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徐訾由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簪子的匠心之处。
翡翠描金,玉中含金,这折股钗应是曾损了,后做的修补处理。
他心中忍不住感叹,将军府的夫人就是不一样,这簪子描金挂坠,就是他店里资历最老的师傅,怕是也不敢说一次就能制作成功,中途一旦有一步差池,簪子前功尽弃,制作成本就会增加。
望门贵妇们根本不了解这其中复杂的工艺,首饰损了坏了,不过就换个新的。这位沈少夫人不惜将这款式老旧的簪子如此修补,也要戴在头上,大约是真的爱惜这首饰。
瞬间,这位掌柜的心境就由开门迎客变成了诚心招待。
本来将军府这位少夫人派人来说,要挑一些原材料时,他还犯嘀咕,一般的夫人娘子们,谁不是来看最新款式的簪钗,或是华贵精美的珠宝首饰,反反复复精心挑选最适合自己戴的珠花宝玉。
来挑原石材料的夫人娘子,他可真是第一次见。
但见了沈少夫人头上的簪子,这掌柜的心中也就通透了。
想必沈府自有能制簪的师傅匠人,他们来挑原石,是想着回去自己制作喜欢的款式,连簪钗都有专人制作,这沈府的实力可见一斑,那安郡王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好好的要和人家了了亲事,断了和睦。
再有,能够以夫人们的喜好来制作首饰的匠师,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掌柜的在心里完全自成了一套相差甚远的事实真相,越发地对苏茗雪和沈妙妙客气。
他甚至朝着两人身后的仆人间望去,按理说,来挑选原石,匠师应该也会随行,就是不知是位什么样的高人巧匠,能做出这样的首饰来?
这时,突然有伙计匆匆跑来,低声在掌柜的耳边说了两句。
那掌柜的听完,立即斥责那伙计道:“蠢笨!就说我不在,这还用我教你吗?”
被臭骂的伙计立即缩着脖子跑走了,掌柜的换上笑颜,返身回来招呼她们。
他带着两人绕着府库走上了一圈,尤其将珍珠和翡翠好好介绍了一番。心里还在不住地犯嘀咕,难道真的是这两位娘子来挑选,这……
虽然都是做生意赚钱,但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失落。
这个行当做久了,也总是希望他这府库里的每一件材料,都能发挥最大的价值,镶嵌在最华美首饰的显眼位置上。
如果有那位修补折股钗的匠师随行而来,应是最好不过了,可惜了……
沈妙妙却对这两样并不感兴趣,虽然掌柜的极力推荐,说这是时下妇人娘子们最爱的珠宝,但这两样材料对设计有着很多限制,做点缀还行,做主体并不合适。
何况是给贵妃娘娘做冠,必然不能流于俗套。
趁着掌柜的给一直冷淡的苏茗雪介绍,沈妙妙自己围着架子看了起来。
可是,等等!
瞧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下来,她都发现了什么。
第8章 琳琅记2
对着角落架子上青红粉绿的一堆石头,沈妙妙双眼泛起亮光,猛地转头看向苏茗雪。
这位冷淡的沈少夫人与她对望,终于点头露出笑容,指着那架子道:“掌柜的,那些石头我们都要了。”
这货架在角落里,丝毫不起眼,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看到的。
徐掌柜又往那角落瞧了一眼,略有犹豫,道:“少夫人,不是小的以利为先,这里容我多句嘴,您说用来做簪环首饰,但这些原石却不合适。”
想着这位沈少夫人和这沈家漂亮的小娘子不懂,他便耐心解释:“先不说光泽和透亮度都不够,这些石头的颜色太过鲜艳特异,乍一看虽夺目,但只要一搭配女子衣物,必定太过花哨,有失庄重典雅,不瞒您说,虽然也偶作搭配点缀,但这些石头主要是我们店里用作彩绘涂修的颜料石,万不敢用这哄骗少夫人。”
再者,这些石头软硬程度不同,不是对这些石料熟悉的匠人,镶嵌起来必定要反复失败多次,虽然不是高级宝玉石,但这些颜料石却又极为稀有,价格并不低。
“掌柜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沈妙妙拿起一块质地细腻的青金石,赞叹地翻看后,明眸闪闪发亮,她道,“无论是颜料还是装饰,您这里的材料确实都是佳品,您的善意提醒,是为了我们不花冤枉钱,但您这南红毛料色满肉厚,金丝宝玉暖黄温润,这块朦胧泛蓝的石头,还有这块儿蓝粉中带着白色纹理的,这些可做不了颜料,他们比起琉璃来丝毫不遑多让,不用来做首饰,有些可惜了。”
她不知道这两块月长石和天河石在这里叫什么名字,说话间只能含混略过。
那掌柜的却是意外的瞧向沈妙妙,想不到这位沈家娘子竟然如此见多识广。
可他还是顿了一下,似是商量道:“既然娘子喜欢,看得上这些矿石,那小店自然是乐于奉上,但……如若少夫人不介意,我想还是由您家的手工匠师来挑选,毕竟也不是小数目,物尽其用夫人和娘子戴着也是欢心。”
徐訾由话说出口,瞬间又有些后悔了。
作为京师里数一首饰铺子的掌柜,他这话显然过多又有些不够圆滑,和他刚才斥走伙计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苏茗雪淡淡蹙起眉,沈妙妙见了,立即对着看过来的嫂子摇了摇头,示意她无妨。
这个徐掌柜年近半百,整日面对各色夫人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大约是真的看中这些原石材料。
这感觉她懂,她见到难得一遇的好衣料,恨不得将边角余料都做成手花、颈带,同衣服一起装饰在模特身上。
于是,她温声道:“徐掌柜,您放心,这些石材,我会小心使用的,这些材料来之不易,不论是开采还是运输,又或者您联系货源,想必都不是易事。”
看了一下架子上的存货,她指着几样宝玉矿石道:“我看了一下,咱们琳琅记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原石都是上乘佳品,我也不多拿,就这几样,掌柜的命人帮我各敲下来一小块即可。”
这些矿石开采想必不易,她也不贪心,够用即可。
徐訾由愣了一下,他可从这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这……听娘子的意思,难道娘子是要亲自制簪?”
制衣绣花谁都知道,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娘子自己制簪的,那些錾刀凿锤可不比绣花针拿着好看,还有娘子学这个的?
这掌柜的话可真不少,一旁的苏茗雪终于不耐开口:“掌柜的……”
徐訾由后背一凛,这才回过神,他对着这善解人意的小娘子竟然有什么说什么,完全放松了警惕,忘了身后站的可是将军府的少夫人。
“小的知罪,少夫人,小的这就命人去……”
苏茗雪打断他,缓缓说:“你看我这头上的簪子如何?”
徐掌柜一愣,却并没有抬头,反而将头低了几分,恭恭敬敬回道:“夫人头上的折股钗,翡翠造型虽简单,但描金技艺却登峰造极,手艺精湛,构思精巧,放眼整个京师,为您修补这簪钗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工匠,就是皇城御制也不过如此了。”
徐訾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小的要是能见上这位匠师一面,就算三生有幸了。”
苏茗雪神色这才缓和了许多,她道:“既如此,你何苦为难亲自跟你求取材料的制簪人?”
这下徐訾由可完全愣住了,他吃惊又不解地望向苏茗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谁?谁是制簪的人?在哪?
沈妙妙轻笑了下:“徐掌柜,您这赞誉之词,玉昭可承受不起,不过是‘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
徐訾由缓慢地转过脑袋,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沈妙妙。
他刚才听着这话就不太对,这会儿,就连少夫人都亲口承认了,这么说,眼前这明眸流盼弱骨纤形的小娘子,是修补这折股钗之人?
徐訾由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如若不是时间不允许,沈妙妙倒真想和这有意思的掌柜多聊上几句。
颗眼下她还要回去将脑中初具概念的设计画出来,便干脆道:“徐掌柜,这样吧,您卖上我们几件宝石原料,等我闲下来,有时间,就做上两三支簪子,送给琳琅记可好?”
沈家是何门面,徐訾由怎敢如此不识抬举,连呼不可,心中却忍不住暗骂自己看低了人家娘子,真诚道:“娘子万不可折煞老夫,今日得见娘子,是娘子与琳琅记,与老夫的一份机缘,既然娘子看得起琳琅记,这府库中的材料任凭娘子随意取用,但求娘子他日得赐一二。”
现在想来,这娘子会描金之法,又能将这些稀有罕见的原石名称一一道来,却非一般高门深宅的小娘子的气度,这世上原石虽然稀有,但能工巧匠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掌柜的,你也不必太过客气。”苏茗雪将话接了过来,“钱我们还是要付的,琳琅记的这份情谊,沈府也会记在心上的。”
找到了好的材料,沈妙妙放心了不少,有了她大嫂这位行走的靠山,她便和掌柜的打了招呼,趁着嫂子和掌柜商议之时,由丹朱跟随着去了琳琅记的前店。
难得来一趟珠宝店,总要看一看这个朝代时尚前沿的流行元素。
可这一去,不光看到了流行元素,还看到了这朝代流行的套路。
她和丹朱离去,那徐掌柜便见着缝儿地追问了苏茗雪一句:“少夫人,恕小的眼拙,不知这位娇客是府上哪位娘子?”
苏茗雪淡淡一瞥,冷声道:“是我沈家三娘子玉昭。”
掌柜的立即躬身,道:“原来是三娘子,娘子秀外慧中,心灵手巧,绝非这京师里一般女子可比。”
心中却忍不住暗道,那安郡王和他儿子果然是瞎了。
第9章 琳琅记3
苏茗雪和掌柜的在一旁商议事情,趁着店里伙计将珍贵的原石打包,再搬运到沈家车马上的功夫,沈妙妙便由丹朱陪着,去了琳琅记的铺子里。
古代珠宝店的经营方式更为个人化,一般都是迎来宾客,请进包房,再由伙计像是私人订制般将店里各种款式的首饰拿到房中让客人一一挑选试戴。
因为这样的经营方式,所以店里柜面上,便没有很多样式。
即便如此,沈妙妙从那些摆在柜面上的首饰中,也看出了奢华之感。
不外乎这里的妇人们簪花戴玉,即便走在街上,也能看出重视头面之感,原来重装是这大虞国的风格。
沈妙妙在观看完一圈草虫啄针、结桃挑心以及莲花步摇后,最后走到了店中央一尊观音像前观赏。
她今天穿着素白长裙,裹着一件水粉的半袄,虽已是春分暖日,但她身子弱,自然穿的厚一些。
肩上披着的米色云肩霞披,灵动的流苏间,一左一右各坠着一枚镂空卷草纹的水滴形金质霞披坠。
她只站在那里不动,就惹得屋子里的客人和店里的伙计不时地瞧过来。
丹朱一边心中感叹三娘子生的实在漂亮,一边还要不时地将看过来的视线瞪回去,这时,从楼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娘子。
这两位裙摆飘逸粉黛丽容的娘子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厅中央的沈妙妙,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诧异一个嘲讽。
随后两人都是了然,说什么掌柜的进货去了,分明是点头哈腰陪衬着别人去了。
她们一队人算上躬身送客的店里伙计,浩浩荡荡从楼梯下来,直奔着沈妙妙而来。
犹自沉浸在光泽水润玉雕中的沈妙妙,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么大的玉雕,在没有机械工具的情况下,要如何开,开了之后又要经过如何细雕,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这样一件作品。
她上下打量,还在琢磨这玉雕是中空还是实心的时候,来人已经到了身后。
她没看到,丹朱却注意到了,她是苏茗雪的贴身丫鬟,从小跟着苏家嫡女什么场面没有见过,立即认出来人,矮身行了一礼道:
“奴婢见过两位娘子。”
她知道这两位和三娘子有过一些交往,此刻行礼,便是提醒沈妙妙。
那身量高挑的女子只瞥了丹朱一眼,目光就移到正转过身来的沈妙妙身上。
沈妙妙闻声回身,只见两个的女孩子站在自己身后,她瞬间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是沈玉昭的熟人,但不幸的是,她并不认得。
即便如此,她仍旧是下意识地先扫过两人的身量以及衣着。
丝滑的缎面上绣着精美的牡丹花纹,莹绿的花枝簪钗随着发髻向外翘起,看起来倒是有种活泼之感。
沈妙妙在心中摇了摇头,太重奢华,过犹不及。视线便又移向一旁另一位高挑女子。
她看到女子的身高,目光一亮,这倒是她见过为数不多的高挑女子。
她目光虽然热络,但却没有开口,那身上珠光宝气的女子先是皱了下眉,随后道:“沈三娘子,听闻你大病了一场,待在府中月余未见,此刻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
沈妙妙听出她语气不对,只微微点头道:“多谢关心,玉昭的病已经好了。”
她成为沈玉昭,昏迷的半个月,意识里只有沈玉昭短短十六岁人生记忆最为深刻的人和事,除了占据她生命中大部分感情的沈家众位亲人,就是那个害了沈玉昭性命的赵伯希,这些莺燕娘子,根本不在沈玉昭留给她的记忆中,对于沈妙妙来而言也就是陌生人。
大约是发现了三娘子沉默不语,丹朱立即上前插话,笑道:“多谢崔娘子、齐二娘子对我家三娘子的关心,今天在琳琅记相遇,您二位是来选首饰的?”
可那像是移动首饰盒的崔娘子却根本没将丹朱放在眼里,而是直直看着沈玉昭,微微一笑道:“沈三娘子好了我就放心了,听闻表哥退了和你的婚事后,你大病了一场,这京师里风言风语,可把我表哥挖苦坏了,不知道的还都道他是负心汉,这可就错怪人了。”
这话一出口,沈妙妙就明白了对方是什么套路了。
这崔娘子是狭路相逢,要为她表哥赵伯希讨回公道了?
好家伙,这么快,冤家们就在她面前开始表演了。
沈妙妙实在是想笑,见崔娘子身边的美人不动神色地盯着自己,又控制住了唇边的笑意。
但她这一下,在对面两人眼中看来,就是凄苦地抿住唇角。
那崔娘子似是看不得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不悦道:“我表哥未娶,你未嫁,算不得什么负不负心,这事实可容不得人添油加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