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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秋,晒了场,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赶在“国庆节”回来,章小叶跟爷爷悄悄地说:“爷爷,困难时期就要过去了。”
“那好啊,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章怀良呵呵笑着。
章小叶摸了摸脸颊,以后就能敞开肚子吃了。她上高三了,营养一定要跟上。
家里有粮,格外安心。
就是大娘不在家,冷清了不少。章怀良说:“叶子啊,你长瑜大伯找了一辆大卡车,把老家的人一并拉着,班车钱也省了……”
“爷爷,您咋不去啊?”
“哎,爷爷要是去的话,你三奶奶怕是要跳起来……”
章怀良哈哈笑着。
因为去省城的事儿,崔氏闹了一场,说:“长志和玉梅凭啥去沾光啊?”亏得长瑜有主心骨,说:“娘,这是一早定下来的,跟继业、苏云商量好的,亲家那边也知道,不去不好……”苏家门第很高,这才堵住了崔氏的嘴。
章小叶心说,若不是爹在外地,让娘也跟着去逛逛。可惜,不晓得爹去哪里了?信里也含含糊糊地不肯透露。
三天过后,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都跑来看热闹。江玉梅拿出一小包红糖,打开来,让大伙儿伸出手指蘸一点尝尝。
“呦,可真甜啊!”
不管是大人还是娃娃,都咂巴着嘴。要知道,这是困难时期,不晓得多长时间没吃过糖了。
江玉梅显摆着:“这是继业单位发的,继业舍不得吃,就攒下来当喜糖了……”
“欧呦,继业这单位就是好啊,连糖都发……”
村民们一脸羡慕,都夸玉梅好福气。
江玉梅嘎嘎笑着,虽然舍不得那包糖,可结婚是大事儿,让乡亲们都沾点喜气儿,把那祝福的话儿多说几遍。
这边热闹着,崔氏那边气得直跺脚。
她黑着脸,要不是章怀原拦着就冲出去了。继业也给她包了一包红糖,跟长志家的一模一样,这算啥,到底让江玉梅沾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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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了场,粮食就入库了。
这一季收成好,交了公粮之后还有结余。社员们安了心,说说笑笑跟过年一样。别的公社来打听,就说:“唉,收成一般。”
社员们吃过教训,把粮食看得很主贵。赶上县里征粮支援外地,没有一个冒头的。
丁茂山也装糊涂,上面号召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动窝。公社书记气得直瞪眼,说:“茂山同志,瞧你这思想觉悟,要不是参加革命早,早就把你撸下来了……”
“许书记啊,您可真是冤枉俺了,俺们村的口粮只有六七成,上哪儿弄多余的去?”
丁茂山一个劲儿地哭穷,谁都拿他没辙。
许书记叹了口气,说:“茂山同志,解放前跟你一起打游击的,要么去县里了,要么去公社了,只有你还在村里窝着……”
“许书记,俺恋家,离不开这片土地啊……”
丁茂山不是没有上进心,而是不想让乡亲们受累。当初,提着脑袋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他可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只顾着图个好名声,而忘了初心。
有丁茂山扛着,柳沙湾大队搞起了副业。
麦子种上了,就组织社员们编柳条筐子、高粱锅拍子、麦秸墩子,说跟供销社联络好了,运到外地销售。纺织社也活跃起来,大姑娘小媳妇们聚在一起纺纱,说城里缺这个,价钱卖得好,记的工分也高。
有了生机,就有了活力。家家户户都带动起来了,不管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都一片红火。
章怀良一家没有劳动力,挣不了工分,就把精力搁在了自留地上。继宗媳妇瞅着纺纱能挣钱就去了纺织社。她手脚麻利,一天能纺几斤线,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家务活儿就由江玉梅担着。
江玉梅也没说啥,精打细算地过着小日子。老话说:“吃不穷穿不穷,就怕不会过日子”。她很节省,做饭用瓢量着,一粒粮食都不敢浪费。
到了年底,村里划宅基地。
章怀良出面要了一块废地,说给继宗留着。继宗媳妇心劲儿很高,时不时地过去瞅瞅。江玉梅也拿出存折,算着帐。她把工资都攒起来了,要给继宗盖房子。
第51章 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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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子是件大事, 亲戚门上都会搭把手。
陈水秀听说了,抿嘴笑笑。
俗话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她跟长青出不了什么力,就出钱好了。自打搬到镇子上,回去的就少了, 也不大掺和老家那边的事儿, 可门礼一样都不少。她是从柳沙湾出来的,代表的是长青, 长青不在家, 可不能给长青丢脸啊。
陈水秀忙里忙外, 撑着门面。章小叶想起来就不平衡,爹在外面搞事业,家里的事儿都压在娘的肩上, 就忍不住叨叨了一句。
“娘,爹就像个甩手掌柜……”
“叶子, 可不能这么说你爹……”陈水秀唬着脸。
“娘, 人家不是心疼你嘛……”章小叶缩缩脖子, 咧咧嘴。
“叶子, 娘不怕辛苦, 只要你们几个好好的……”
“娘,您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啊……”
章小叶在心里叹了口气。像娘这样的,体现的是劳动妇女的美德,可这种美德是建立在为家庭牺牲的基础上。
一直以来, 社会上歌颂这种美德,提倡无私奉献精神。
这个年代还好,有传统道德约束着, 男人们晓得女人们的辛苦,也有所体谅。外加上纪律严明,绝大多数人不敢犯错误,尤其是男女关系上。可搁在后世,男人们发达了,女人们变成了黄脸婆,家庭危机也跟着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可能出现,甚至被负心男扫地出门。
这跟社会风气有关,六七十年代追求的是理想信念,拼的是事业成就,讲的是精神境界,可从八十年代末开始,讲究的是金钱物质,思想变了,精神垮了,糟粕也随之而来。
几天过后,就是“元旦”。
新的一年开始了。长青来信说:“秀儿,春节恐怕回不来,随军的事儿基本上定了,今年夏天就能办下来……”
对于随军,陈水秀都快麻木了,以前是那么渴望,现在觉得办不办都行。她今年三十三,跟长青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早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
章小叶倒是很欢喜,盼了那么久,终于能去部队上了,一家人也能团圆了。可赶上高考,她得在家乡参加考试,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恐怕就要去学校了。
出于谨慎,随军的事儿未对任何人提起。
陈水秀揣着这个小秘密,时不时地瞅瞅日历。继国和继军吃着饼干,想起来了就问:“娘,爹过年为啥不回来啊?”
“呃,你爹忙着干大事呢!”
陈水秀看着俩娃娃,一脸疼爱。
继国和继军对父亲的印象,仅存于照片之中,那个戴着大盖帽,英姿勃勃的军人就是他们的爹。说起来是一脸自豪,镇子上哪家能吃上高级饼干啊?这是从省城寄来的,别的娃娃见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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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恍而过,迎来了“春节”。
有秋粮打底,村民们过了一个好年。家家户户剁了猪肉馅子,包了饺子,可谁都不敢声张,生怕邻村来借粮食。
其他几个富裕村子也藏着掖着,跟柳沙湾大队学着叫穷。
公社开会动员了几次,可收效甚微,谁也不愿腾出粮食来。许书记晓得大家的心思,被前几年的困难吓住了,再也不敢大手大脚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上县里催促,就说:“俺们七里店公社有七八个困难村子,还等着上面救济哪!”
县里摊派不下来,支援外地就打了折扣。谁让全国各地都困难呢?只好咬牙坚持一下,等到春荒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阳春三月,杨柳青青。
麦苗冒出来了,田野里披上了一层绿毯。天暖和了,村民们换上了夹袄,轻简了不少。长志家也备齐了砖瓦木料,请了木工师傅,准备盖房子。
开工那天,村民们都来帮忙。
打地基,砌墙,上门窗,上梁,热闹得就像过年一样。继宗媳妇顾不上纺纱了,跟江玉梅替换着烧茶做饭,忙得脚不沾地。
十来天功夫,就完工了。
三间大瓦房,两间灶屋,院墙没拉,就那么敞着。这时候的宅子还是传统工艺,青砖灰瓦,屋檐高高挑起,滴水檐上铺了一层细瓦,很是讲究。
新房子盖好了,要晾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到来年春天才能搬进去。
江玉梅去了一桩心事儿,舒了口气。她跟继宗媳妇说:“这片宅子给继宗,以后你们单门立户好好过日子……”
继宗媳妇满心欢喜,恨不得立马搬进去。等继宗回来,就挖两棵桐树苗,栽在院子里,还打算圈一个篱笆,围个小院子。
章老爷子也拄着拐棍,去新宅子那边瞅了瞅。
他想起当年外出闯荡回来翻盖院子的情景,就跟怀良说:“怀良啊,长志这些年攒下的钱,怕是花干净了吧?”
“嗯,盖房子哪有不花钱的?”
章怀良想支援几个,到底忍住了。他跟前还有长河,等到长河娶媳妇也要翻盖房子呢。
说到长河,自打考上军校就没回来,这娃娃跟长青一样,翅膀硬了就飞走了。
章怀良心里念叨着,嘴上却不肯说。他只要得空,就把长河的信拿出来瞧一瞧。赶上叶子回来,就说:“小叶子,给你小叔写封信,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挂念。”
老家的事儿,章小叶顾不上过问。
她忙着复习,准备参加高考。这是人生中的大事,马虎不得。可学校里“学工学农”照常开展,每个星期都要外出劳动。她不敢偷懒,就咬牙坚持着。现在不论做什么都讲表现,表现不好,说明思想有问题,高考录取也会受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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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六月,夏粮收获了。
全国粮食大丰收,困难时期终于过去了。
章小叶也迎来了高考。
她基本功扎实,考得很不错。下了考场,就一溜小跑往外赶。校门外,陈水秀正提着军用水壶在石灰线外面等着,见叶子出来了就扬着手。
“叶子!”
“娘!”
章小叶跑过来,接过水壶,“咕噜咕噜”灌了两口。陈水秀看着闺女,个子又长高了,亭亭玉立,身段也显出来了。
“娘,您瞧什么呢?”
“叶子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章小叶的脸微微一红。她十六岁了,像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一样,梳着两条麻花辫,清秀可人。
估了分数,填报了志愿。
陈水秀想去长瑜家,跟长瑜打声招呼。章小叶怕有闪失,也未阻拦。
“娘,您趁着天黑过去,不要让人家瞧见了。”
“叶子,娘晓得。”
章长瑜在县教委当副主任,虽然不管高考的事儿,可有人操心总好一些。果然,章长瑜很热心,说:“弟妹,侄女的事,我都记着呢!”
领了高中毕业证,章小叶就离校了。
她回到镇子上,就去卫生院报到。徐大夫毫不客气,给章小叶安排了工作。
“小大夫回来了!”
消息传得很快,社员们纷纷前来,挂号窗口又排起了长队。这一年没少打听“小大夫”的,还有病号找到家里,可章小叶两个月才回来一趟,自然碰不到人。现在好了,人总算回来了,哪能错过这个机会啊?
章小叶从早忙到晚,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陈水秀很心疼,就劝道:“叶子,不要赶这么紧。”
“娘,没关系。”
章小叶心知,这是最后一年了,就尽自己所能多做一些吧。对这片土地,她有着深深的眷恋,以前还不觉得,可真要离开了很是不舍。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
小学校考完试,就放暑假了。继国和继军去了姥姥家,陈水秀去学校开转学证明。部队那边发来了调函,她要带着娃娃们去省城了。
消息传开了,家里来了一拨一拨的人,都是贺喜的。
陈王氏攥着闺女的手,说:“秀儿,你可算是熬出来了!”陈水秀抿着嘴笑着。她是熬出来了,可其间付出了多少,只有她晓得。
江玉梅也来了,提着半筐子咸鸭蛋。
她见了水秀,嘎嘎笑着,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秀儿,大姐舍不得你…….”
“玉梅姐,俺也舍不得你……”
陈水秀也红了眼眶。这些年,她跟玉梅互帮互助,一起克服困难、走出低谷,她们的情意,只有她们自己晓得。
趁着没人,江玉梅跟水秀拥抱了一下。
“秀儿,记得写信……”
“嗯。”陈水秀点点头,“玉梅姐,你去省城一定要上家里去,住多长时间都成……”
“好,俺就把你那儿当落脚点了。”
江玉梅哈哈笑着,那点感伤也随之而去。
送走了玉梅,陈水秀对着镜子照了照。
她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初中文凭拿下了,去省城也好安置工作。这是她努力得来的,意义格外不同。
章小叶下班了,陈水秀正在收拾东西。
“娘,我来吧!”
章小叶跟娘一起收拾。衣服、被子都要带上,家具搬回老家去,其他不用的就送给大娘、舅舅他们。
“叶子,明儿跟娘回去,跟你爷爷说说话儿……”
“嗯。”
陈水秀拿出存折,想取点钱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