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璋眯起眼,沉声问道:“钟茂海,你一个大理寺正丞亲自前来,这是来谢罪了?凤冠被毁这样的事,为何朕到了今日才知道?”
钟茂海似是一愣,脊背挺得很直,道:“回陛下,文思院有歹人损毁凤冠一事,案发当天大理寺就带走了失职的沈充沈大人,只是和刑部的周大人一起探查了几日依旧未能找到犯人,臣自知失职,几日前已上书陛下,交代了事情原委,并自请责罚了。”
钟茂海已经连续几日在大理寺伏案埋头了,加上刑部的周大人,两人是一对难兄难弟。
周大人更惨,连犯人的影子都没捉到,便推着他先来顶上。
文思院再不济,是在皇城外围,就算府库一时没有交接上,但外围还有禁军把手,外人怎么可能进出皇城如入无人之境。
可文思院当日在场的人都查了个遍,甚至连守在西偏门的禁军都被按个盘问了,却丝毫找不到犯人的踪影。
找不到犯人,只有文思院另一位武将监官沈充大人一人承担失职之罪了。
先治守将的失职之罪,刑部多少还能拖上几日。
听闻钟茂海地上了奏折,根本没有看到的赵璋不禁蹙起眉。
一旁的齐天合扫过沉着脸的太后以及面无表情的皇后,上前半步道:“恐是陛下这几日在忙西面的政事,奏折太多,给压下了。”
皇帝沉默半晌,转而问钟茂海身旁之人:“你是文思院的监官?”
许州正入文思院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和当朝万岁如此近距离地交谈,他一瞬间升起的激动,将内心的惴惴不安冲散了不少,立即道:“回陛下,下官文思院监官许州正,特来请罪。”
他一开口,声音都有些打颤,身后的青年安静无声,但许州正就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后背,只要他一说错话,说不准后背就会被冰冷的视线刺穿。
沈充大人平日里爽快和善,但却在来时的路上,趁着别人不注意对他低声道:“许大人,我家三妹的一番苦心,可不得浪费一分一毫。”
来时因为紧张浑身冰凉的许州正,此刻又不禁开始冒出虚汗,他把头垂得很低,惶恐道:“陛下,下官守护不利,致使凤冠被毁,还请陛下降罪。”
他说着额头朝下,伏身于地,便露出了身后的沈充来。那绝不会让沈家钻空子,将罪责甩给他的话竟然全都被他抛诸到脑后去了。
沈充半垂着头,如果不是一身武将官服,在场的人几乎要以为许州正才是文思院的护卫武将。
被抢了台词,沈充却不慌不忙,他微微抬头直视上位那人,恭恭敬敬道:“陛下,末将罪无可辨,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也愧对贵妃娘娘,今日唯一能减轻臣愧疚之情的,就是这九翚四凤冠,得以为贵妃娘娘呈上来了。”
他抿着嘴角,忍住油然而生的骄傲,这才躬身道:“是完整无虞、精美非常的九翚四凤冠。”
第11章 九翚四凤冠5
在大理寺狱中关押几天,这个青年的神态没有丝毫的动摇和闪躲,似乎就连身上的轻甲,都依旧纤尘不染。
承喜宫内,皇家众人面面相觑。
赵璋沉目望着不卑不亢的沈充,又瞧了一眼像只大虾一样佝偻在地上的文思院监官,皱了下眉道:“许州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难道是给这宴会表演节目不成?
皇帝语带不悦,许州正立即诚惶诚恐道:“回禀陛下,凤冠那日被犯人损毁,文思院上下即是痛心又是悔恨,这凤冠本已打造完毕,不日就要呈献给贵妃娘娘,谁曾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竟然没一句在点子上,全是废话。
赵璋不悦更甚,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讲重点。”
许州正惊出的冷汗又凝聚成冰,激得他立即话锋一转:“凤冠被毁后,文思院的匠臣们上下一心,不舍昼夜,集思广益下将凤冠修复了。”
他话刚说完,不只殿内的气氛变了,身后刺人的视线也越发灼热。
心脏乱跳的许州正嘴里发苦,心中哀嚎:沈大人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沈三娘子的名字,这可是你家大哥太常寺卿大人反复叮嘱过的,就是您不也说,让我小心说话吗?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卖你们沈家一个人情,我容易吗我?你这眼看着要把我后背盯个窟窿出来了。
他这话和沈充说的,别无二差,赵璋干脆一挥手:“将凤冠呈上来。”
一场皇家晚宴,无论雕花长案上放置的菜肴多么珍馐美味,也不及此刻眼前的画面更让人觉得津津有味了。
杨淑妃低头掩饰住眼中的讥讽,心中不免暗笑,她可是早就听说了,那凤冠被损毁的厉害,当是小孩子的玩具,短短几天就能修复得完好如初?如果真的那样,这后宫之人又何必为了那一顶顶凤冠争得头破血流。
不多时,四名侍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架红漆方案躬身进了承喜宫。
方形案面上,依旧是那奢华的红松木囊匣,入目便夺人眼球。
赵璋沉着脸,齐天合立即轻抬了下手,示意人将匣子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红色囊匣上,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云淡风轻,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思虑沉沉。
许州正立即伏底身子,想抢在前头解释,急忙禀报:“臣等严格按照凤冠的制式,九雉四凤,九大花,九小花,未曾落下一种,只是略微修改了审作官的样式,还望陛下和贵妃娘娘恕罪。”
然而囊匣落下,大殿中,再无一丝动静。
许州正不敢抬头,细汗凝成了水珠,顺着鬓角倒流,像是一只不分场合的小虫子,又缓又冰地划过他的额头。
挺直脊背跪在那里的沈充,原本一直敛着眸,盛装凤冠的匣子被打开后,承喜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他只听李家大哥通风,说是妙妙主动承下重任,修好了凤冠,却也并不知他手巧的三妹,用了什么技巧,是如何补救了凤冠,将他从危险的处境拉回来的。
妙妙蕙质兰心,却不知这几日劳心奔波,身子受不受得了。
沈充缓缓抬眼,目光飞快地从右侧扫过,自下而上的妃嫔们,视线全都落在殿中央的凤冠上。
短短一瞬,他飞快掠过一眼,却仍然自那些惊愕的妃子们脸上看到了惊艳钦羡。
杨淑妃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嘴颇有些失态,她身旁的惠贵妃脸上则依然带着浅笑。
沈充心中稍感诧异诧异,趁着众人怔愣中,迅速地觑了一眼上方的赵璋。
皇帝陛下身体微微前倾,原本凌厉的双眼也是稍稍睁大。
他身旁的太后似乎也来了兴趣,向下投射的视线里,终于露出了饶有兴致。
所有人落在殿中央那凤冠上的目光,像是望见了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神奇珍宝一般。
惊艳且叹为观止。
沈充带着疑惑的眼神终于认认真真地看向殿中央的凤冠,随即他也愣住了。
这……这凤冠是妙妙修复的?
相比大理寺丞的一脸莫名,又或者殿上众位妃嫔的惊艳,他的震惊有对于凤冠的华美精致,更是对于自家妹妹的手艺的惊叹。
他单是知道她生了一场大病后,似乎就喜欢上了折腾些小玩意,却不知道她的手艺竟然到达这个地步了吗?
第12章 九翚四凤冠6
后妃冠冕,无外乎雍容华贵,珠围翠绕。
但这顶凤冠,只一亮相便让人震惊的地方,却不计其数。
高耸的花钗冠,一只伸展的凤鸟独挡门面,这凤鸟羽翅宽厚,层层羽毛颜色各不相同,细看之下,竟是金丝嵌住薄薄的宝石晶片,熠熠生辉。
凤鸟双羽占据正中,但身形却纤细窈窕,富有柔韧感的曲线上,金丝被雕刻出一道道细纹,看起来像是飘逸的发丝。这些细密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凤鸟身下,变成一条条交错的金线,系缀成金丝花珠网,连接到两侧的冠身上。
不仅如此,珠网在下端结成弯梁状,倒挂着一排排修长的坠饰。
扁平长方的粉色宝石小巧透亮,方形并不规则,一端像是斜刃,竟是莫名做了玉璋的造型。
金丝珠花,粉晶垂坠,只铺陈在那里,就能想象出佩戴时候的流光溢彩。
凤冠两侧的锤楪金花,一侧是贴筑其上,另外一侧竟然是在金花顶端钻孔嵌入淡蓝色的宝石直接钉在冠上上的,金花浮空,下缠犹如弹簧的螺旋状金丝使得这三朵金花分外惹眼。
这顶凤冠只亮丽的色彩,独特的凤鸟造型,罕有的设计都让人耳目一新。
殿内许久寂静无声,守在门外的禁军侍卫忍不住悄悄对视了一眼。
半晌,赵璋轻咳一声,像是为了映衬这顶华美的凤冠,语调微扬,全然没有了刚才低沉:“这凤冠……重制后倒是看着不错,当时是哪里损坏了?”
许州正听了皇帝这样说,紧绷如弦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他起身正要一一作答,却听太后道:“左右这是修好了,陛下消消火气吧,这难得家宴别因为这事,坏了佳肴的味道。再者,我看这凤冠制作的不错,这宫中怕是找不到第二件这样精美别致的了。”
赵璋神色未动,并未接话。
席上,身着红衣的永安公主这时开了口。
她的眼神仍舍不得离开那凤冠,满眼赞叹:“太后所言极是,这凤冠制作的真是别具匠心,原来的制式不是这样吗?”
她说着向许州正投过去视线,虽然没抬头,但这位许大人似乎对别人的目光感觉特别灵敏,立即将回给皇上的话放下,转而恭敬道:“回禀公主殿下,原来制式并非此款,此时所见是损毁后,重新设计的。”
他在这殿中回了半天的话,只有这句,微微有些底气。
沈绎大人亲临,沈家三娘子亲自揽下修复凤冠的重任,他官小言威,虽然太常寺正卿亲口承诺会担下责任,但他哪能安心,自那之后,整日整夜提心吊胆,总觉得自己的脑袋跟不了自己几日了。
但等到那位三娘子再次来到文思院,在众位匠师们的注视下,最后将制作的构件安装在凤冠上的时候,他在工坊里一片的惊叹声中,终于庆幸自己选对了路。
虽然是被迫的。
赵棠华忍不住拍手称赞,语气轻松道:“这凤冠,只怕在场的各位娘娘们都觉得美丽无比吧,贵妃娘娘,说不得是因祸得福,你带上后,比之前那顶更加合适漂亮呢。”
惠贵妃莞尔一笑:“多谢公主吉言,我也很是喜欢呢。”
她的视线在那彩凤下如瀑的发丝与精巧的坠饰上流连不绝,半晌后才收回目光。
赵璋也露出了笑容,席上气氛一松。
这时,杨淑妃突然侧身道:“娘娘,这凤冠真是漂亮得很,今日本来也是难得的日子,合着该您戴上一展芳彩的。”
这凤冠光彩夺目,令人惊艳,如能戴上,谁人不羡慕,包括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
这场为了给惠贵妃彰显不同地位的宴会本就有一个人始终如鲠在喉。
惠贵妃嘴边的笑意不减,还未开口,皇上却难得附和道:“绾儿,戴一戴也无妨。”
邓绾与他对视,皇帝眼中难得露出温柔:“原本也是你的。”
皇后掩在袖中的手,不觉慢慢收紧。
凤冠随着惠妃一同退到殿后,在贵妃娘娘整装的时间里,赵璋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沈充身上。
他眼神犀利,举起酒杯缓缓递到唇边,慢慢饮了口酒,才道:“沈充可知罪?”
淡淡五个字,瞬间又将殿内气氛降至冰点。
许州正刚放回肚子里的心脏,又被提溜了起来,心中叫苦不迭。
沈充徐徐叩首,声音清朗如钟:“臣知罪,愿领一切责罚,听候陛下发落。”
许州正跪他的前面,听那厚重的声音自后背传来,忍不住又是一抖,头皮发麻,抖着唇刚说了两个字“臣也”,就被赵璋的声音盖了过去。
“沈充疏于值守,御下不严,致使凤冠被毁,皇家威仪有失,降为昭武校尉,罚俸禄一年,你可有辩?”
沈充干脆道:“罪臣领旨谢恩。”
赵璋转而望向大理寺丞钟茂海,正想斥他连个贼人都捉不住,将皇城内安危至于何处时,突然听那许州正道:“陛下息怒,微臣有一言禀报。”
第13章 九翚四凤冠7
许州正顶着前后压力,咬牙抬头。
虽然沈绎大人交代他不可将沈家三娘子推到众人面前,但眼下凤冠虽完好呈上,但陛下的惩处却不可为不重。
沈充大人乃是正五品的军器少监,说实在比他这从七品的文思院监官不知高了多少等级,再者武官本就手握兵权,是他们这些文官所比不了的。
眼下,沈充大人预定的升迁之路无望不说,一下子从正五品的军器少监降为六品的校尉,已是非同小可。
许州正不是一心替别人着想,沈大人遭到贬黜,他是怕皇上真的将修复凤冠的功劳归到文思院名下,他没有那胆子真的受这名头。
不求此事能得到嘉奖,只祈求能全然身退。
所以,此刻他才主动告之。
“陛下,微臣不敢相瞒,其实凤冠被毁,文思院的匠臣们愁眉不展,是根本无法在短短几天之内,将这顶凤冠修复如初的。”
眼前这凤冠就要戴在惠贵妃的头上,这监官此刻又说这话,难道他们所有人都眼花了不成?
赵璋面色沉郁:“这是何意?”
许州正这次直奔了主题,急急道:“是沈大人的妹妹,沈成远大将军的女儿前来,主动请缨要担负修复重任,凤冠这才能如期呈上来的。沈三娘子妙手巧思,就是文思院的匠使匠臣们,也都心悦诚服。”
他此刻不敢多话,生怕多说多错,那些技艺精妙、想法绝伦、制簪能力无与伦比的词,便又咽了下去。
当他亲眼目睹了沈三娘子最后将凤冠上的部件一一缀连而上,那精妙的设计让工坊里的匠师们都忍不住抚掌叫绝的时候,他早就五体投地,打心底里佩服这小娘子了。
“哦?”赵璋拉长了声音,淡淡问,“沈充,可有此事?”
沈充暗暗咬牙,只得道:“回陛下,臣于狱中,并不得知详情,但臣妹确实聪慧手巧,因着身体病弱,于家中闲暇时便喜欢弄些精巧细工之事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