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袁枕哂笑:“只不过……人被撕成碎片还可以一死了事,而魂魄被撕碎,却还得活在无尽痛楚中。”
“因为濒死的过程拉得越长,越能感受到猎物的恐惧。”
“它在以此取乐。”
叶楹瞬间想起黄羲泽说过的话,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她眼神一直没离开黄瑜——这个东西,现在就在她的体内?
“老朽一开始还以为这源头是在‘囿’里,所以……”袁枕看了叶楹一眼,随即解释:“哦,‘囿’就是他们自称的‘界’。”
叶楹眨了眨眼。
“囿”这个字,意思是养动物的园子。袁枕对于仙家的嫌恶,可见一斑。
原来袁枕闯界是为了寻找魙的源头,她缓缓开口:“所以你收集仙家的法力,是因为你太弱了,自身修为不足以撬开山界的外壳。”
叶楹忍不住语气中的嘲讽,可袁枕却坦然承认:“没错。”
他嗤笑:“老朽又没有那么长的命,怎么修行也没法达到那群畜生的水准。这有什么可羞臊的?”
“再说,虽然那次失败了,可最终还是让老朽寻到了办法。”
“办法?”
叶楹皱眉:“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封印魙?”
她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无声无息站在袁枕身后的林望朔,嘲弄地问:“要是没猜错,他是受了你的指使,才献祭了无辜的人给魙吧?”
“师父说过。想要拯救世人……”
林望朔一板一眼回答,脸上早没了一贯的温润。他面无表情,黑幽幽的眼睛望着叶楹:“……少数人的牺牲是必要的。”
叶楹怒指他:“你是让这老帮菜洗脑了吧?!那可是你哥,跟你血缘相通!你良心不会痛吗?”
她气极了,提着锹就要上前:“你们凭什么决定让谁牺牲,牺牲的为什么不是你们自己?!”
叶楹话音刚落,整个洞窟中忽然猛地一亮!
地面骤然亮起一道道火焰,其中一道从叶楹面前轰然而起,将她跟袁枕师徒隔开。
叶楹被火焰一冲,猛地后退一步。洞中阴气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黄瑜暴怒的尖叫响起。
林望朔面无表情,脸上被火焰晃出无数缭乱光影,像是戴了一张恶鬼面具。
而袁枕隔着火幕看向叶楹,勾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叶楹心头陡然浮现出一阵不祥预感,接下来就听袁枕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速度极快地在身前林望朔脖颈上一拉。
鲜血立刻溅满了叶楹的视野!
叶楹被这突变惊呆了,更惊人的是林望朔一脸平静,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像是安然认命一般,缓缓倒在地上。
这居然是他的身体,并不是幻影——不,说起来,被魙打下烙印,不能出2201的事情肯定也是假的。
叶楹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抖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句:“他是……”
“没错。”
袁枕神色平淡。
他看了看匕首上的血迹,似乎有些不喜,皱了皱眉,将它扔在地上:“他八字属水。”
叶楹难以置信:“你亲手养大他,就为了在这时候杀掉?”
“望朔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宿命。能为救护众生而死,是他的造化。”
袁枕看向叶楹,语气平静:“只怪老朽不是五行魄,否则自戕即可。欠这孩子的,只能来世偿还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火焰尽头的黄瑜,眼中浮现痛恨:“可惜老朽只能封印这祸害,却没有将其手刃的本事……”
叶楹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袁枕,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真实情感。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痛恨,他是真的想要为民除害。
可是沾了人血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袁枕看着她复杂的眼神,桀桀笑了出来。
他笑声干涩难听:“省省你的妇人之仁,你以为光有五行魄就够了吗?”
叶楹瞳孔骤然收缩,看向石台上的黄羲泽。
林望朔说过,封印法阵不光需要五行魄,还需要……
强大的修为。
可他没说过,这一切,是要作为祭品献上。
就在这一刹那,空气中的阴气骤然暴涨!
灰三发出一声痛呼,白色气焰如风中残烛摇摆。胸腔中的心脏急急敲打,浑身像是浸入深水,千斤重压从四面八方传来,五脏都像是被移了位。
叶楹觉得自己正被泡在酸液里,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烧灼感。她撑着铁锹,将痛呼咬入牙关。
像是顶着让人窒息的大风,她艰难向前走去。
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她只看到那一团青焰灯塔似的在前方招摇。
叶楹一步步向那团青色的火挪动,浓重的阴气最终溶解了身上的青焰,腐蚀了皮肤。眼球被蛰得极痛,最后,黑暗降临。
那一抹青色,终究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叶楹再也忍不住喉间的哀叫。她只是个人类,没有青焰护体后,根本无法抵挡。
吸入阴气后,肺腑都像是在灼烧。她最终倒在了地上,一只手握着铁锹,还不死心地往黄羲泽的方向爬。
直到一双熟悉的手拉起了她,把她拥在怀里。是她熟悉的温度,带着好闻的气息,在一片风雨飘摇中稳稳护住了她。
身上的重压骤然减轻,叶楹很清楚那是青焰帮她驱散的,可她现在看不到了。
她的手指紧紧抠进黄羲泽的皮肤里,哀切地哽咽:“疼……黄羲泽,好疼……”
她缩成小小一团,被他抱在怀里,像是狂风骤雨中的一处避风港。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他安慰她:“乖,很快就结束了。”
第86章 蛇拦行道,人闯仙庙 我是员工。……
风拍打耳畔, 抽在脸上生疼。
“六奶奶,前面路口。”
“右转。”
左淮忍不住抬头看叶楹的脸。
她双目紧闭,眼周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暗红色, 血管像是蛛网一样浮现,看起来像是什么可怕的图腾。
她身上大片这样的痕迹。那些血管发黑, 还在微微跳动。
左淮见过这种痕迹,多年前, 在左渝的尸体上。
这都还算好,带左渝去钻山洞的几个孩子,至今还没找到尸骨。
叶楹什么都看不到, 拼命睁开眼, 就是钻心的疼痛。
但她知道天应该黑了……因为靠窗坐着, 她却没感觉到阳光落在身上的热感。
叶楹的意识断断续续。周围一切都虚假得像是幻觉, 只有怀中皮毛的触感是真实的。
她曾经暗暗决心, 等再见到黄羲泽的原形,一定要撸个爽。
可现在他就在她怀里,她手指陷在丝滑的毛皮中, 却强迫自己不要去感受他的体温。
她浑身都像是被剥了皮似的疼痛, 不定时陷入保护性的昏迷。但每次灰三问她路线,她却又能第一时间醒觉,回答出来。
灰三虽然有实力, 但没去过山界。只有她,记得去山界的路。
记忆出现大段的空白, 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滔天阴气中,她在黄羲泽怀里活活疼晕,醒来时已经在山洞外。
而指尖触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柔软的皮毛。
“六爷!”
左淮的惊呼响起, 叶楹抓住那皮毛,心猛地下沉。
“叶楹,你必须要去医院……”
“去山界!”
叶楹声音尖细,变了调地撕开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灰三一言不发,把抱紧黄羲泽的她塞进车里,驱车按照她指的路前行。
一路上,没人再说话。
叶楹心里意外空白,没有杂乱思绪去理清前因后果。
她只感觉到崩断。
有什么东西,一直与另一人牵扯的东西,在缓慢断裂。
咯吱咯吱,她甚至能听到它断裂的声线,像是一段垂死的绳子,又像是锈蚀的锁链。
不知过了多久,左淮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前面是悬崖……”
“开!”
灰三不语,猛地踩下油门。
车子腾空,失重感袭来。
然而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车身一沉,扑簌声响从轮底传来。
没多久,一个急刹。灰三说了第一句除了问路之外的话:“六奶奶,到了。”
车门被打开,叶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一只手搀扶住她,不忘回头嘱咐左淮:“别跟过来。”
山界中不能进人类。灰三抬头望,此刻三层的仙庙上立着无数身影,沉默地垂视他们。
他目不斜视,搀着叶楹稳步从众人中走过。
期间,有几个仙家蠢蠢欲动,灰三一个眼神过去,他们都瑟缩了。
到了第三层,他一眼就看到了场中那把椅子。
佘落坐在椅子上,黑衣黑发,雪白的脸。他就是一条黑白相间的毒蛇,目光阴沉地看了过来。
叶楹沉默地往前走。
佘落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迎面向她走来。
灰三周身瞬间暴起银白气焰,连一双眼瞳都化为银色,危险地看向他。
佘落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叶楹眼前,成功挡住她的去路。
叶楹嘴唇紧紧抿着,她清楚地知道面前的是谁。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开启了另一个从不曾用过的感官,也像是……
另一个人留给她的遗产。
佘落垂眼,看向她怀中金黄的皮毛,半晌语气平淡地说了句:“黄羲泽……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叶楹咬紧嘴唇,疑惑、疼痛、绝望几乎把她的心击穿,但她还是倔强地站在原地,不肯倒下。
佘落的眼神上移,看向叶楹惨不忍睹的脸:“你来干什么?”
“我要见三万岁,我要让他进仙庙。”叶楹回答,声线不易察觉地颤抖。
顿了顿,她近乎哀求:“求你……”
话没说完,佘落侧开了身子,为她让了路。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仙家像是摩西分海一样分开。
叶楹十分意外,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在灰三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
走出去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佘落平静的声音:“你应该也知道吧。”
“已经没用了。”
叶楹手骤然一紧。
但她没有回答,只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仙庙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一直保持着冷硬姿态的叶楹,一嗅到那种气息,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呜咽:“太奶奶……”
三万岁的声音叹息:“进来吧。”
灰三用手臂支撑叶楹跨过门槛,沉默地立在门外。
殿门缓缓阖上。
叶楹看不见周遭的景象,她颤抖着指尖捧着黄鼠狼变凉的身体,像是捧着自己崩碎的全世界。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了似的疼,像是一直紧绷的弦被剪断,她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上。
叶楹虔诚地将黄羲泽放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冻得她瑟缩一下,于是她艰难地脱下外套垫在他身下。
她跪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哽咽:“求求你……救救他。”
“我愿意用我自己的命换他,求求你……”
她喉中溢出剧痛难忍的呜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困惑,绝望,无助,痛苦,拧成一股绳索,缠上脖颈,带来窒息。
昏暗的仙庙里,奄奄一息的女人为了她的爱人,向死去千年的神明哀求祈祷。
眼泪像是星河,从受伤紧闭的眼中涌出。随着她的动作,有些溅在黄鼠狼的皮毛上,形成微小的湖泊。
神没有回应。
叶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事实上,她能撑两个小时的路途到这里,都是凭着一股执念。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终于看清了他。
“鼠狼子?”
她含了泪唤了一声,可他安静地躺在她怀里,没一点回应。
她呜咽了一会,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瞄着他前爪子,作势要切开剥皮。
可黄羲泽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嗖地蹦起来,瞪着两个小豆眼怒斥:“呔!我就知道你这娘们没安好心!”
他静静地躺在叶楹怀里,叶楹眼泪朦胧地看着他。
好几次叶楹都觉得他动了,可每次都发现,是风吹动皮毛造成的错觉。
叶楹托起他的身子,又唤:“黄羲泽。”
黄羲泽的皮毛冰凉顺滑,软绵绵的身子水一般在指缝溜走。
叶楹无声地抽泣,把脸埋在他柔软的皮毛里。
他真的死了。
现实中,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在梦里,她终于承认了。
叶楹抽噎着挖了个坑,又怕不够深,下雨被泡了,或是被别的什么动物刨出来吃,便一直挖一直挖,直挖的十指麻木失去知觉,才非常小心地将他放在坑底。
又怕土脏污了他,费力地将套在外面的外套脱下来,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才一把一把重新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