止地说道,也许在今晚的晚宴上,就会有一对青年男女宣布婚讯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在哪里举办婚礼,是在这儿附近的教堂还是去其它地方。
迈克罗夫特略微一沉吟,便推测出了裴湘口中的青年男女到底是谁。
这件婚事要惊动诺顿医生,伯爵阁下和卡洛琳夫人。听裴湘“无意”透露的细节,那对新人显然不是格拉斯顿家族中人,否则,这位大小姐不会确定不了他们举办婚礼的教堂,而且,她的眉目间没有多少恭喜之意,反而带着甩掉包袱的轻松感。
——这样看来,应该是那位生病的温斯特小姐和伯爵阁下的得力属下了。
——不仅仅如此,这场婚事应该是不名誉的,否则,不会在温斯特小姐还生病的前提下,就如此匆忙地宣布。
——得力属下,年纪,还有身份……应该是那位霍华德先生。
迈克罗夫特抵达格拉斯顿庄园前,就已经大致了解过格拉斯顿伯爵和他身边的人,对私人秘书霍华德的背景资料了然于心。
想到那位霍华德先生住在伦敦的姐姐和外甥,迈克罗夫特脚步一顿,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裴湘。
他心底泛起一丝疑惑,这位大小姐和他说的这些话,真的是无意的吗?
有时候,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裴湘似乎毫无所觉,她的烦恼从来都是来得快走得快,刚刚还因为一个秘密而心不在焉,此时又喜笑颜开地给客人介绍附近的美食。
她的兴致一恢复,就开始变得话多起来。
说着说着,她又说起了自己前两天做的噩梦,提起了一位穿着红绿格子马甲的面具骑士是如何英武不凡,把她从恐怖梦境中拯救了出来。
“我和莉娅说,那位梦中英雄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房间内还残留着温暖的感觉,真的,比平时暖和多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壁炉里还有余温,地毯上还有碳灰。尔摩斯先生,你说,什么样的神秘人士喜欢红绿搭配呢?”
迈克罗夫特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但又觉得对方的话颇有深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理智和直觉间纠结。
——她完全没有必要装疯卖傻的,这不符合逻辑。
神奇的姑娘依旧在喋喋不休:
“哈哈,我猜你这样严肃的先生肯定想不到,我这几天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我的骑士是什么身份了。你说,他会不是圣诞老人的崇拜者?所以才穿上红绿格子的马甲。他通过烟囱爬到壁炉里,又从壁炉里走出来,默默地守护着做了噩梦的我,这是多么浪漫又神奇的圣诞礼物呀。”
迈克罗夫特想,他不该用怀疑的目光看待所有人的。
逻辑无处不在,可以解释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但是,总有一些特例的。
第81章
因为晚上还有宴会,所以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并没有在外面停留过久,两人很快就在楼梯处分开。
裴湘回到卧室,女仆露西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了。
“多莉丝小姐,你真的让我帮你弄头发?可、可我之前没怎么练习过呀,日常还好,但今晚……”
“不急,你去帮我把礼服挂好,然后把可能会用到的首饰挑选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盘发的事情,会有人过来帮忙的。”
果然,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莫里太太的声音。
裴湘示意露西去开门。
“多莉丝小姐,夫人回来后没有见到你,非常不高兴。她说,等过完这个圣诞节,会亲自带着你学习一些东西的。”
裴湘听说要学习新东西,立刻泄气似的靠在了梳妆台前,又朝着莫里太太鼓了鼓脸颊。
“莫里太太,我肚子疼来着,不方便待在起居室里。”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返回呢?”
裴湘眨了眨眼睛,立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因为、因为我遇到了福尔摩斯先生呀。作为主人,我肯定要好好招待客人的,我陪着福尔摩斯先生散了一会儿步,还给他介绍了咱们庄园中的一些景色。我想,如果母亲知道我做的事,肯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回去的。”
这个理由让莫里太太反驳不了。
她十分清楚卡洛琳夫人的心意,知晓自家夫人希望促成多莉丝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婚事。
就连她此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卡洛琳夫人听说女仆莉娅的手受伤了,担心没有手巧的女仆为多莉丝小姐盘发髻,以至于不能充分展示多莉丝小姐的美貌,让她失去一个俘获福尔摩斯先生的好机会。
“既然如此,我会替小姐向夫人解释的。”
“谢谢莫里太太,”裴湘甜甜一笑,“露西,快来,咱们俩研究研究怎么把头发弄好。我最近在《淑女杂志》上看到一款新发型,是马丁男爵夫人推荐的,感觉挺不错的,我要试一试。”
莫里太太想到多莉丝小姐之前的那些时髦“夸张”妆扮,忍不住呼吸一滞。倒不是说那样不好看,而是因为,依照莫里太太的理解,多莉丝小姐欣赏的东西,多半不能符合福尔摩斯先生那种稳重绅士的审美。
“小姐,夫人吩咐了,让我来帮你梳头发,咱们今晚不要尝试新东西了。”
裴湘不太乐意,但是面对莫里太太严肃的眼神和坚持的态度,不得不选择“妥协”。
“好吧,我知道你和母亲的打算,就想撮合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莫里太太,说句实话,你觉得那位先生真的适合我吗?”
“没有什么是不能磨合的,多莉丝小姐。”
“我为什么要磨合,明明有许多适合我的小伙子呀。”
“不,多莉丝小姐,在婚姻方面,请你信任老伯爵阁下和卡洛琳夫人的眼光。那些夸夸其谈的时髦青年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他们只会花光你的嫁妆,然后冷落你,甚至还可能负债累累,搞出各种丑闻,让你在社交圈里颜面大失。”
裴湘坐在镜子前,任由莫里太太在她身后忙碌,用眼神示意露西好好学习,省得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什么都不会。
露西很机灵,马上领会了裴湘的暗示,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莫里太太手上的动作,随时听候她的指挥。
“可是,莫里太太,没有人能花光我的嫁妆,包括我自己。你忘了祖父的遗嘱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就像一头恶龙,严密地守护着我的财产,禁止任何人靠近。哼哼,即便是财产的主人,也要看恶龙的脸色行事。”
莫里太太可不喜欢多莉丝小姐的比喻。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会是故事里的恶龙?小姐,说他是守护骑士还差不多。你看他那样彬彬有礼,对你有十二分的温和与耐心,绝对是可以为淑女遮风挡雨的英格兰绅士。”
裴湘扑哧一笑,难得说出几句心里话。
“得啦,莫里太太,你才认识那位先生多久呢?就知道他是好心肠的绅士啦?要我说,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一位相当冷漠的人,还有些懒洋洋的,恶龙这个形容很适合他的。你看故事里,守着宝藏的恶龙不都是常年趴在自己心爱的洞穴里,对于想要寻找宝藏的探险者们不屑一顾,被招惹了,就懒洋洋地喷出一股火焰,然后就接着呼呼大睡。唉,这睡得多了,说不定就会变肥了,变成一只有着大肚子和双下巴的胖龙。”
裴湘的话逗得露西笑出了声,莫里太太也忍俊不禁。
她勉强正了正脸色,抱怨道:“小姐,你从小就喜欢看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文法书一页也不翻,琴谱都扔到床底下,就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书能吸引你的注意力。现在还把福尔摩斯先生比喻成恶龙,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肯定要嘲笑你的。”
裴湘知道没人会把自己的话当真,她也不在意,反正大家都是带着面具活着,就看谁的假面更严实了。
她轻声哼了哼,不再多说什么,任由莫里太太往她的脑袋上戴珍珠和宝石。
等到梳妆打扮结束,裴湘起身走到全身镜前,打量着镜中的盛装丽人。
今晚,她按照莫里太太的建议,选择了一条浅粉色的长裙,这粉色极其浅淡,面料上有着一层柔和的珠光,在灯光下,几乎接近于珍珠白色,显得她既清纯又温柔。
“哦,这都不像我了,莫里太太,你这是按照十三岁的小安妮的风格打扮我吧?”
“小姐,你也才十八岁而已,无需特意往美艳方向妆扮。相信我,您今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尽情选择艳丽妩媚或者高贵成熟的风格进行打扮。”
裴湘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无辜羞怯的笑容。
——瞎说,八十岁我也是清纯小仙女!
格拉斯顿庄园的晚宴上,裴湘和迈克罗夫特的座位被安排得非常靠近,但是两人都没怎么和对方说话。
迈克罗夫特一直在倾听附近的几位先生高谈阔论,同时认真品尝格拉斯顿庄园的美味佳肴,而裴湘则被另一位夫人的话题吸引了兴趣。
“格拉斯顿小姐,上个月狩猎聚餐会上,我注意到你骑在骏马上的身姿,实在是漂亮极了。我真没想到,发生过那样的意外后,你还能把骑术练习得那样好,可见,你是一位勇敢的姑娘。”
裴湘眨了眨眼,对这位男爵夫人口中的“那样的意外”感到迷惑。
“能得到您的夸奖,我本该感到万分荣幸的,可是恕我迟钝,您说的‘意外’是什么?”
裴湘语气轻松,对着男爵夫人俏皮一笑:
“好心的夫人,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会觉得错失了一大笔宝藏的。奥克斯夫人,请一定要为我解惑,这样的话,我将来再和其他人谈起自己的才能的时候,才会理直气壮地夸奖自己,并且还要把你推出来做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