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道:“也好,凤冠如果能修复,这件事就有了转机,我抽空去趟大理寺狱,将这消息告诉盈之。”
“只是……”他目光微闪,“听闻玉昭妹妹大病了一场,好在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沈绎也沉下脸,半晌瞥了他一眼,警告道:“再一再二也就算了,再让我听到你喊玉昭妹妹,下次上朝,我就叫你李大宝将军。”
李俊风面色一凝,瞪着他:“算你狠。”
两人又低低交谈几句,等沈绎回过神,朝院墙角望去的时候,刚刚还站在那里的沈玉昭却没了踪影。
沈绎:!!!
沈妙妙沿着文思院的墙壁,一直走到了一处拱门停了下来。
黄色的琉璃瓦排布到这里戛然而止,过了拱门,远处游廊亭台上覆盖的琉璃瓦则换成了绿色。
她记得从西门进入时,那里的瓦片是黑色的。
好奇心和探索的本性被勾起来,她站在宫门前仔细思索了片刻。
“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她喃喃低语,“然后是红墙主火,覆上黄瓦,是火克土,黑瓦……则是水克火。”
手指在高墙上菱花石窗上抚过,这里用的是三交六碗式格心装饰呢。
竟然是五行相克,阴阳乾坤的布局。太有意思了,建筑布局和装饰设计的知识,她以前都是看的理论多,实际例子少,毕竟留存到现代的历史建筑完整的太少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大哥,才刚刚走出工坊,估计还要和那位将军说上两句话。
虽然知道这里是皇宫,但摆在眼前的精巧设计犹如蒸腾着热气的丰盛大餐,让人实在难以控制不举筷一试究竟。
反正是皇宫的外院,甚至是最外围的西面,眼前的花园大约是殿宇楼阁间的过渡区域,一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她去看一眼就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毕竟,下次还不知有没有进入皇宫的机会,机不可失呀。
于是,设计师的职业病使得满脸兴奋的她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踏进了另一方天地。
并不知晓宫内布局的沈妙妙,以为放眼望去的亭台游廊大约是一处供人赏玩的花园小径。
她不知道,这文思院名字来源于它旁边这座更大的殿宇文思殿。
这里虽不同于承思殿是皇上办公的主要场所,但却占地更广,无论是环境还是气氛都相对更为轻松,是群臣集会,商讨政事,又或者平时皇帝宴请群臣的地方。
因为面积很大,便在四周围上了一圈绿化带,建起了池塘游廊,亭台花苑,供人观赏。
也正是因为靠近文思殿,所以为皇家制作器具的工坊才得以命名为文思院。
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苑囿格调自然就高了不只一点点,沈妙妙从踏进园子就开始惊奇地瞪大眼睛。
拱门内是一处照壁,那上面雕刻的岁寒松柏一如文思院墙壁上吸引她的石雕一样,美观典雅。
廊阁杆影,远处迎春花海后还有八面四柱的小亭子,美景如画,美不胜收之际沈妙妙完全沉浸在眼前的建筑布局中。
她只注意到犹如山水墨画般画高耸的凉亭,却没有发现亭子里圆柱下靠着一个人。
杜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的目光转而望着从拱门走出来的一个身影。
不是他书看得分心,亭子地势高,一眼就能俯瞰这处小花园,再加上那抹窈窕身影,像是从笼中放出的小雀般,跳跃欣喜,很难不让人注意。
沈妙妙沿着游廊目不暇接地向前走着,楼檐上圆雕的八仙,斗拱上平雕的双狮滚绣球,就连墙裙的缠枝纹都雕刻的细致精美。
直到她看到矗立在花丛中的那面巨大八字影壁,终于吃了一惊。
八字合为的三段影壁上布满精美的云纹及垂花深浮雕,中间是以高浮雕手法雕刻的云龙,气势磅礴,富有动感。
她忍不住走过去,细细观察。石雕刀法细腻流畅,造型比例适宜,线条细镂繁丽。雕刻盘龙的青白石是艾叶青色的,质地较硬,但质感细腻,分外漂亮。
环绕盘龙四角上下各有两组图案,这部分突出的浮雕却精致小巧,不过比手掌大上两圈的圆形里,刻工更显精湛。沈妙妙手指轻轻抚过里面的图案,像是飞龙宝珠,又像凤鸟祥云。
她站在影壁前片刻,也没有分辨出那图案是什么构造。
那盘龙提醒她这里似乎并不是能随便出入的地方,想到这儿,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洁白的帕子。
那是银珠为她备好的随身用品,她不好说没什么用,只好带在身上,想不到这时候还能派上用处。
事不宜迟,她将帕子铺在圆形的浮雕图案上,想了想,从头上取下来一只簪子。
那簪子简单,莲花承托上只有一颗椭圆的绿松石。
她将簪子翻转,绿松石按在帕子上,稍稍用力,开始沿着浮雕轮廓来回滑动绿松石珠子。
青白玉质地坚硬,绿松石相对较软,很快,洁白的帕子上被染上青绿色,却也渐渐勾勒出浮雕的图案。
远处亭子里的人,徐徐起身,背手站在栏杆前,注视着影壁前人的一举一动。
她从头上取下一只簪子,是在做什么?
他只能依稀看到她在手帕上涂抹什么,簪子在她手中似乎变成了一支笔。最后她将簪子翻转过来,用尖端在帕子上又四处修涂。
这时,隔壁院落里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那身影像是被惊扰的小鸟,立即卷好帕子,朝着拱门处匆匆而去。
杜衍一动未动,许久,身后有內侍从花园另一头出现,走近躬身道:
“侍郎大人,您在这儿躲清闲呢,杂家找了您好久呢。”
杜衍这才转身,面色无波地朝着来人点头。
齐公公早就熟知这位年轻有为又颇得陛下赏识的侍郎大人的脾气秉性,就是面对皇上那也是这副沉稳的气度,他笑道:“杜大人,西面今日递上来的奏折到了,陛下怕是一时抽不开身同您商议新政之事了,这不,陛下特地派老奴来知会您一声,就怕您久候了。”
今日听宣入宫的杜侍郎拾起书卷,正要离开,却又停住脚步,转身朝着被影壁挡住的拱门处望了一眼。
齐天合齐公公眼力非常,立即询问:“杜大人可是有事?”
杜衍顿了一下,抬手指着拱门那边中规中矩的屋舍,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齐公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了然道:“回侍郎大人,那里是文思院。”
杜衍没有出声,人精般的齐公公便又补充了一句:“虽然离得近,但那里都是匠人铸师,平时不会到这边来的。”
杜衍收回手,下了台阶出了亭子。
他面如冠玉,身姿斐然,跟在他身后的齐公公心下忍不住赞叹。
宗门杜氏,不愧为名门望族,培养的子弟各个是佼佼者不说,这位杜氏嫡子杜衍,更是年纪轻轻便凭才华升为了参政知事,怕是不出几年,封相也未尝不可。
想到皇上对他的看中和青睐,齐天合更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这时,杜衍却停了下来,他头也不回又问:“文思院里有女匠师吗?”
这问题太过奇怪,顿时让齐天合愣住。
他压下不解,立即回道:“据老奴所知,文思院内从监官到匠使再到普通匠人,皆为男子。”
侍郎大人的身影很快穿过庭院,朝着文思殿走去。
齐公公想不明白,只得疾步赶上。
杜大人,明明年纪轻轻,可这就是思虑过重,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第7章 琳琅记1
汀白苑内,卯时。
苏茗雪替沈绎最后整理了一下朝服的前襟,脸上仍有忧虑:“时间太紧了,短短五日,就算不眠不休也很难赶出来,除了文思院的工匠,不如我们自己也找一些匠人们来帮着妙妙吧。”
那日妙妙实在太过坚持,比起他夫君的冷静,她倒是有些沉不住气。
这事全有妙妙来起死回生,实在有些……
虽然自宫中回来后,沈绎似乎一派轻松,但苏茗雪还是放不下心里悬着的石头,顿了一下,她后退一步,仔细检查了一下沈绎的衣着,接着交代起来:“已经给灵照寺去了信鸽,母亲应该在归程的路上了。父亲那边……想必回信也快到了,保险起见,不若我明日去一趟公主府吧。”
永安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嫡姐,圣上亲生母妃早早离世,圣上年幼时,都是这位长公主在护着他,这位公主的一言可是比太后也不遑多让呢。
而苏茗雪的小叔,宜平候苏岱则是这位永安公主的夫君。
可沈绎却道:“公主殿下向来与沈家交好,该帮忙的时候,绝不会不理,这个时候,都盯着沈家,去她府上拜访倒会节外生枝。”
永安公主向来和太后不和,这事又涉及到惠妃娘娘,他们和公主交往过密反倒会落人口实。
沈绎说着转身从墙边方桌上的锦盒里拿出一卷薄纸。
那纸用丝带捆住,不大也不长,单看厚度几乎只有扇面大小。
他将东西递给苏茗雪,低声道:“你亲自将这个东西交给妙妙,让她看完后小心销毁。”
苏茗雪睁大眼睛,抬头望着沈绎。
冠正面威,穿着整齐朝服的太常寺正卿垂眸和自己妻子那双清冷的眸子相对,神色微微缓和。
“这是惠妃娘娘的画像,我昨晚画的。”见苏茗雪的眸子睁得更大,他微笑起来,“妙妙说她有用处,你小心交给她就是。”
卯时尚早,天色也刚微亮,房间内还点着烛台,照在苏茗雪的发上,墨黑的颜色令人移不看眼。
沈绎双手笼在袖子里,指尖微动,却有些难于将藏了一晚上的东西拿出来。
他在心中暗笑自己,也不知当初跪完自家又去跪苏家才抱得美人归的那份气魄哪里去了。
他性子寡淡,一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
成婚十年,茗雪为他持家生子,而他不但没有表示,连句感谢的话都说的少。
甚至,要由他刚十六岁的妹妹来点醒他。
沈绎伸手,从袖子里将碧绿的簪子抽出,托在手掌上。
苏茗雪眼前一亮,欣喜接过来翻看:“妙妙说要帮我修,没想到这么快就修好了。”
折股钗下缀着的三颗翡翠玉珠摇曳相击,清脆悦耳。
她感叹一声:“真漂亮。”
似是想到什么苏茗雪连忙解释:“这钗,我收到后,一直舍不得戴,但后来被煜儿翻出来玩,不小心摔在地上了……”
这是他们在订婚前,他送她的礼物,是她所有首饰里最宝贝的一件,自从被摔出裂纹后,她都是每日戴在头上的。
沈绎握住她持簪的手,轻声叹了口气:“茗雪,我几乎每天都庆幸自己能够娶到你做妻子,但显然,你挑男人的眼光似乎不太行,这十年,你辛苦了。”
说着,他抽走那只簪子抬手轻轻插入乌黑亮丽的秀发中。
苏茗雪目光微闪,脸上忍不住升起红晕,她柔声道:“我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为了她,放弃将军之位,毅然入仕改做文官,当年此举不知惊骇了多少人。
沈家的长子为了美人放弃仕途,那一年他们成婚,有多少人羡慕祝福,就有多少人嗤笑嘲讽。
十年了,他们的生活美满幸福。
两人虽是老夫老妻,却也忍不住红着脸抱在一起,沈绎道:“为夫愚钝,不懂这些头饰挑选,只得求了妙妙,等这事过去后,让她替我给你做一套漂亮的簪钗首饰。”
苏茗雪怕弄皱他的冠官服,只得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半晌笑道:“妙妙聪慧手巧,那簪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而此时他们谈话的主人公沈妙妙还在昏昏欲睡。
昨日宫中一行,大概是消耗掉了她一个月储存的体力值,躺在床上,脑袋和身体似乎成为了各行其道的两部分,脑海中在构思设计,甚至想要再看一眼被她拓回来的影壁浮雕图案,但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很快她就睡着了。
因为看她太累,到了早上守在房间外的银珠和碧翠也丝毫不敢吵醒她。
所以睡到日上三竿才下床的沈妙妙便只能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看着手上帕子的图案。
苏茗雪进门的时候,便看见沈妙妙一口一个,将两个虾饺依次放进嘴里,吃得两腮都鼓了起来。
苏茗雪呆了一下,侍在一旁的银珠和碧翠见来了援军,急忙先开口道:“少夫人,您快来劝劝,娘子说时间急迫,非要这般用膳。”
“我们劝了,娘子非说不打紧,这怎么行,一会儿难受了可怎么办?”
沈妙妙看得投入,便也忘了古代大家闺秀的礼仪,时间紧迫,别说边吃边看,放在以前,她为了设计稿,连喝三天咖啡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抬头见走到近前的苏茗雪,她咽下口中食物,将牛奶一饮而尽,才端坐乖巧道:“嫂子,咱们是要出发了吗?”
随后,她瞟到在苏茗雪发间摇摆的三颗碧绿珠子,笑道:“嫂子今日可真漂亮。”
不足五日的时间,已经被沈妙妙睡过了半日,沈家私自接下修复凤冠一事,这个时候哪有什么逛街的兴致,沈妙妙在苏茗雪的带领下直奔了京城里最大的首饰铺子琳琅记。
沈妙妙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她是来挑原料宝石的。
凤冠其他部分由文思院的匠人师傅们修复,可那门面的部分却要由她来填补。她心中有了个大概,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心仪的材料。
这琳琅记也算这京师里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了,主要的客源都是这京师里官宦显贵家的夫人娘子们。首饰的档次自然也就不是小打小闹。
他们的铺子自然也应有着自己的工匠师傅,这样的话原石宝玉想必也是有不少存货的。
古代和现代不同点就在此,能够制作精美簪钗的手艺人不少,想要的原料也是不胜枚举。
沈家毕竟不同于一般官宦人家,琳琅记的掌柜徐訾由亲自前来迎接苏茗雪和沈妙妙,带着人直接从后门进入到了府库。
沈家少夫人想挑东西,还不是要什么给什么。
这位琳琅记的老掌柜甚至不由地多瞧了两眼沈少夫人头上的簪钗,那支折股钗簪在显眼的位置,坠珠摇动,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