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轻的跟碎雪一样,却凉凉的扎人。
言昳睁开眼睛,半晌后笑起来:“秦老板比我家里的掮客更知道我的动向。”
二人一红一白在塔楼两边对坐着,秦梦和年级比她大十岁左右,敏锐与尖利的像碎玻璃茬,块块碎片都映着千人千面。
秦梦和不爱笑,她轻声道:“东岸实业太庞杂了,若不是几年来悉心去查,哪里盘的清您织就的如此细密的网。您也是知道银行白手起家最难做,所以斜插进近百年的苏女银行里,不也是想要给我们脖子上也缠上线,织进您的网里吗?”
言昳不太吃惊秦梦和在查她,摆了摆手笑道:“彼此缠网,彼此成就。三百年的晋商银行也要大浪淘沙,百年的苏女银行纵然诞生的伟大,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以为秦老板跟您其他的老股东不一样,她们提防我,但您虽然也提防我,却一直协同我做资产托管的分社。”
秦梦和苍白的薄唇道:“因为资产托管的分社,如今吸纳了这样多资金,能给银行整体保驾护航。”
言昳点头:“看来您是真明白的。那几位老股东总问我、催促我,什么时候能击溃晋商银行,什么时候能抬高股价,您却没问过。因为您心里担忧晋商银行一倒,便是地震海啸,浪潮来袭,谁也躲不过啊。”
秦梦和看她:“你早就知道?五年前你就知道晋商银行会陷入今日奇怪的局面,更知道击垮晋商银行,我们也自身难保?”
言昳不置可否的笑着,她将文档一扔:“秦老板,两件事。一,您先回收足够的资金,清理咱们的低评级信贷,整顿业务吧。二,您不信赖我,可总该信赖自己的直觉吧,回去劝劝那几位老姐姐,该给自己撑伞架堤了。”
言昳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自己估计又在京师留不了几日,甭管皇帝和山光远最后怎么商议着派兵反击鞑靼,围军卞宏一,言昳都必须要去陕晋一趟。
虽然她走得急,但估计也不会再跟山光远不告而别了吧……言昳忍不住想到他昨儿站在回廊下,虽然身形高大,却目光湿润温柔的样子。
呼。
她心里都闷了一团胀气似的。
言昳回了自己府上,却发现前路停了架眼熟的马车。她进府,还没瞧见人,就唤道:“宝膺,宝膺!可别跟我说你空着手来的。”
宝膺从主堂里起身,窗子后头探出卷发脑袋来,笑道:“我怎么敢。快来快来,我叫人做了豌豆糕和卤味素鹅卷,我还以为逮不到你一起吃午饭了呢。”
言昳欢喜进屋,脱下狐领披风,笑道:“就咱俩吃饭呀,大奶奶不在吗?”
轻竹:“刚问了,说是大奶奶今日拜会柯大人去了。”
宝膺眉梢一跳:“柯大人啊。”
言昳蹙眉:“极文殿大学士柯大人?李忻给她介绍的?”
这位柯大人是历经三代阁老的铁打阁员,也是李忻现在的同事。这位赖在内阁里的头虱子,天天就是糊弄装死和稀泥。但和成他这样,也算是有本事,翰林院、詹事府到处都是他的门生,每年的进士里多少都喊他一声先生过,他自己也办书院,还去言昳开办的几所大学堂讲过经学律法,属于当代“大师”。
柯大人的女儿,柯嫣,曾经是上林书院的女生徒,成绩极其优异,比言昳还要耀眼不少的真正才女。当年上林书院组建女子强学会,还是她主持的。
柯嫣后来也做了女官,走的是译科,还做过几年倭地与沙俄相关的外事官员,算来应该给梁栩做过下属。人美、聪明、家世好的才女,是人人口中的传说,可跟京中纨绔玩不到一起去。
这倒是扯远了,总之科举殿试的主考官,基本都是柯大人手下门生,柯大人不买地不炒股,就靠吃连年科举送礼,都给柯家养的肚肥肠满。科举舞弊早就是管也管不住的,李月缇一个京外女,李忻如果不帮忙引荐,牵线搭桥,她怕是有天才的水准,也拿不出极好的名次。
宝膺和她坐侧间小圆桌边吃饭,感觉自己跟宝膺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都跟好吃的有关。除了他带的几个菜,还有后厨做的一些金陵菜点,言昳脑子里有事,吃着也在琢磨。
宝膺拿公筷挑甜口的给她布菜,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宝膺笑道:“好呀,我还怕来蹭饭不好,特意带了几个菜,你还不给我好脸色。”
言昳回过神来,抱歉的笑了笑。
宝膺垂眼,拿筷子夹了两块排骨给她:“要不聊点你想知道的?”
言昳眼睛一亮:“你这么说,必然是狐狸耳朵听到什么消息了,快与我说说。”
宝膺笑盈盈:“是关于我的事。我要跟你一起去陕晋。”
言昳吃惊:“你也要去谈生意?”
宝膺咬了一口烟笋:“不是,我是为了跟你一起去见卞宏一。”
言昳:“哦,跟他也有生意要做?我总觉得他是个纯粹的武夫,不懂你那些文玩字画、西洋物什吧。”
宝膺给她盛着冬瓜豆腐汤,只看着清汤上小葱碎末飘荡,道:“我要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我爹。”
言昳差点被呛到:“咳咳咳——他、他!哦,我确实听说,他跟公主好像年青的时候也好过。”
宝膺点头:“而且他离京自立的时候,也跟我出生前后差不多同一时间。你见过卞宏一吗?”
言昳摇头。上辈子她也没见过本人,只是有生意合同上的往来。
宝膺手指拈着白绫巾子,擦了擦桌案上的一点油星水花:“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搜找,当年跟我娘、公主有过露水情缘的人,都有哪些。倒也不是说非要找,但我觉得如果我知道我爹是谁,就能解开我心里很多疑惑。”
言昳:“可能公主也不在乎你爹是谁呢。”
宝膺蹙眉。
言昳后知后觉理解了他的想法。
因为如果宝膺的父亲是一个跟公主有过怨恨纠缠的人,那公主对他的冷漠与放任,就能让宝膺觉得有情可原。但如果她根本不在乎宝膺的生父是谁,只是讨厌这个孩子——
哪怕宝膺已然跟公主割裂,怕是心理也难以过这道坎吧。
更何况这几年公主虽然不怎么主动讨好或联络过宝膺,但也在公共场合上不希望别人认为他们母子割裂了。
宝膺心里并不是说希望还跟母亲和好,只是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有现在这样的态度。
言昳道:“行啊。去一趟呗。说不定卞宏一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到时候你就不用想了,肯定不是你爹。”
宝膺笑:“当然也不只是找生父这一件事。你也知道……其实我这些年在她身边没少放眼睛,她最近动作确实频繁,跟卞宏一联络也多。我不知道这是联络感情,还是想要联手。”
言昳觉得以宝膺这样的人脉眼线,如果同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点头:“行,反正一个人吃也是吃,路上咱俩一起,还能考察考察沿途的商贸。”
宝膺笑起来:“不过我说的下一个消息,可能让你听了不大高兴。”
言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没事,说呀,我都吃饱了。”
宝膺:“宫里有消息,说睿文皇帝跟梁栩夜宴的时候,聊了很多。主要是相互试探,但睿文皇帝想要赐婚给梁栩,皇帝问他说,柯嫣与他以前一同在上林书院读过书,又是在倭地做事的同僚,似乎这几年一直有些传闻,说梁栩与柯嫣互生好感。皇帝又说,娶妻当娶贤,而京师没有谁比柯嫣更贤明聪颖了。”
言昳眉头紧皱。
且不论说话的内容。
言昳自己在宫中也有眼线,可宫里再贪墨横行,司礼监太监们也是把紫禁城管的跟笼子似的,她从没能打听到过皇帝最近前的消息。
而宝膺连皇帝与梁栩私下家宴说的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她慢慢开口道:“那梁栩怎么说?”
宝膺暗暗舔了一下牙尖,扯起嘴角,笑:“他说自己已有了心上人,只是心上人的生父与他家里有些抹不平的旧事。而她现在无父无母寄养他人家中,他想要明媒正娶,纳礼问吉,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份心意,现只能埋藏在心里,但他不会放弃。”
言昳龇牙往后一仰,端起茶盏来:“你觉得他说的是我?”
宝膺:“必然是你啊。”
言昳:“白瑶瑶不也一样吗?我们俩同父所生,同样寄养他人家中。”
宝膺笑:“白瑶瑶能给他带来什么?他像是会娶白瑶瑶为正妻的样子吗?”
言昳摸了摸脸颊。宝膺果然是跟梁栩一起长起来的,很了解他。
前世梁栩娶白瑶瑶,也是因为白旭宪在这个时候已经归京入阁,在文官之中很有威望。现在白家都没了,白瑶瑶在梁旭眼里,怕是也没有什么价值。
女主光环显然撼动不了他的本性。
言昳啧了一声:“他总不会要真开口请皇帝赐婚吧。皇帝对他还挺警觉的。”
宝膺:“但你在面上,不过是言家收养的白二小姐,失踪多年无依无靠。说你跟言家有亲戚,但咱们都知道,绝对算不上真正一家人。在皇帝眼里,你这个没价值、没父母的美人,占住了梁栩最应该拉拢势力用的婚姻席位,对皇帝来说是大好事啊。”
言昳笑道:“真要这样,我到时候便暗示皇帝自己的产业。皇帝意识到了,自然不敢让我这样的富豪权贵嫁给梁栩了。”
宝膺:“但你不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吗?特别是在皇帝面前。”
言昳:“倒也是,但是总比被赐婚强吧。”
宝膺放下筷子,两胳膊肘撑着桌沿,慢慢笑起来:“我倒有个法子,你若是找个威胁不了你的男人,早日成婚,皇帝怎么着也没法比有夫之妇嫁给梁栩吧。梁栩再想使力也没用。”
言昳咦声道:“你们一个两个,怎么净给我出这种主意?”
宝膺一愣,坐直身子皱起眉头来:“还有谁也说了这话?”
作者有话要说: 山光远:搞这种迂回战术,你还是慢了一步。
第99章 .小意
言昳没往心里去, 道:“阿远啊。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我也没觉得我这就到了要被催婚的年纪,你们一个个怎么就这样。”
宝膺嘴上挂着笑, 眉头却紧紧蹙起来。他竟然跟山光远想到一块去了。
而且, 果然山光远对言昳有情。
宝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家族落难, 在言昳身边做几年奴仆, 言昳知晓他身份还对他照顾有加, 他怕是也喜欢她喜欢的无法自拔了。
且山光远恐怕是多年前还在给言昳做奴仆的时候, 就视他为敌了。
宝膺上半身倾过去几分:“那你怎么说的?”
言昳撇嘴:“我说毛遂自荐也没用, 我不想成婚。”
宝膺估计, 山光远听了这话之后,就不会往下问了。可宝膺不是这样的性子, 他自有温柔小意的应对。
宝膺垂眼:“是,若是光看咱们的父母的婚姻, 说不想成婚也是应该的。好像那种相互扶持、相互包容的,确实很少见。”
言昳也托腮道:“对吧!不过言实将军跟言夫人挺恩爱的。其实也不能用恩爱来形容, 他们俩年纪大了, 也不会表现出什么爱或情, 但就平日生活里,算得上相互理解支持。”
宝膺抬眼看她,以退为进,巧妙引导:“那样也很好啊。我觉得旧日的嫁娶,有时候像是把两个人都拖累在一块,男的女的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儿,被家族长辈按着头演夫妻,生孩子, 过日子似的。当下这年头,各做自己,相互帮忙,谁也不干涉谁,也挺好的。”
言昳想了想,自己也算是结过婚的人。
虽然前世她很讨厌山光远,也觉得那段婚姻很耻辱,但毕竟山光远没有管控过她分毫,她还是一直有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说是这样的成婚,倒也无伤大雅。
言昳手指敲着雪腮:“是,你说夫妻到最后会不会是亲情?”
宝膺怕她往亲情上引,他自己也本身不认同这个说法:“我觉得还是爱情吧。哪怕到了最后,只是很熟很习惯的爱情。亲情是心疼感激相依种种,但爱情应该是,到七老八十都觉得对方很可爱……”
言昳也不知道自己是年纪到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让宝膺说的有一点点憧憬起来。
她这待人接物的脾气,还有那张说话难听的破嘴,也会有人一直觉得她可爱吗?
宝膺看她托腮歪头,似乎露出一丝期待的笑,眼睛终于像同龄女孩那样闪着些许微光。
言昳嘴上不会承认,她撇了下嘴角:“我不想成婚,就是不想有人管着我。不过你说的也有点对。”
宝膺忙凑过去,也学着她托腮的样子,言昳笑起来:“我脾气太差,又掐尖要强,特别不喜欢别人压我一头。所以那种觉得自己是爷,觉得能指导我做事的,我可受不了。还是要找个管不了我、脾气又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