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手帕拿出来,又是血迹斑斑。
不行,不能让她这么哭下去了,得转移她的注意力。莫诗诗心中思量,突然灵光一闪,两手一拍,对着她开口:
“对了,你们家在长安城有没有认识的人?”
翠娘抽泣了两下,被莫诗诗的话一吸引,止住了哭泣,仔细回忆起来。
“我记得……有一个远方表舅,我们来长安就是投奔他来了。”
看到她止住眼泪,莫诗诗心中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继续问道:“你知道表舅姓甚名谁,家住在哪里吗?说不定你父母脱险了,已经找到那位堂叔安居下来了。”
“我记得……”翠娘轻轻开口,“他叫王连平,家住长安城外五十里的王家村。”
“那我们去找他看看!”莫诗诗刷一下站起身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咱们这就去找阿全,趁天色还早,今天之内应该能赶回来。”
说完,她拉起翠娘就跑。
见到莫诗诗来了,坐在凉亭中歇脚的阿全忙迎了上来。
“姑奶奶,您这火急火燎的要去哪啊?”他一把扔掉手里的瓜子皮,凑到莫诗诗跟前来。
本来一个社畜,在这大热天见了活绝对不可能开心。可莫诗诗不一样,她给的实在太多了,跟着她每次都有高昂的小费,这两天赚了阿全将近半年的薪酬,见到莫诗诗,阿全就禁不住从心底里绽开笑容。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莫大娘子,而是闪着金光的大财主。
看到阿全躲在凉亭下,莫诗诗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天气太热了,现在出去不太妥当?”
“妥当妥当!”阿全麻利地套好牛车,给莫诗诗搬了短凳,示意她踩上去。
“大娘子您别怕热,我特意给车里备了冰块,还给您买了酥山、冰屑麻节饮、淋了蔗浆的凉樱桃,保管热不着您!”
“我是说,你在外面坐着会不会中暑?”
“不会不会,我阿全身体倍棒,多大的太阳都跟闹着玩儿一样,而且我有这个……”说着,他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斗笠带到头上。
“您这回想去哪?咱们现在就出发。”他对着莫诗诗和翠娘比出一个恭迎的手势。
“长安城外五十里的王家村,你知道怎么走吗?”
“王家村,我当然知道!”
等莫诗诗和翠娘上了车,阿全“嘚”一声,使唤老牛走动起来。莫诗诗进了车厢,果然一阵凉意袭来。她一眼就看到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摆着一个赤黄色的铜盆,铜盆里放着正冒白气的冰块,伸手一摸,凉丝丝的。车厢的另一角原本摆着一个小柜子,只是上面光秃秃的,现在则放满了各式冷饮糕点,还有几本闲书供两人解闷儿。
“大娘子,你觉得咋样?还缺什么不?”阿全朗声开口,隔着帘子都能听出那股得意劲儿。
“非常棒!”莫诗诗由衷感叹,“你这手艺给丞相当车夫都没问题。”
“比您莫家的车夫如何?”阿全越说越来劲,带着骄傲高声喊道。
“比莫家……”莫诗诗回忆了一下莫家的牛车。她所在的莫家虽不属于五姓七望的顶级门阀世族,但在中晚唐时局动荡时,趁机收留流民招兵买马,做买卖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并积极入仕结交官员,一跃成为西北地区藩镇的幕后操盘手。眼看着野心勃勃的宪宗上位,这才蛰伏下来静待时机。
这样一个新贵门阀家族,用人只用最顶尖的人才。莫家招的车夫能在最颠簸的路上,让主人手中的茶水丝毫不洒;并且精通十八般武艺,在主人有危险时挺身而出;同时了解各种野外环境的生存方法,还能在野外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
莫诗诗回想了一下来白府前的那个莫家车夫。当然,他也没有阿全这么多话。
“离莫家的车夫还是有一点点距离的,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莫诗诗鼓励着阿全。
一点点距离……阿全手上驾着车,心里却在琢磨。是哪点距离呢?
或许应该在车前挂个铃铛?
时间就在阿全的思索中一点一滴溜走。
“吁——”牛车缓缓停下。
眼看着太阳西移,天气没那么炎热了。阿全一把抹掉额头的汗水,撩起衣角扇了扇风,方才对着车厢喊道:
“大娘子,还有那位黑衣姑娘,王家村到了!”
莫大娘子此时正睡的香,阿全叫了两声都叫不醒。一旁的翠娘见状,将自己的手轻轻凑近莫诗诗的脸,而后紧紧靠了上去。
“嘶——好冰!”莫诗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正对上翠娘那厚厚的黑纱帷帽。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铜盆,盆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半盆当啷的冰水里,只剩一小尖的冰块。
车门外,阿全殷勤地放下车凳,轻轻敲了一下厢门,再次问了一句:“大娘子,您起来了?”
“起来了。”莫诗诗应了一句,撩开帘子,扶住车辕就是一跳,稳稳落地。接着翠娘莲步轻移,踩着短凳跟着下去。
“前面就是王家村了,照老规矩,我阿全还是在这里等大娘子回来。”阿全笑呵呵地拿起扇子,给车前的老牛扇着风,一边对着莫诗诗说道。
“好,那我们走了。”莫诗诗向他点头,拉起翠娘转身步入王家村。
王家村和大多数村子一样,距离官道有一条村路,拉着翠娘走了几分钟,两人才看到袅袅炊烟,以及蹲在村口闲谝的老人。
“大爷,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莫诗诗一眼瞄准其中最老的一个。
在讯息不发达的古代,老就意味着资历深、见多识广,向老人打听消息多半能打听出来。
“打听谁?”那个老人杵着拐杖,睁着混浊的双眼,慢慢抬起头来。
“您知道王家村的王连平吗?”
“知道。”
“他现在在哪?”
“在这。”老人费劲咳了两下,吐出一口浓痰,缓缓开口:
“额就是王连平。”
第36章 相逢不识 表舅找到了! ……
表舅找到了!
莫诗诗下意识看了一眼翠娘, 翠娘身体前倾,急切地凑过去问:“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王三娘?你是不是从闽县过来的?”
隔着黑纱,翠娘的声音有些隐约。王连平听不清楚, 偏着耳朵下意识地求助莫诗诗:
“这女子说啥哩?”
“她说:你有没有一个妹妹叫王三娘, 你是不是从闽县过来的?”莫诗诗凑近他耳边,大声翻译。
“你说话那么大声做啥?”老人嫌弃地挥了挥手,捂了捂自己被吵到的耳朵。“我确实有这么个妹子,也就是从闽县过来的,这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你们找我干啥?”
“那十年前,三娘她说要来长安投奔你,你有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她现在在这儿吗?”
翠娘忍不住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凑近他, 老人却被冻的打了个寒颤。
“你这女子,手咋那么冰的!”老人费力伸回胳膊, 可翠娘太用力,他没能伸出来, 于是他放弃挣扎, 抬起混浊的眼睛, 仔细回想了一下。
“是有这么回事。三娘说她拖家带口的要来, 额就给她准备了个屋子,还找人通了关系, 给她一家准备户籍。”
老人仰头望天,神情感叹。“没想到她半路上被土匪劫走了, 现在都不知道在哪……给她备下的、西屋头的房子还空着呢。”
翠娘颓然地松手,整个人一下子垮了下来。
莫诗诗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一天之内,她从满怀希望到希望破裂, 眼看着父母兄长一个个下落不明,自己又是一副鬼魂的样子,不知道还能滞留人间多久……莫诗诗想要伸手拍拍她,给予她一点安慰,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等等!”莫诗诗抓住老人,目光灼灼,“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被土匪劫走的?”
“你们这些碎女子咋都爱抓人胳膊呢?”老人皱着眉看向手臂,眉宇间深深的沟壑显现出来。
莫诗诗连忙松开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被土匪劫走了?”
“因为那个队里,有个乡党逃回来报官了。”老人感叹,“听说他们钱被抢走了,人也被卖到外地了。官府去追没有追着,我可怜的三娘,就那么走了。”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拂拭了一把眼泪。
“那个乡党他现在在哪?”
新的线索又来了,莫诗诗握住拳头,目不交睫,直直盯着老人。
“那个乡党……”他遥遥一指,指到左边那个村子。“他被官家安排到桃花村了。你从这儿出去,往前直走,看见第一个小道进去,就说你找王详,村里人就给你说了。”
“多谢大爷!”莫诗诗一个鞠躬,拽着翠娘离开。走了几步,翠娘遥遥一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的表舅。
表舅似乎若有所感,跟着偏头望了过去,却只看到两人离去的背影。
“这个蒙脸的女娃儿,我咋感觉这么熟悉?”他嘴里呢喃着。
“算了,不想了,回家做饭。”
他拿起身旁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着走回村子。走到空着的西屋,忽地停了下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出长长一道。
他一个人站着,苦思冥想,站成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蓦地,他似乎有所了悟,拄着拐杖的手开始颤抖,最后双手无法握住,拐杖吧嗒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对,那个女娃说话办事都像三娘。”
他回忆起三娘小时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孩子气的。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他下意识地看看了四周,没有人经过。于是他踉跄着弯腰,用手去勾地上的拐杖,抓住拐杖,他没有起身,而是蹲在那里,嘴角抽动着,浑浊的双眼逐渐发红,聚起一泡眼泪。
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惟有泪千行。
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老人颤巍巍的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
桃花村是个不大的村落。之所以叫桃花村,并非因为这里种满桃花,或者村民以桃树为生。而是汉代的时候,他们祖先刚迁移过来,这里一个名为桃花的女子和长安的侯爷喜结良缘。为了纪念那名女子,这村落就改名为桃花村。
路上半大的小姑娘一边讲着桃花村的来历,一边领着莫诗诗和翠娘来到王详家门口。
“喏,就是这儿了。”小姑娘用下巴点了点茅草屋,示意莫诗诗进去。
“多谢这位小娘子,这点钱拿去给你买零嘴吃吧。”莫诗诗递给她一颗银豆子,小姑娘顿时笑逐颜开,拿着银豆子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收回视线,莫诗诗将目光投向眼前的茅草屋。这间茅屋极为破旧,地点也在最偏僻的村落尽头,院内杂草丛生。两人边走边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推开吱呀的木门,走了进去。
“咳咳咳,”被屋内的灰尘一呛,莫诗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她挥了挥尘土,借着光线端详房间。
房内布置极为简单,一进去就是蛛网凝结、灰尘遍布的灶台。灶台背后是半堵墙壁,墙壁连着一个小木门,显然后面就是卧房了。
“谁在外面?”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莫诗诗轻轻敲了一下木门,询问道:
“你好,请问王详在家吗?”
“你找我干什么?”那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木门被拉开,一个强壮的老人看着她俩,目光警惕。
莫诗诗注意到,那个老人是用左手拉开木门的,而他的右手只到手肘处,像是被人用刀砍断,半条胳膊和手掌不见踪影。
收回了目光,莫诗诗扬起善意的笑容:“我们是来跟您打听一户人家。您还记得十年前从闽县来长安时,路上的一对夫妻和两个双胞胎孩子吗?对了,那家还带着一个秀才。”
“哪有什么夫妻和双胞胎?我没见过。”老人眼神冷厉,语气强硬。
怎么可能?莫诗诗万般疑问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翠娘,黑纱幂篱遮盖住翠娘的心虚。
“没有双胞胎,就是一对鲜卑族的夫妻和秀才弟弟。”她语气艰涩,一字一句地问出。“你还记得吗?”
“你问他们做什么?”老人的警惕之心极重。
“我们和这家有亲戚关系,听说他们在长安,所以想见见。”莫诗诗诚恳着开口,按下满腹的疑问。
“长安?”老人嗤笑一声。“他们都被军队带到衢州去了。”
“军队?可我听说是土匪呀?”莫诗诗紧接着追问。
“是土匪,也是军队。”老人眼中划过一抹嘲讽。“战乱时是军队,和平时就是土匪,要不然谁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朝廷?”
老人的左手死死抓住门框,手臂上青筋一条条绽出。平复了下心情,他面无表情地对两人说:“他们多半已经被充为军奴。要想找人,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衢州的军队里见到,运气不好……就去翻翻乱坟岗。”
吧嗒一声,老人将木门合上,独留面面相觑的莫诗诗和翠娘。
带着古怪的气氛沉默了一路,两人坐着牛车回到白府。回到府时天已经黑了,丫鬟给莫诗诗和翠娘各下了一碗简单的汤饼。翠娘坐在饭桌前,凝视着这碗犹冒着热气的汤饼。吃了几口,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莫诗诗索性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个老人说,没有什么双胞胎。你为什么说谎话?你究竟骗了我什么?你还瞒了我什么?”
筷子重重落到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吓的翠娘打了个哆嗦。她咬着唇,侧身一跪,膝盖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只有这个,没有其他了。”她跪在地上绞着帕子,布料将她的手勒出道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