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有时候有种要发狂的去亲吻他侧脸疤痕的冲动,却只硬挺挺的用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看着他。她越挺着,越有种内心征服了欲望的得意,越有种自己谁也不爱的矜持。
她会赤|裸着身体,晒得浅红的腰肢上挂着皮腰带与刀鞘,穿着他的皮靴,长发过臀,对着用石头堆出的人像说要学他的刀法。
他会躺在他们偷来的蓑衣上,弓起精干的脊背,从布兜里摸出一颗子弹,向石像开枪,说没有刀快的过枪与大炮。
卞宏一其实知道,他们没有那么聪明,没有那么势不可挡,他们既强大也软弱。
这于他而言不是流亡,是女娲与伏羲在文明还未诞生的黄土地上的田园牧歌。
她却觉得这是一场休假,是她即将高高跃起摘下那金苹果前的蓄力与准备。
最终,这场流亡在他们到达甘州的一座县城时结束,两个叫花子似的男女在街边看到了过期的报纸。
她瞧见宣陇皇帝还朝,她发现皇帝权力虚空,向众多兵阀让步,她说:“走吧。我们回京师”
二十出头的卞宏一蹲在墙角不肯起来,抱着枪说说:“我是野人了,回不去了。”
她蹙眉:“去你|妈|的野人。我是公主。”
卞宏一半晌抹了抹眼睛:“你害了我,我要是当年不站出来多好。烙上这疤,我毁了。”
他少年时相当狂横,出家时也是铺盖下放枪,杀皇帝失手了也一点都不怕。
他抹眼睛必然不是因为这些烫伤疤。
公主忽然意识到,他因为这疤,他跟她共了不该共的情,跟她一同堕入了情的无间地狱。他毁在这上头了。
她还不肯堕下去,她拽他,说:“到了那个位置,我们就可以在皇极殿铺着蓑衣看星星,你可以像骑马一样对我,我甚至可以把脚放在龙椅的扶手上,谁也不会说我们有错了。”
卞宏一没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回到了各自该有的位置。
之后近十五年,他们策划了投毒,谋划过夺权,几乎只有过偶尔的碰面。她的晒伤恢复了白皙,她再也不会拿刀,更不会赤|裸,也不会允许自己披头散发。
他依旧妻妾成群,子嗣无数,不会再抹眼睛,他只会枕头下放着大把的子弹,只有在收到她寄来的隐秘的信件时,才会枕着胳膊半卧在床上细读。
十五年的长夜之行。
走到了终点,她少女的面庞有了细纹,曾经的少年人已经成了半死的残废。
她长大的儿子跟宣陇皇帝可真像,却有着一双宣陇皇帝不可能有的赤诚的眼睛。
熹庆公主盘卧在龙椅上,她看着宝膺的身影在她的叙述中仓皇而逃。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孤零走过金水桥,在斜影中半疯了似的遁入午门宏伟的门洞中。
但宝膺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疯还是痛楚,这痛楚不源于对自我身世的憎恶,而源于熹庆公主面上的神情。
她刚刚在龙椅前,认真的对自我嫌恶的宝膺道:“你是最清清白白的,你不认我这个娘,你也没有一个爹。若我可以,也希望自己像藤上掉下的葫芦变做了孩子。为何要哭?这一切的罪孽若未征求过你的首肯,就都与你无关。”
宝膺一瞬间无法想象,这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的人生,和她看世界的双眼。他没想过自己背负的沉重罪恶感,竟然会被他最恨的人开解……
他不知道痛从何来,泪为何而流,只咬着手背,满脸是泪如游魂般走过恢弘的紫禁城中轴线。
公主一直趴在龙椅上,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那个踉踉跄跄的小小身影,她听到了轮椅吱吱咕咕的声响,她感觉自己有了浓重的鼻音。
“衔松,再过几日我该向你说万岁呢?”他声音沙哑。
公主将柔软的脸颊垫在手背上,朝盘龙柱阴影里的轮椅看去,眼泪滑落到髹金的双龙戏珠扶手上,轻声道:“……从今天起,我也是野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故事是我构思想过很久的,终于写出来了。
第133章 .毒杀
船上风雨飘摇, 浪头伴随着雨水砸在玻璃舷窗上,
山光远看她手在微微哆嗦,忍不住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山光远辨认的出来这种裹蜡的纸条, 都属于宝膺手下织密网罗的情报来源, 言昳并没有给他看,立刻捏住纸条, 撕烂后扔进船上的火盆中。
可她控制不住脸上几乎要恶心到呕吐的表情, 道:“……只是一些几十年前的烂账。我真想不明白, 事到如今这梁姓、这皇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很少会有事瞒他, 但既然不说, 又无关战场、生意, 山光远猜测跟宝膺个人的家事有关。但她不说,他也不会问。
言昳手指尖划过桌沿, 一下一下,她陷入了极深的思考, 厌恶与发狠交替显露,她缓缓道:“……公主, 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 真是难以置信, 我还从未见到过她。”
说来也是,她们一直是隔空对峙,从十年前开始便是水面下关于金钱生意的交锋,到如今两个女人也都是执棋者,只有手会伸入灯光之下落子,人隐匿在层层罗幕之后,未曾看清过彼此的眉目。
言昳只是从宝膺叙述身份的一句话,便能推想到熹庆公主过往生活的轮廓。
推想到那位自认为能力挽狂澜, 但实际除了发疯抄家、强|奸女儿也没做出多少实事的皇帝。
言昳道:“我记得卞宏一提起过,公主叫梁衔松是吗?”
山光远点头:“好像是。”
言昳垂眼转了转酒杯:“真是没人记得的名字啊。不知道卞宏一跟她是怎样的关系,但我觉得恐怕是有几份情的。她恐怕恨死我了,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山光远:“只因为你是她的敌人?”
言昳:“因为我差点杀了卞宏一。他虽然没死,也离死不远了。想想多可怕,若是熹庆公主开枪将你打伤成那样——”
如果山光远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山光远看她,她却忽然住了嘴,竟打了个哆嗦,看向山光远:“别说了,我不敢想。”
山光远以为她会说什么“如果敢打伤你就要公主血债血偿”之类的狠狠的情话。但她没有,只是想象一下,就给她眉眼间带去一丝恐惧。
就这种想都不敢多想,似乎是把他放在了心尖上,让山光远忍不住笑了:“那就不想。咱们也不是没遭过难,不用怕。”
她回头怒道:“你再说不吉利的话,我让你拿海水去漱口!”
言昳半晌叹气道:“只是这么大的真相,要落到我身上,我都要发疯了,更何况宝膺。只希望他千万别作践自己。”
山光远知道,她都说出口了,自然是很坦荡的担忧,他不该吃醋,可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他最终还是说:“担心也是应该的。”
言昳并没在意他这话跟前头她说的接不上,只是忍不住道:“我有点想改变计划了。”
山光远:“……为了宝膺?!”
言昳猛地回过神来:“什么?啊,不是。是为了造势,只是调整一部分计划就好。是时候,也该给白瑶瑶下令了。”
宫廷内外,熹庆公主决定要登基做皇帝的野心,已经不是秘密,她都已经开始在筹备自己的登基典仪。
对她来说做个什么掌权的长公主显然是不够的,她就是要戴冕冠穿龙袍,要在群臣的拜见中坐在龙椅上。
当年武皇登基,除了攻击她身为女子以外,最多的就是说李氏王朝断代了,要变成武周王朝了。
但熹庆公主显然没有这个问题,她在的江山依旧是梁姓江山,她还有子嗣,甚至她还没有杀梁栩,可能会囚禁梁栩多年后,到自己死前,再把一把年纪的梁栩拉出来当皇帝。
不能骂江山易主,也不能说女人当皇帝不符合祖制规训,因为这百年变革间,早没人还能遵守皇明祖训了。
但在她上位后,被百姓提出的最大的议题就是,你们梁姓几代人,折腾来来去去,又是引兵阀入京、又是国库破产,最后还炮弹乱打,火油烧沟,把京师焚成了一片焦土。
也没见谁是真正的明君,也没瞧着谁能带来更好的未来。你们梁家嗝屁算了。
梁栩之前洗白自己把责任往公主身上推的一系列宣传也在这时候凑效了,公主的名声在进攻京师的铁血手段与曾经烂事的双重夹击下,加上“女人”这个点睛之笔的调味,几乎是已经臭不可闻。
先是内阁称病退朝,公主借此机会在京中大肆抓捕反皇派的士子、生徒。其实言昳知道,相比于反对女人当皇帝的,这些反对皇帝存在的士子,是对她来说威胁最大的因子,她做法并没有错。
只可惜时代不同了。
早三五十年,天下九成多的人都觉得没了皇帝大明就不是大明了;可现在,越是上层文人士子、工厂的劳务百姓,越不会这样想。
而且这些年,很多富商、工厂主为了推卸责任,都把自己的剥削卖惨成:皇帝剥削他们,所以他们不得不这样剥削考公。
又加之这帮富商和富商们支援的士子,对英法革命的推崇,许多大型城市中的百姓都已经渐渐改变了想法,忍不住期待一个“没有皇帝”的大明。
而韶星津竟然在此刻站出来,率先以士子共进会为旗帜,掀起了反公主、反梁姓的活动,鼓励士子退朝退政等等。
白瑶瑶在宫中并不是耳聋眼瞎的,她不知道身边的几位宫女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但她们带来了种种新消息。
其实对她来说,有这些新消息,她生活在景仁宫的生活还算安逸。毕竟她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处偌大的美丽的院落里读书练字或闲愁。
可这院子快把梁栩逼疯了。
他从一开始的咒骂、愤怒、拍门,到后来白日就闯进她的西侧耳房内撕扯她的衣裙。再后来他似乎认命的发现,这样的软禁生活绝不会短,开始故作开朗的想要跟她享受生活。
这工作实在是不好做。她觉得做宫中的女人,经历过那些选拔和“翻牌子”,迟早都会变得不害臊,或者说脸红也都是装出来的给皇帝看的情趣而已。她已经不害臊到,宁愿梁栩在她吃早饭的时候掀她裙子,也不想要被他天没亮的时候就叫醒,陪他打一种用网子拦截开的打球游戏。
梁栩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今日大笑着玩闹读书,明日就会在屋里砸东西。白瑶瑶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姐姐在这儿,估计都要给他几脚了。
白瑶瑶苦苦熬了将近二十天,宫女才拿来了从姐姐那儿来的消息,她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当天没有机会,本来应该跟她一起用晚膳的梁栩,似乎今日跟同样锁在景仁宫的另一位妃子玩闹起来。
第二天早上,白瑶瑶特意起了个早,到院子里去玩球,把球往墙上打,在这个因挤了许多女人与一个男人的逼仄宫室里,把球打得砰砰直响。
梁栩从另一位妃子住的耳房中被她吵醒,他本有些暴躁的披衣从屋内出来,瞧见白瑶瑶一身未嫁少女般的娇俏黄裙,拿着球拍转脸看着他,又有点酸溜溜的又有点期许的道:“小五哥哥今天倒是不陪我打球了。”
梁栩其实在婚后一直对其他妃子兴趣不算大,如今算是比较罕见的宿在别的妃子屋里,他看到白瑶瑶这个反应,自然以为她是吃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饿了,先吃饭吧。摆饭了嘛?”
其实在景仁宫软禁后的吃食,可算不上能“摆饭”的级别,公主虽然对梁栩并不虐待,但免不了这宫廷里的太监们对梁栩克扣欺辱。早晨白粥稀的像水,小菜虽然多,但许多都有些馊坏了,有些饼面糕点更是冷硬。
白瑶瑶一听说吃早饭,又转眼道:“只有咱俩吗?”
梁栩笑她柔软的小脾气,道:“咱俩吃饭,可曾有别人上过桌?走吧。”
白瑶瑶果然放下球拍,欢喜道:“我都给你盛好了,筷子也摆好了。”她几乎每个清晨,都这样提前伺候好。
梁栩揽着她的肩膀进屋,坐在了俩人常坐的位置上,早餐还是那些,梁栩已经不再抱怨,端起粥碗,道:“昨儿听见外头有炮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师外头要开战了。……我倒是期盼她快点打进京师来。”
白瑶瑶笑着摇头:“就只响了一波,我猜是试炮呢。我也不知道,哎,早上别说这些。”她夹了小菜放在梁栩面前的白粥上:“咱们下午要不要下棋?”
梁栩没想到她会危机感到主动抓紧他的地步,宠溺的笑道:“好。”
白瑶瑶盯着他:“快吃吧。”
梁栩一边喝粥,一边又说起她打网球姿势不对的事情,然后又说起看能不能向太监要几套轻便的打球穿的衣衫。
白瑶瑶垂头,吃的很少。
梁栩莫名心情好了几分,他正想说她不会琢磨着昨天晚上的事,吃醋到连饭都吃不下去吧,而后就觉得腹中有些不适的疼痛。
他还以为是早上吸岔气了,或者是这粥不新鲜,他放下喝了大半的碗,皱起眉头:“我胃里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