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克夫人爽朗一笑,心想这位大小姐也挺会说话的,之前那些传闻还是夸大了。
当然,即便格拉斯顿小姐不善言谈,只要她有丰厚的嫁妆,奥斯克夫人就很乐意和这位大小姐继续搭话,于是,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我现在总算理解,你为什么能有那么漂亮的骑术了。格拉斯顿小姐,你既然已经将那次意外忘记了,就说明你是真正勇敢的姑娘。不过,我可忘不了当初的危险场面,虽然已经过去七八年了。”
“是什么危险场面?”裴湘面露疑惑,又追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她也在努力回想多莉丝·格拉斯顿七八年前的记忆。
——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危险的事,以至于让原身产生心理阴影,影响之后的骑术练习。
“格拉斯顿小姐,那时候你才十岁左右吧,我和我丈夫前来拜访格拉斯顿庄园,刚巧看到你骑在一匹棕色的小马驹上,身后跟着驯马师和几名仆人。我们走近时,就看到你的小马驹忽然跑动起来,而那名不负责任的驯马师不知在回头张望什么,没有及时发现你的险情。还是我丈夫奥斯克先生立即反应过来,冲了过去。然后,他在你摔下来的时候护住了你。”
经过这位奥斯克夫人的解说,裴湘脑海中的相关记忆也清晰了起来。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当时的情形可没有这位夫人说得那样惊险,奥斯克先生也不是那样勇猛。
那时候,教她骑马的驯马师确实疏忽了,可那匹小马驹非常温顺,所谓的跑起来也不是疾驰奔腾,就是小跑而已。不过,对于十岁的初学者来说,还是有些危险的,所以,当时的多莉丝·格拉斯顿紧张得闭眼大叫。
直到一位陌生的先生跑过来牵住小马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原身的情绪才平稳了一些。
然而不幸的是,多莉丝双脚落地后,并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让她又摔倒在了草坪上,磨破了手掌。
对于当初的多莉丝来说,磨破手掌的疼痛比骑在马上的惊吓更加难以忍受,甚至,她立刻把骑马时受到的惊吓抛之脑后,对着血糊糊的伤口专心哭泣起来。
所以,当这位奥克斯夫人忽然提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裴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她也理解奥克斯夫人为何要说得如此夸张,还刻意提议提起一件七八年前的小小往事,因为在今晚的宴会上,已经不止一位贵夫人这样刻意“亲近”她了。
自从她拥有了将尽十五万英镑的嫁妆后,之前那些对她不太热络的夫人们全都改变了态度,特别是家里有未婚次子的,都不再嫌弃格拉斯顿大小姐的“不学无术”了,反而开始变着花样夸奖她。
前几位夫人的亲近说辞并没有引起裴湘的注意,她都装着听不懂含混过去。但是这位奥克斯夫人绞尽脑汁想出的过往交集,倒是真的引起了裴湘的兴趣。
因为她通过这位夫人的提醒,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原身当初摔倒受伤之后,闻讯赶来的老伯爵十分心痛,当场就解雇了那名在工作中走神失误的驯马师。
——那人叫什么来着?艾、艾伯特?对,驯马师艾伯特先生。
——我记得,莉娅曾经给那位驯马师说过好话的,但是,原主因为手掌破了,并不想挽留那位驯马师,就没搭理莉娅的话。
——而那之后,莉娅也再也没有提过驯马师艾伯特。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往事,若不是裴湘刚刚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可能都要忽略那样的一个细节了。
反正,多莉丝是早就忘在了脑后,毕竟她那时候只有十岁,还受了伤。
另外,莉娅给犯错的仆人说好话求情这种事,是时有发生的。若是多莉丝心情好了,就会答应莉娅的求情,若是她觉得不舒服了,就不会理睬莉娅的话。
那位驯马师并不是唯一被拒绝的,所以,裴湘之前考虑女仆莉娅的害人动机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那些被解雇的人。
可是,即便注意到了曾经的某个细节,裴湘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被解雇的驯马师就是莉娅讨厌原主的原因,这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解密思路而已。
——应该查一查那些被辞退的仆人们,特别是被莉娅求过情的人。看看当中有没有什么人和莉娅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
裴湘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和奥克斯男爵夫人说笑:
“啊,您这样一说明,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的小马驹有些活泼,多亏了奥克斯先生帮我牵住了缰绳,然后又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不过,我后来摔了一跤,把手弄破了,就忘了骑马时的惊慌,只记得伤口的疼痛了。”
另一位夫人笑着接话道:“小孩子都这样,只有疼了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家的韦德就是那样。对了,格拉斯顿小姐,你还记得我的二儿子韦德吗?你们去年还在伦敦见过面呢。让我想想,是在伊丽莎白夫人的星期三沙龙上!没错,我记得,你们两个年轻人都对一幅画大加赞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裴湘浅笑颔首,正要说什么,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忽然出声道:“夫人说的是韦德·西摩先生吗,我之前在曼彻斯特那边见过他。”
西摩夫人点了点头,笑容矜持,隐隐带着自豪:
“福尔摩斯先生认识韦德吗?这可真是太巧了。他现在确实在曼彻斯特,据说是和朋友们在搞什么机器研究,反正自从他上了大学,满嘴都是科学和工业这样的词汇,我也听不太懂,但我还是支持年轻人做一番事业的。
“格拉斯顿小姐,韦德要是在家的话,怎么也不会愿意错过格拉斯顿家的晚宴的。他之前还对我提起过格拉斯顿小姐呢,哦,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说再也找不到说话如此投契的年轻人了。”
迈克罗夫特态度温和地称赞了几句韦德·西摩,然后语气一转,就提起了他在曼彻斯特的见闻:
“您儿子西摩先生确实很有才华,他和朋友们志同道合,有非常宏达的理想。不过,他们那个研究可是个烧钱的项目,不知十年内能不能有什么成果。我听说,沃恩议员已经写信勒令他的长子回伦敦了,没想到,您还是如此支持西摩先生,实在是难得。当然,我也万分钦佩西摩先生的冒险精神。”
西摩夫人脸色微僵,但又不得不笑着感谢福尔摩斯先生的称赞。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裴湘,发现格拉斯顿大小姐已经收敛了笑意,便在心中暗自抱怨福尔摩斯先生多嘴。
让他这样一说,就好像他们西摩家贪图多莉丝·格拉斯顿的丰厚嫁妆似的。
虽然,韦德·西摩确实因为搞实验和失败投资花光了属于他那份的财产,目前急需迎娶一位富裕的淑女填补财产窟窿,但是,出身高贵的西摩夫人并不想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一旁被打断谈话的奥克斯夫人微微一笑,觉得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足够让格拉斯顿大小姐看出西摩家的企图了。
果然,裴湘立刻拧紧了眉头。
“西摩夫人,韦德·西摩先生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无聊吗?哎呀,要是让我每天都面对那些艰涩的学问,肯定是一天都坚持不住的,您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怪不得,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那幅油画发表的评论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唉,后来,我都听困了,就赶紧离开了。”
迈克罗夫特听到这种很多莉丝式的回答,心中一笑。他不仅不觉得意外,竟然还觉得这种总是关注错重点的思路也挺有意思的。
有了奇妙的观察对象,迈克罗夫特觉得,这场晚宴总算不是那么无聊了。
等到晚宴结束,女士们从餐厅里起身离开后,男士们则吸着烟开始谈论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迈克罗夫特慢慢挪了两个座位,便和诺顿医生搭上了话,交谈了片刻后,他又不着痕迹地暗示他人把霍华德秘书引到了他身边,之后,他花费了不少心力研究霍华德这个人。
渐渐的,迈克罗夫特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那双一向明锐通透的灰色眼眸微微眯着,情绪变得冷凝。
——这个人,冷酷狭隘,自私自利并且愚蠢短视,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憎恶姐姐情妇的身份又自豪于有一个贵族血脉的外甥,自傲又自卑。
——他十分嫉妒大学同学们的成就,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只差一个机会。若是他也有家族支撑,肯定能够做得更好,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小的私人秘书,还被人嘲讽说是靠着裙带关系。
——奇怪,按照霍华德这类人的所思所想,他不该这样沉得住气的。这样的人,早该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了,而不是在这场晚宴上强颜欢笑,准备迎娶一个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益处的家庭教师。
迈克罗夫特轻轻点着桌面,思考着事情在哪里出现了变化。
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让野心勃勃的霍华德变得收敛警惕起来,他似乎在被什么威胁着,这个威胁让他暗自惶恐,疑神疑鬼,把自己定格在蛰伏的状态。
属于福尔摩斯的大脑飞快转动。
——他想走政府高阶文官的路子,明年一月倒是又几个合适的晋升职位,但是,盯着的人不少。
——他若是能够说服格拉斯顿伯爵,倒是有几分可能。不过,以他的资历和身份,伯爵若是想要给他争取到前途远大的热门职位,还得花费不少钱。
——并且,那还只是初步的投资,往后,他若是能力平平还想往上走的话,少不了用更多的英镑开路。
迈克罗夫特正在思考霍华德的问题,坐在人群中央的格拉斯顿伯爵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当众宣布了霍华德的婚事。
一时之间,在场的绅士们都纷纷表示祝贺,伯爵阁下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开心,但是,他的脸色也不难看,甚至还郑重地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
查尔斯·格拉斯顿的表现让迈克罗夫特抓到了一个重点。
他已经猜到了霍华德和温斯特的婚事不太体面,并且从刚刚诺顿医生的话语里,他推测出,霍华德应该是还做了一些错事,直接伤害到了伯爵阁下。
可是如今看来,这位伯爵阁下是很照顾霍华德的,不仅亲自宣布了他的婚事,还做足了长辈的姿态。
他这个拍肩膀的期许动作,让在场的其他人意识到,纵然这位年轻人迎娶了一位出身平凡的姑娘,并且不再担任伯爵阁下的私人秘书,但是,伯爵阁下仍然关心重视他。
迈克罗夫特抿了抿嘴角,神色冷沉。
——这样的亲切态度,是会让愚蠢的野心家滋生贪念的,非常危险!
——或者,危险已经发生?
不知为何,迈克罗夫特忽然想到了格拉斯顿大小姐在散步时说过的话。
那个梦中的骑士英雄,那个穿着红绿马甲的圣诞老人崇拜者,还有她说的,有余温的壁炉和地毯上的灰烬……
轻轻敲击桌面的动作一顿,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在迈克罗夫特的脑中生成。
——如果说,格拉斯顿小姐的话是真的呢?
——如果说,她说的梦中见闻,其实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呢?
——如果说,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变得不清醒了,她是真的遇到了危险,但又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拯救了呢?
心怀不善的女仆,贪婪愚蠢的秘书,假装生病的家庭教师,还有一个圣诞老人的崇拜者,这四个人,不,或者说是两方人马,可能已经上演了一出谋杀与拯救的戏码。
策划阴谋的人觉得计划即将成功,却被人暗中打断。
他们已经慌了,不知道对方救了格拉斯顿大小姐后,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所以,他们又蛰伏了起来,并充满了警惕。
就在迈克洛夫特对真相抽丝剥茧的时候,客厅里的裴湘也从温斯特小姐的嘴里套出了一些话。
当然,温斯特小姐没有说全,更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参与了一项谋杀活动,但是,裴湘已经拼凑出了部分真相。
这位家庭教师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她?
首要的原因就是,她是知道那晚上的谋杀行为的,所以,在猛然见到了活着的格拉斯顿大小姐后,惊吓不已。
当然,这个惊吓只是一时的,她可以马上安慰自己说,多莉丝·格拉斯顿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是因为同伴失手了,也不至于在之后的时间里,表现得那样惊慌失措并且下意识地护住腹部。
她之所以有那样的惧怕表现,是因为有人告诉她,多莉丝·格拉斯顿对霍华德秘书心存好感。
那人说,多莉丝小姐虽然知道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是,她是不会愿意见到霍华德秘书爱慕上其他女孩子的。
嫉妒会让人变得毫无理智,而那位大小姐本来就骄纵任性,一但发起狂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情呢?说不定,到时候温斯特和她的孩子全都保不住。
其实,这些话一旦说出去,许多人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但是,温斯特正陷在霍华德的甜言蜜语里,她真心觉得,自己的爱人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人,大小姐爱慕上他,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再加上说这些话的人身份特殊,还列举了许多真真假假的细节误导温斯特,多管齐下,足以让陷入爱情里昏头昏脑的温斯特小姐相信了。
所以,在她见到裴湘的第一时间里,就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温斯特认为,若是让这位大小姐知道了她拥有霍华德的孩子,对方一定会伤害她们母子的。
“多莉丝小姐,我现在已经意识到,那些话都是在中伤你。你若是真的嫉妒我,怎么会让卡洛琳夫人撮合我和霍华德?我、我之前误会了你,实在抱歉。”
裴湘笑得温柔:“不要紧,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其实是有情可原的。”
“您、您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只是之后,会让你为参与谋杀多莉丝·格拉斯顿这件事赎罪而已。
裴湘凑到温斯特小姐的耳边,笑容甜蜜,轻声细语:
“你听说过一个笑话吗,温斯特小姐?
“就是,一个乞丐捧着一块发霉的干面包说,公爵夫人的日子该有多幸福呢?大概是……每天都能吃到面包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呵,温斯特小姐,对于挑选男人这件事,你就是那个乞丐,把一块发霉的干面包当宝贝。而我就是公爵夫人,我眼中的美味佳肴,你觉得,会是你看重的发霉干面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