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啊。”
左淮坐在地上,抬头看二人:“我拿到的情报是……老太爷终生未娶,膝下的儿子是从宗亲那里过继的。怎么会有合葬墓?”
叶楹也很意外,这么说,白梵当初并没有和章致之共度一生?
“这位老太爷算是章家酿酒生意的创始人,在酿酒上天赋异禀。早年天南海北的闯荡,学习各种酿酒术,留下了不少秘方。这些秘方,就是日后章家酒业发展的根基。”
“他一生命途多舛,遇到过不少风浪,但都化险为夷,还为章家积累了大笔家业。奇怪的是,他临终前嘱咐后辈,自己要埋骨在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中。”
左淮也很疑惑,看着墓碑:“这墓碑恐怕也是按他要求做的吧。”
叶楹沉默,几个关键词在她脑中碰撞,她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当年章致之到处闯荡,与白梵相遇。可不知道为什么,白梵没有邀星入命,也没有和他在一起。
后来章致之回到故乡,做了酿酒生意,做得还相当不错。而每次遇到风浪,都能化险为夷……
恐怕,这就是白梵在替他挡煞。
毕竟命星不入命,就是耗星,会一直消耗仙家福报和修为。这样,白梵的容颜衰败,似乎也有了理由。
明明作为仙家,能够青春常驻。可一直养着章致之这“耗星”……
她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叶楹心里沉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把事情始末讲给另外两个人,就听到乔二叹息:“命数。”
灰仙本就擅占,最懂命理之类。乔二虽然修为不济,但这一块还是有种族天赋:“我看过族谱画像。当时还奇怪,这章致之本来是寿薄之相,却福寿绵长,家财万贯。恐怕他们第一次见面,白梵就注意到了。”
仙家法力强大,却没法改命。白梵知道恋人命中多恶煞,是早亡之相,哪怕是与仙家结了连理,也没法改变。
于是她选择与他分开,让他成为耗星。她源源不绝地以自己数百年修为和福报供养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一百多年前,我来过长白山,见过白梵。”
黄羲泽沉默半晌,开口:“那时候,她问过我一个问题。”
“她问,定数有可能更改吗?”
他眼神苍茫,落在墓碑上:“我告诉她,一切都是世间定法。”
“人有人的,仙有仙的,此消彼长,难以违抗。”
叶楹恍然,难怪刚才在院子里,白梵说出这么一句。
此消彼长……她用自己的“消”,换了章致之的“长”。
以福报消耗星之煞,不是单纯的一换一。填补天命,是件事倍功半的事情。
“那她……知道章致之‘回来’了吗?”
谁知道呢。
这些除了当事人,应该也没人知道了。
几个人都沉默,一时之间只有树林中的风声。最后还是左淮闷闷地说了一句:“先把活干了吧。”
叶楹这才想起来,左淮来这是有任务的——刨坟。
这一趟,可是真折腾。她摇了摇头,身边黄羲泽默默地揽住她的肩膀。
两个人心情都不怎么好。他手指有些微用力,像是忘了控制,让她肩膀有些疼。
但叶楹一声不吭,就像这疼痛能缓解内心的郁结似的。
一片沉郁的低气压中,响亮的敲击声骤然响起。
随之发出的是左淮的惊呼:“挖到了!”
不多时,他和乔二从坑里爬上来,走到叶楹和黄羲泽面前。
左淮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露出手里的东西——
——一个雕得挺丑的小刺猬,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场景骤然一变!
第63章 祖传秘方,如愿以偿 恶神。
漆黑的天穹片片碎裂, 露出灿烂夺目的白昼。
叶楹抬头望天,这场景我熟。
身旁高大的身影在光线下由暗转亮,像是乌云散去, 露出闪闪发光的海岸线。
叶楹抬头看他,心头迅速掠过一线闪电般的心悸。
于是她伸手, 在他的手背上狠狠一拧。
黄羲泽:“……”
他侧头垂眸,黑曜似的眼睛盛着无语:“结婚那天我就想说了, 验证是不是做梦不是应该掐自己吗?”
再说,这是幻境,不是做梦好不好?
叶楹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随口敷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还不谢恩。”
黄羲泽:……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叶楹挑眉, 现在你就见到啦。
“两位长辈, 这会儿就别虐狗了。”左淮调停, 伸手一指:“戏都开场了。”
叶楹这才往注意到,这里正是白天见过的那片草海。
又是幻境,显然, 这是墓主人章致之搞出来的幻境。
跟上次不同, 这次草海旁的小径上站了两个人。
穿长袍的清瘦男子握着眼前女子的手,连背影都透着不舍。
“阴阳头……”
鉴宝大师乔二专业上线,搓着下巴按男人的外形分析:“这得是晚清了。”
叶楹暗暗计算——黄羲泽说过上次他来时, 至今不到二百年。
那时候乔二就说过,按时间来算是清朝。不是道光, 就是咸丰年间。
白梵和她的命星就在那个时候相遇。
果然,两人身影错开,露出女子的样子——一身串珠缀玉的华丽白衣,正是草海中远远一瞥的白梵。
只不过……这时的白梵黑发雪肤, 黑亮双眼中笑意盈盈。她梨涡浅浅,还是娇俏的少女模样。
叶楹四人所在的地势较高,远远地俯瞰着草海中小径上的惜别。
男声响起:“真不跟我回去?”
白梵笑了,温柔的笑容与百年后叶楹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才不跟你回去吃糠咽菜。待你撑起章家门面,富贵荣华,叫八抬大轿来把我风风光光请回去。”
章致之也笑,指尖落在她鼻尖上,故意逗她:“好个贪慕荣华的丫头。”
说着,他神色稍正,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放在白梵手中:“这两张酿酒秘方你收好。如今我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最珍贵的不过这两张自己独创的方子,权做聘礼。”
白梵故意挑剔:“谁稀罕。你自己的方子,给不给我也在脑子里,随时能复出来。”
“不会。”章致之望着她眼睛,郑重:“这方子给了你,除非你过门后还了我,否则我绝不以此方酿酒。”
“好打算。”白梵作势锤他:“说是给我的聘礼,还不是叫我嫁过去再还你!”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白梵的笑声如山间白鸟,脆生生地起落。
“后来……”
苍老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后来我拼了老命,五年内便撑起了章家酒坊的招牌。”
叶楹回头,就看到了之前在幻境中看到的老人。
老人脸上满是沟壑,不舍地把眼神从远处依偎的二人身上收回,落在左淮手中雕刻简陋的刺猬上:“她说,方子她收了,叫我以后拿着她的信物来赎。”
“可待回到长白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章致之浑浊双眼满是眷恋,在小刺猬身上逡巡:“可我总觉得,她还在这山里,只是不知为何,不能见我。”
“我一直在等她,等了一辈子。”
老人抬眼,神色温和又满足:“不过这回,我可以一直守着她了。”
叶楹眼神震动,看着他沧桑的侧脸。
草海中央的人影,随着他的话音,像是风蚀似的消失。
章致之的执念铸造了承载记忆的幻境,漫长的等待中,不知多少次地重现这些场景。
也许这就是孤独灵魂的唯一慰藉。
几人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叶楹下意识地握紧黄羲泽修长的手指。
黄羲泽低头看了她一眼,将交握的手松开,改成十指相扣的手势,悄悄地紧了紧手指,得到叶楹更用力的回握。
她好像……在害怕。
黄羲泽嘴唇抿紧,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就在这时,章致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次,是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嗯?”
草海依旧在风中波涛翻滚,两个相拥的身影却只消失了一个。
白衣的白梵却抬起头,直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这……怎么……”
章致之震惊地站在原地,耷拉着的眼骤然睁大,满脸难以置信。
可白梵已经向他走来。
脚步缓慢,却坚定地向他走来。
叶楹也呆了——啥?
这白梵……居然不是幻影?
章致之眼神大震,干瘪褶皱的嘴唇也不停抖动,盯着缓缓走来的白梵愣了几秒,做出了谁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抬袖掩面,转身就跑!
可惜刚转身跑两步,就撞到了一具高大的躯体。
黄羲泽挡在他眼前,任老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也不肯让步。
章致之逃跑无门,整个人都佝偻成了一团。
身后却响起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这会儿倒不敢见人。”
墓碑上还刻了她的名字!
章致之定住,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转身。
他耷拉着眼睛,明明是耄耋之年,可垂头丧气像是个做错了的孩子,嘴里嘟囔:“都糟老头子了,不想让你看见的。”
“当年也没有多俊俏。”
白梵嘲笑他,随后叹气:“我不也是个老婆子了吗。”
章致之这才抬头看她,看到她样子,一下子怔住。
白梵抿了抿唇,偏过头,脸上莫名带了些忸怩的赌气:“我就知道当初你是见色起意!”
“现在也是。”
章致之往前走一步,站在老太太面前,顿了顿,抬手抚上她霜色鬓发。
他感叹,像是在草海中第一次见到白衣舞者时那样感叹:“很美。”
“老不正经!”
白梵啐他一口:“我都听说了,借着给小辈托梦,死乞白赖地叫人拿着信物逼我现身。”
说到这,她抬眼看黄羲泽,不太好意思:“让六爷看笑话了。”
黄羲泽神色平静地看着白梵摇了摇头。
他刚想说话,忽然章致之冒了出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章致之菊花似的老脸上满是警惕,打从百年前刚见到这位英姿出挑的六爷时,他就格外警戒。
两个人没打过照面,他只是瞥到他与白梵说过话,然后离开。
就这么一瞥,章致之的心头就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黄羲泽无语地看着老头子脸上的敌意,那边叶楹拍了拍章致之的肩膀,安慰:“老爷子,别担心,这是我老公。”
谁知道章致之瞥了她一眼,不屑撇嘴:“你生得太丑,怎么比得上阿梵?”
叶楹核善的笑容骤然加深,拍在老太爷肩上的手指猛地收紧——看不出来,你个老棺材瓤子挺会聊天儿啊。
章致之被捏得嗷一声差点蹦起来,眼神阴恻恻看向叶楹:你个小□□秧子也不错啊。
虐待老人,小心爷爷托梦,让重重孙子告你。
俩人视线火花带闪电,左淮强笑着插入中间打圆场,把小刺猬递给章致之:“老太爷,物归原主。”
章致之接过刺猬,又郑重地把它捧到白梵眼前。
他脸上莫名带了些紧张,又含着希冀:“阿梵,我回来了。”
白梵垂眸看着他手中的刺猬,半晌才轻轻一笑。
她接过刺猬,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抬眼看他微笑:“久等。”
用这句话回答“我回来了”,显得莫名其妙。可在场的人们都明白它的意思。
真是……久等了。
随着话音落下,幻境再次碎裂。
璀璨的晶雨落下,包裹着两个老态龙钟相携离去的身影。
等回过神时,四个人已经站在了度假酒店的门口。
叶楹发觉手中有什么东西,低头展开手指,就看到一个很旧却干净的锦囊。
她定定看了半晌,抬手把锦囊塞到左淮手里:“你的任务完成了。”
那两张酿酒的方子,就是章致之要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
对于酒坊来说,可不就是逆转家运的法宝。可至于章从简是不是这么认为,那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那个嘴贱的糟老头子,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了。
可为什么她的心情这么糟糕呢?
叶楹咬了咬嘴唇,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去转转。”
暮春的小镇,即便是旅游胜地,在这种淡季的深夜也没什么人。
橙黄路灯下,叶楹看着脚下的影子,闷闷走了很久,忽然开口:“不能让她去仙庙里吗?”
不是说仙庙可以救治受伤的仙家吗?
“她没有受伤,而是衰竭了。她用自己的福报去抵章致之的命数,本来就要付出代价。”
“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定数。”
“山神不是神吗?”叶楹抬头,执拗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街景:“神也没法改变定数吗?”
说出“山神”两个字时,叶楹明显感觉到黄羲泽静止了一瞬。
昏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他深邃五官埋在阴影里。虽然看不到表情,可那股见到白梵后就始终缠绕在他身上的阴郁再次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