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贾老板装卸着海产货物, 并一些珍珠、珊瑚等宝物。这些东西在海边不值几个钱,可放到长安,足以让达官贵人哄抢。
见到莫诗诗来后, 他立刻中断谈话,远远地朝莫诗诗一招手,快步走过来。
“大娘子,这天这么热,您怎么也不坐轿子,就这么一个人来码头了?”看到莫诗诗额头上的微微薄汗,他语气亲昵,带着微微责怪。
“骑马来比较快。”莫诗诗解释了一句,直奔正题。“我想带翠娘父亲回长安,刚托府里人去买了冰块,顺便来给你说一下。”
“我当是多大的事。”贾老板从侍从手中接过伞,给莫诗诗撑起来。“您别忘了,我可是做水产生意的,运东西我最擅长了。交给我,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说完,他环视了周围一圈,对莫诗诗自豪地说道:“这一片全部按您的想法,那边是功德碑,不远处就是商行,现在已经打好地基,等来年开春就能看到我们仁义商行的名号了。”
他将手中的伞递给莫诗诗,脸上还挂着那副商人特有的油滑微笑,可眼中却尽是严肃认真。
“大娘子,我们吃完午饭再出发,您可以趁着这段时间逛一逛衢州,好好欣赏一下——
您亲手点亮的衢州城。”
他的语气似乎压抑着狂热,越到最后,声音越是明朗,吐尽初来衢州时的哀戚与憋闷。
莫诗诗接过伞,冲他笑着点点头,漫无边际地逛了起来。
此时的衢州一扫之前的荒凉颓败,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倒不是说这短短一月就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还是那样的街道,青瓦铺顶、青砖为地、间映着灰的红的墙;人还是那一批人,布衣草鞋、拖家带口。只是街上没了横卧路边的饿死骨,少了跪地不起的要饭乞丐。
百姓肚里还是没多少食物,可神色看起来却那么朝气蓬勃,似乎对明天充满希望。
莫诗诗逛着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衙门。衙门响应“以工代赈”的举措,现在正在翻修,工人卖力地运着砂土,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娘子来啦,大娘子来啦!”一个眼尖的劳力看到莫诗诗的身影,忍不住大喊起来。
这里的长工太热情了,被前所未见的热情簇拥着,莫诗诗只能走进去。每走几步都能听到间叠不断的呼唤声,饱含着尊重与喜悦。
等她走到堂内,热心的婢女立刻端来温茶和几碟糕点,伺候她就坐。
“某在此地任知府五年,都没见过如此盛况。”
衢州知府苦笑着转过身来,看了眼在门外不停张望的奴婢。他穿着一身官服,佝偻着腰,露出白了一半的头发。
而他的乌纱帽就放在红木桌上,底下压着一封退任书。
“其实我后来一想,你确实真心为了百姓。真正的贪官,在这种时候只会装聋作哑,甚至用武力镇压百姓,等这段日子过去了,再瞒报一个数字上去粉饰政绩。”莫诗诗低头喝了一口茶,对他真诚地说。
衢州知府没有说话,空气凝固了一瞬。
“可我不能留。”他凝望着那顶乌纱帽,慢慢开口。
“你不能留。”莫诗诗亦望着那顶象征权力的帽子。
“当官可以清,可以奸,就是不能愚蠢!”她放下茶杯。“聪明的贪官,会把握好贪污与治理的界限;聪明的清官,会寻找抗灾的方法。最怕的就是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脑袋一拍做事,全然不计后果。”
“是某偏执了。”衢州知府深深垂着头。“某自小漂泊,见惯了平民百姓的苦楚。在上任第一天起,就立誓一心只为百姓做主。可没想到真正事情发生时,才知道为民做主有多艰难。”
见到知府如此诚恳,莫诗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抬起眼,假装欣赏墙上的字画。看着看着,她眼前一亮。
“这些画是谁作的?”她指着墙上一副游鱼图问道。
“是某闲暇时所作。”知府讪笑一下,还是诚实地认了。这画有些惊世骇俗,不登大雅之堂,他还是私心将其挂了出来。
那副游鱼图在题材上没有什么突出的亮点,可在技法上却运用了粗糙的空间透视原理,最出彩的是鱼的表情,莫诗诗竟然从它大张的嘴、瞪圆的眼中看出愤怒来。
“你是怎么想到,把鱼画的比人还大呢?”莫诗诗指了指缸中的金鱼,又指了指金鱼远处的行人。
“某自小爱观察花鸟鱼虫,有一日画鸟时,突然发现近处的鸟与远处大小相差甚大,于是将其记录下来。”
“那你的鱼为什么表情这么生动,和市面上的画完全不同?”
“某只是觉得,人都有表情,为什么鱼虾没有呢?有时吃清蒸鲈鱼,那鱼总是瞪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见鱼也有感情。”
“知府啊知府,”莫诗诗频频点头,对着他感叹。“这个时代上升渠道太窄了,你这么一个天生的艺术家,怎么被派来当官呢?我真心希望你退任后,能在绘画领域一展所长,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最早使用透视画法的是我们唐代,比他们领先了七百多年!”
衢州知府有些不明所以,但能听出这是夸赞之言,于是一拱手:“借大娘子吉言,某会继续努力的。”
告别了知府,差不多到启程的时间了。莫诗诗回到府中,轻轻牵起翠娘,带她坐上马车。
上了马车,看到她的指尖忽明忽暗的,莫诗诗就又拿出一张符纸,递进黑纱。翠娘轻轻张口,符纸下肚,她的指尖才停下闪烁,恢复成正常人的、苍白的皮肤。
“大娘子,我们要出发了,您坐稳喽!”贾老板骑着马,在窗外遥遥喊了一句。
“知道啦,出发吧。”莫诗诗一应声。只听驾车的马匹一声长鸣,哒哒哒走起来。
莫诗诗随手从身旁的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啃着糕点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典型的唐朝话本小说,讲述了一个穷苦书生如何结识丞相千金,千金非他不嫁,以死抵抗父母的媒妁之言。最后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还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她又翻开一本,这本的男主角还是书生,只是女主换成了狐妖。书生夜宿破庙念了几句诗文,就让狐妖一见倾心。往后什么牡丹花妖、海棠花仙接连出场,一见到书生就非他不嫁,书生只能“勉为其难”收下她们,免得辜负美人恩。
薄薄几页一翻就完了,莫诗诗瞅了一眼书架,大部分都是这类神仙鬼怪的通俗小说。于是她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却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马走的太慢了。
周围环境太寂静了。
“贾老板,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莫诗诗试探着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声,于是她撩开帘子:
“耿护卫,你们……”
她的声音梗住,被牢牢封印到喉咙里。
耿护卫牵着马匹,在她身侧慢慢走着,脸上带着莫诗诗看不懂的表情。
贾老板收起那副油滑的笑脸,面色庄重。
这两人脊背挺得直直的,似乎走在红毯上,前面就是领奖台一样。
一抬头,莫诗诗面色凝固住了。
整条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衣着褴褛的、绫罗绸缎的,齐齐站在街道两旁,一言不发,目送着莫诗诗一行人离开。
一张张脸慢慢划过,每一张脸,都书写着他们过去全部人生的经历,都雕刻着独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地点的印记。
没有看热闹似的欢呼呐喊,没有漫画那样夸张的倒头跪拜,所有人都缄默地、凝望着她。
像一副永远也看不完的人物肖像,她被这些人脸上的表情震慑住了。
直到出了衢州,莫诗诗才放下帘子,遮住有些发红的眼眶。遥遥的,那些百姓还站在那里,目送她们的背影。
第42章 哥哥消息 “白公,我们回来啦!”……
“白公, 我们回来啦!”
快马加鞭还是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莫诗诗回到白居易的府邸,开心的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张妪和管家知道她要回来, 早早等在门口, 被她一个熊抱紧紧搂住。
“白公呢?他今天不在家吗?”放开笑得满脸褶子的两个老人,莫诗诗四处张望,不见白居易的身影。
“某刚从宫中赶回来,没见到大娘子第一面,甚是遗憾。”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莫诗诗回头望去,那个头发半白,满脸严肃的乐天居士就站在她身后,抚着胡须微笑着。
即使是微笑的样子, 他的表情仍带着几分忧虑,眉宇间的深壑简直让人想拿熨斗给他熨平了。
“这么久没见, 白公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啊。怎么,圣上又惹你不开心了?”看着他紧皱的眉头, 莫诗诗试探发问。
“唉, 还是那件旧事。”白居易越说越悲伤。
“承德军节度使谋反了, 蓟国公主动请缨担任元帅, 圣人竟然同意了!自古以来,哪有让宦官担任元帅的?这事一出, 非得让四夷耻笑、诸军耻辱不可!”
“确实匪夷所思。”莫诗诗赞同地点点头。
“对了,莫大娘子此次前往江南,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百姓可还安好?”白居易讲完朝中之事,第一个关心的就是百姓了。
“我刚到的时候,那里百姓没有一粒粮了, 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莫诗诗陷入回忆,没等她说完,白居易恨恨地握起拳头。
“都是那个蓟国公!”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去岁江南大饥,蓟国公却把赈灾用的银子截住,尽数投到军队里,才让衢州百姓如此艰难。”
“原来是他?”莫诗诗跟着咬牙。“他真是该死!衢州知府直到卸任那天,还盼着赈灾粮呢。”
蓟国公?是他截了百姓的粮。翠娘抬起头来,望着白居易,心中发恨,指甲深深刺破掌心。
如果没有他,也许自己的父亲就不会死,衢州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间地狱。这些可恨的宦官高高在上,根本看不见升斗小民的惨象。
她看了看自己沾血的的指尖,这些天来的痛苦、心中的一腔仇恨突然有了对象。她心想:既然死亡已是注定,不如趁机为民除了这个祸害。
“对了,你哥哥请了一段时间假,最近都留在长安,他特意叮嘱,让你回了长安就去见他。”白居易走在前头,领着两人回屋。却突然想起莫家堂哥的嘱咐,对莫诗诗开口说道。
“我哥哥?他那个工作狂也会请假?”莫诗诗忍不住吐槽起来。
来到诗词境第一眼,莫诗诗见到的人就是她名义上的堂哥。那位堂哥长相俊秀,颇有些魏晋风度,只是太爱工作了,在马车上大半时间都在处理文件,另一半时间则是看书。
这位堂哥就职监察院,负责中央对西北地区所有官僚的考察和审讯。西北本就是莫家的大本营,莫家宗子掌握如此权柄,在北方一带权势滔天,来到长安也是人人忌惮的存在。
“听闻莫郎最近收了几封书信,整日茶饭不思,监察院都猜他有了意中人。”八卦是人类的天性,白居易也不能免俗。
“不可能!”莫诗诗下意识地否定。“我堂哥,那可是把他亲堂妹带到长安就不管不顾的角色,要我相信他有了意中人,不如相信白日见鬼来的真实。”
莫诗诗说完之后,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她抬头望了望毒辣的阳光,又一转头对上翠娘的黑纱。
翠娘在此,打扰了。
*
吃完午饭,莫诗诗正想睡个午觉,睡醒后去见见堂哥,晚上再陪翠娘将她父亲下葬。没曾想刚躺下不久,就听见丫鬟来报:
“大娘子,门外有个赵老板说要见你。”
“什么赵老板,我不认识,让他走开。”迷迷糊糊中,莫诗诗翻了个身,嘟囔着。
过了一会儿,丫鬟又进来通报:
“他说是徐家牙行的,有您要的消息。”
徐家牙行是什么……莫诗诗眯着眼,又翻了个身。
等等,徐家牙行?
她刷一下坐起来,脑袋彻底清醒。
“翠娘,有你哥哥的消息了。”莫诗诗抹了把脸,将装着半截青玉的盒子打开,轻轻敲了敲桌面。
一阵绿雾萦绕,翠娘显出身影,“我哥哥在哪?”
她抓住莫诗诗的手,神色紧张且急切。
“外面徐家牙行来人了,说是有了消息,你跟我来。”莫诗诗反手牵着她,将她带到堂屋。
堂屋里,赵老板正擦着满额的汗,灌着丫鬟上的凉茶。见到莫诗诗和翠娘,他立刻站起身来,对着两人直截了当:
“那个叫仁贞的孩子,我有他的消息了。”
“他在哪?你带我去见他!”翠娘急不可耐地撩开黑纱,靠近赵老板,赵老板却被她吓得瘫到椅子上。
“这位姑娘,你不要离我太近,我这身子骨受不住吓的。”他喘息着,又抹了一把冷汗。
缓了缓心情,赵老板拿出一封书信,对两人开口:“徐家牙行的资料都被销毁了,当年经手的人也都死光了,我就从孙家客舍下手,找到和仁贞同一批被卖掉的孩子。从一个活着的孩子那里,我打听到,这一批男孩都被卖到王府里做暗卫,女孩都进了雪青坊。”
“我哥哥被卖到哪个王府了?”
“你哥哥没进王府。”赵老板坐直身体,将那封信向前推了推。“有一年,宫中的采买太监来徐家牙行,说一个将要进献到太子府的小太监暴毙,特地托徐家牙行买了个人顶上。而你哥哥就被选中,进了太子府。”
莫诗诗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她开口问道:“你说的太子,不会就是当今……”
“没错,就是当今圣人。”赵老板苦笑道。“如果是其他地方,我还能继续给你打听,可牵扯到宫中,恕赵某无能为力了。”
“多谢赵老板的消息,这点银钱,就当是犒慰你这段时间的辛苦。”
莫诗诗从袖中掏出两锭黄金,送赵老板出门。回来后,看着满脸恍惚的翠娘,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