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文豪,还钱!——不语忍冬
时间:2021-07-19 09:48:51

  如果社会喜爱天足的浪潮迫近,那么那些曾经被裹了小脚的女孩子就被遗落在了大浪之后。
  她们被这个时代残害,又被新的时代抛弃。
  试图解救一些女孩子就意味着要去放弃另一些女子,这个艰难的抉择压的沈游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像是站在一个岔路口,火车即将驶来,左岔道和右岔道都是人,不论选择哪一方就一定会有另一方死伤,偏偏左边的人比右边的人多。
  可沈游是没有权利以人数来衡量生命的轻重。
  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她裹脚是陋习,一定要被根除,如果不能彻底解放双足,将来就会有更多的女子受害。况且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沈游绝不可能为了那些已经被裹脚的女子放弃铲除裹脚。
  但偏偏感情上沈游又无法做出选择,都是一个个鲜活的女孩子,沈游没有办法放弃任何一方。
  已经快两个多月了,沈游一面推进自己的计划,一面反反复复的思考两全之策。
  就在今天之前,沈游从始至终都无法做出决定。
  在没有两全之策的情况下,沈游不得不承认,她是人,不是神,她只能够救那些尚未来得及被残害的女子。即使在放足运动之后,她尽己所能的宣传,不要嘲讽、伤害那些已经裹脚的女子,但一定会有这样的女子因为沈游而受到二次伤害。
  在这场辩论会上,沈游做了最坏的准备。
  也准备好了她余生都要接受良心的谴责。
  我承认,我接受,我是一个懦弱的、无能的、鄙陋不堪的人。
  沈游怀揣着希望,盼望着仅仅只通过辩论就能解放双足,千万千万不要逼迫她走到最后一步。
  台上的傅宣听完了李昕岳的话,顿时面色沉凝,他明显已经意识到了这些话对于观众的影响力。更要命的是,这话在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并且相当的实在。
  不得已,傅宣只好说:“李兄,众所周知,男女分工不同,女子在家相夫教子,男子在外挣钱养家。相夫教子与女子是小脚还是天足根本无关。”
  李昕岳笑着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不喜欢这个表弟的原因之一,傅宣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在外祖父发家之后了,他根本没有过过穷困的生活,以至于傅家腿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洗干净呢,他就已经把头扬得高高的,生怕看一眼穷人就脏了眼睛。
  偏偏此人生的聪明,中了举人,接手了家业之后还能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于是便越发的傲气,可李昕岳总担心有一天傅宣因为他的傲气吃了大亏,甚至把傅家的家业搞砸。
  既然如此,倒不如由我来给你个教训,李昕岳笑道:“傅弟生于富商之家,不曾见过升斗小民艰难求生的样子吧。‘女子在家相夫教子’这样的话说出去都要被人叹一声‘何不食肉糜’。”
  看着傅宣皱眉的样子,李昕岳颇有些感慨地往下说,“农忙的时候,女子们挺着一双小脚下地割稻,稻芒扎进裤腿里,蚂蟥就趴在你腿上,腰弯到直不起来,头上流的汗比天上的下的雨都多。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可以歇一歇了,偏偏一双小脚又痒又疼,一滴一滴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观众们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朴实的话语,有些四五十岁的老婆婆禁不住悲从中过来,整个观众席几乎都在认认真真的倾听李昕岳说话。
  说着说着,李昕岳自己都格外的感慨,“除了农忙,女子还得在家彻夜不停的织布,这是能给家里人攒点吃穿的额外收入,织完了布还得烧火做饭带孩子。对于普通小老百姓而言,若是真论及辛苦,女子的艰辛丝毫不亚于男子。而一双小脚除了能够对生活造成阻碍之外,几乎毫无好处。”
  “说白了,小脚那是富贵人家拿出来的玩意儿,这个东西,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没必要学”。
  傅宣听完李昕岳的话,已经面沉如水。他当然可以反驳说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以服人。
  可以傅宣的骄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因为但凡李昕岳现场问几个观众,哦,甚至都不需要问,傅宣都能看见好几个观众跃跃欲试,试图给李昕岳作证。
  沈游看着台上对峙的两人,只觉心中一喜。
  在最开始排兵布将的时候,为了针对傅宣,她刻意找了李昕岳,李昕岳这人除了了解傅宣之外,还长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会让人觉得他一看就是个好人。
  沈游还刻意让李昕岳穿了一身普通老百姓常穿的短褐。衣着、长相、语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沈游精心设计安排的,就为了让李昕岳能够引发现场观众的共情。
  他们会觉得李昕岳能够理解他们,同情他们,说出了他们心里的苦处,可比旁边那个穿着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有人味儿多了。
  人一旦划分了立场,就会下意识的维护自己的立场,敌视相反立场的人。他们会真心实意的思考,“裹了小脚好像真的没什么好处,而且我也不在意我娶得娘子是不是小脚。娘子要是不裹小脚,两个人一块儿能够挣更多的钱,送孩子读书进学,也挺好的。”
  这些根本无所谓妻子裹不裹脚的人才是沈游试图极力争取的,而这一批人占据了男性中的绝大部分。
  傅宣其人,是极其典型的文人,一句圣人言能够解读出千百种意思,哪一种对我有利就怎么解读。对于这种极擅长诡辩的文人,跟这种人争论只会陷入对方的语言陷阱,沈游既不愿意跟他们拼嘴皮子也不一定能够拼的过他们,唯一能够克制这种人的只有事实。
  而沈游刻意教李昕岳说的话还真就是大实话,没有任何繁复累赘的词语矫饰,以最直白最朴实的大白话直击观众内心。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会比“实话”更具有力量的了。
  因为事实是无法诡辩的东西,它就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由得你再怎么舌灿莲花都无法曲解。
  眼看着傅宣绞尽脑汁试图回复,沈游心中笑道,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没等滴漏滴完六十滴水,李昕岳就再度拱手一礼,这一次他没有对着傅宣讲话,按照沈先生带着他排练了十几次才练出的憨厚而不失严肃,严肃而不失诚恳的表情,他对着观众席大声道。
  “诸位,裹脚本就是大赵遗毒,害人无数。一双小脚逼得多少女子夜夜垂泪至天明。我们都是普通的人家,辛勤劳作了一辈子堪堪温饱,有了请裹脚阿婆的钱,倒不如省下来送孩子进学,再说了,女子若是不裹脚,赚的钱都多一些。夫妻二人合力,日子自然能够过得和和美美,何必非要裹脚、残害自家娘子和女儿呢?”
  李昕岳一说完,沈游当即去看现场观众的反应。观众们议论纷纷。沈游并没有刻意筛选观众,可自从沈游直接登报表示不区分贵客席位和普通席位之后,大户人家就来的少了,虽然几千名观众中也有几百个上层阶级,但他们并不是沈游的主要目标。
  截止目前为止,沈游试图打动的是中下层的普通百姓。
  观众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沈游也知道,不裹脚这事儿是需要时间发酵,观众们不可能现在站起来大吼一声,“老子不给女儿裹脚”,但是没关系,李昕岳要做的事情还有一样。
  李昕岳看着分明已经有几分意动,但神色颇为犹豫不决的几个观众,再度向他们拱手一礼,“诸位,我李昕岳家中唯有一独女,我成亲晚,家中女儿年岁尚幼,如今我就在此地向诸位起誓,我绝不让我女儿缠足裹脚。”
  此话一出,顿时好几名观众神色放松了。其实他们早就意动不已,奈何没人做这个急先锋、带头人。现在李昕岳一带头,顿时就有人跟周围人嘀咕起来,“要不咱们就不裹了吧,咱们一小老百姓,也没必要裹脚啊!”
  沈游是真的很高兴,当日在王汝南查了傅宣之后,沈游敏锐的注意到了李昕岳,在查完了李昕岳之后,沈游孤身前往李府游说李昕岳。
  而沈游之所以能够说动李昕岳,不仅仅是因为一句“挫挫傅宣的锐气”,还有一句“别让天下女子再重演你娘的悲剧”。
  当时两人聊了很久,李昕岳絮絮叨叨的说起他母亲因为挺着一双小脚还要艰辛劳作,结果脚发炎流脓,最后一双脚腐烂而亡。病到意识不清的时候还要念叨“做女人苦,下辈子不做女人,不要裹脚”。
  忆及往事,李昕岳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在沈游面前泪如雨下。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李昕岳心里一辈子的痛!
  为此,他女儿刚刚出生的时候李昕岳就下定决心绝不让女儿裹脚,今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再度坚定决心罢了。
  若是仅仅只因为这一场表演、几句话就能制止一个悲剧,那他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一旁的傅宣看着自家表哥通红的眼眶,心知他是想起姑姑了,说到底,傅宣虽然脾气傲了些,但他与表哥根本没有深仇大恨,相反的,他年幼时爱跟着大孩子玩儿,总跟在李昕岳屁股后头,两人小的时候感情相当的不错。
  傅宣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对着李昕岳躬身一礼,干脆利落的下台去了。
  沈游目瞪口呆,她还为李昕岳准备了下半场的剧本,万万没料到,傅宣居然罢演!
  不止是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台上的评委们也是交头接耳。
  赵案轻轻抚着美髯,觑了沈游一眼,还以为沈游连傅宣罢演都算计到了,当即心有戚戚,现在的小娘子要是都跟沈小娘子一样,把控人心如此精准,那哪儿还有男人的活路啊!也不知道这位沈小娘子是哪家大儒亲手教养出来的,这般妖孽!
  他转念一想,若是这位沈小娘子家境尚可,倒是可以聘为赵家宗妇。也不知道这位沈小娘子可有定亲?
  这边赵案脑子里胡思乱想,评委席上的王汝南和齐桓也纷纷暗叹沈游计划之周密啊,齐桓只可惜她竟然是女儿身,否则这样一个善于把控人心、聪明而重情义的人,若为男子,何愁官途不顺,何愁心学不兴啊!
  王汝南却在惊叹沈游的计划之复杂、思维之缜密,话术之繁多啊,感情沈游借助他的人脉查了这么多人居然真的都是有用的,他还以为沈游只是想拉几个人做队友来壮壮胆气,再不然就是有备无患罢了。
  心学的大佬们只知道沈游一半的计划,而理学的大佬们纷纷去看心学代表人物,有些脾气直一点的,直接出言嘲讽道:“齐兄好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啊,殚精竭虑极易致使身体受损。”
  这是在赤|裸|裸的嘲讽齐桓都快病死了还要搞事情。
  还有的已经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别看金陵百万人口,今天来的才几千人,可语言的传播能力是何等的恐怖,这里来的有金陵城内的居民,有城外乡镇上的村民,等到这场辩论结束,这些话会如同无孔不入的瘟疫一样传遍整个金陵。
  暴风雨要来了。
 
 
第39章 
  金陵城内的暴风雨隐现雏形,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沈游尚未知晓,此刻她正专注的看着台上。
  傅宣沉默的下台之后,李昕岳超常发挥,连斩四人之后才被敌方选手驳下了台。
  李昕岳已经被淘汰,但选手席上的沈游却相当的满意。她为李昕岳安排的剧本只针对傅宣,剩下的人全靠李昕岳自由发挥。毕竟李昕岳是个人,并且只是受邀前来参加比赛,既不是沈游的下属也没收沈游的钱。
  所以沈游是不能把他当提线木偶来使唤的,而李昕岳不歧视她是个小童,愿意按照这个黄口小儿的剧本来演,并且成功地淘汰掉傅宣,沈游已经非常满意了。
  现在比赛已经进行到了中场,己方的卢诠、李昕岳已经都被淘汰了,沈游一方只剩下六个人,但是敌方也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淘汰掉李昕岳的这个人叫什么沈游完全不在意,反正只是一个被推上台的提线木偶。与其说是这个人淘汰了李昕岳,还不如说是支持裹脚的那些选手们的集体智慧。
  李昕岳这个人走得辩论风格就是宛如老农,只说实话、大白话、以情动人。敌方一旦摸透了李昕岳的说话风格,完全可以举例驳倒他。
  因为李昕岳再多的实话都只针对中下层普通老百姓,他不断地重复“小脚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没啥用处的,只会残害身体”。
  但他的潜台词就是小脚对于上层阶级而言,依然具有一定的审美意义。
  李昕岳母亲是因为过度劳作致使小脚溃烂而亡的,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反对平民女子裹脚。但他家发家之后一样算是大户人家,李昕岳不肯给自己女儿裹脚是因为想起了母亲,天然的共情心理令他不想让女儿受苦。
  但是对于上层阶级的其他女子是否裹脚,李昕岳本人并不是特别在意,基本属于一种随便你、无所谓、没关系的三连态度。
  况且他根本没有看过裹脚布之下真实的小脚样子。而沈游出自于不愿意给裹脚女子二次伤害,并没有揭开这件事情。
  所以敌方在摸清楚李昕岳之后,甚至只需要一句“大户人家的女儿们无需劳作,自然可以裹脚”,就能够把李昕岳驳下去。
  万幸的是,沈游千叮咛万嘱咐,李昕岳只是沉默着走了下台,表示出虽然辩不过,但我不赞同,好歹没说出一句“随便你,与我无关”。
  对方只剩下三十八个人了,这一次己方上台的人是文宴之。
  根据沈游的调查了解,文宴之的嘴炮等级约莫也就比卢铨低一点,现在卢铨力战士人才下台,沈游对于文宴之的期待迅速提高了,好歹也驳倒五人以上吧。
  临行以前,沈游认认真真的叮嘱文宴之,“别输给卢铨”。
  文宴之脸涨的通红,感觉自己遭遇了好大一通羞辱。
  因为文宴之和卢铨曾经也是对家。
  沈游简直要对古代文人们的关系绝望了,原来文人相轻真的不是说说的。
  贵圈真乱!
  文宴之自诩自己诗词绝世,合该靠着诗词青史留名,成为一个名动后世的诗词大家,万万没料到,卢铨在被人称作“词鬼”的那一年,有好事者拿着文宴之新作的诗上门询问卢铨。
  卢铨好歹也知道轻重,他往日里只嘲讽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跟文宴之无冤无仇的,连面都没见过,没必要开嘴炮。于是卢铨不咸不淡的点评了几句“尚可”、“还行”。
  文宴之并不知道这对于卢铨而言,已经算是一个中正平和的评价了,当他在八卦小报上看见作者添油加醋的那几句“尚可,就是还有进步空间,急需努力;还行,就是一般一般,看不上眼”。
  !!!
  彼时的中二少年文宴之炸毛了。
  他当即写了一首《菩萨蛮》嘲讽卢铨一张破嘴,到处得罪人,卢铨那叫一个气啊,心说我难得心平气和的点评了两句,你居然还写词嘲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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