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叹了口气。
是言昳。
他从凹凸不平的玻璃窗子看她,她似乎托腮,望着外头的月光。
山光远没能忍住,他伸手打开了半截窗子。
言昳吓了一跳,她穿着单衣单裤,抱着腿坐在凳子上,两只光着的脚.交叠在一起,泛粉的脚趾蜷起来。真是什么上学、赚钱都不能影响她臭美,她脚趾尖上也有着丹蔻红色。
言昳瞪大眼睛看他,虚着嗓子急道:“你要吓死我吗!干嘛呀,不许我睡不着吗?”
她摸了摸从裤腿中露出的脚腕,看了山光远一眼,看他没有要走的样子,就直接悄声使唤他:“帮我磨点墨。我写点东西。”
山光远:“信?”
言昳摇头:“算账。”
屋里没有她惯用的硬笔,言昳只拿了个狼毫小笔,也不管字体,就提腕写下大串的数字。她不用算盘,左手捏了捏,就跟算命似的,嘴唇翕动,便像是算出了很复杂的数额。
山光远不太知道她在算什么,但窗子这么开着,看她垂头算术也很有意思。
言昳两只脚依旧蜷在椅子上,抱在怀里,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道:“阿远。”
山光远:“……?”叫他干嘛?
山光远看着她,她也没有要使唤他或者抬头看他的意思,只是写了几行数字,又小声道:“阿远!”
山光远手撑着窗台:“嗯?”
言昳垂眼看着纸面,睫毛浓长,唇角却勾起来了,似乎听到他回应,就很满意。
山光远捏着窗框的手指紧了紧。
她声音又慢下来:“哎呀,就叫你一下而已。”
山光远不知为何,心像是夜月下吹皱的池水,鼻间闷声道:“唔。”
言昳笑着,托腮看天,没头没脑道:“我喜欢夏天。我喜欢月亮。我也开始喜欢小时候了。”
但她又垂下眼睛去,露出甜蜜的笑意:“但我更喜欢胜券在握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昳笑着,托腮看天,没头没脑道:“我喜欢夏天。我喜欢月亮。我也开始喜欢小时候了。”
山光远心里有点甜:也喜欢他是吗?
言昳笑:“但我更喜欢牛逼哄哄的我自己。”
山光远顿了顿,却还是笑了:“……我也。”
言昳:“?”
第38章 .锦鲤
果然, 休沐虽然结束了,但上林书院停课了。
不用书院通知,出身金陵的众多学子们也都纷纷固守家中, 暂时不会去上学了。
这场骚动, 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最起码有四五百家店铺遭到焚烧,被牵连的民居也有一两百家, 直接因纵火、枪击与马匹踩踏而死亡的百姓, 近三十人, 受伤者数百人。但由于发生暴.乱的是金陵最繁华的街巷之一, 经济上的损失就更难以估量了。
事件本身并不大。
但被刺杀的阁老, 被囚禁的公主, 才是金陵上空阴云的原因。
这还只是老百姓都知道的消息。
有些门路广,地位高的贵人们, 更是也依稀知道了:韶家和梁栩姐弟彻底撕破脸了。
很快,就有一些报纸刊登了消息, 将夜晚的暴.动直指衡王及熹庆公主,甚至证据凿凿的说, 昨夜的暴乱是梁栩其朋党追杀韶阁老造成的。
有报纸的时代, 就有了各种吸引目光, 引导舆论的方式。这年头还很少有相机,报纸上就让画家绘了一张华装盛服出行的姐弟二人,那大明知名的美人姐弟,被画的面目跋扈可憎,以夸张的比例占据街道,将马鞭挥向道路上的酒楼建筑,百姓们抱头在倒塌的建筑下四散而逃。
旁边甚至还有一些采访受害者的小稿,短短半个巴掌大, 似乎是某某不具名的店铺老板,在哭诉自己孩子如何惨死,自己刚盘的店铺全毁了之类的。
这舆论导向,真是不给熹庆公主留空间啊。
但也有几家报纸并没有刊登这些消息,头版是宁波舰队在炮台换新后首次试航。
言昳坐在李月缇屋里,把这几份报纸摊开在她们练字的大桌子上摊开看。她不把李月缇当外人,就靠着桌子,咬着指尖思考。
很明显,连报纸背后都有着派系之分。
至少说,那些没有刊登暴'动与熹庆公主有关的报纸,是坚决的熹庆公主派。言昳以后要操纵对熹庆公主不利的舆论,就要避开这几家。
而这几家报纸扉页几乎雷同的刊登了没有多少百姓关心的宁波舰队的消息——那说明言昳之前琢磨的事儿被证实了。
韶骅奉皇命南下拉拢宁波舰队。
但失败了。
现在熹庆公主明晃晃的用报纸扉页告诉皇帝和韶骅:宁波水师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宣陇皇帝和东士党文臣,多年一直想削减水师开支,甚至想要完全收回四大水师军权,到派系争斗的节骨眼了又软化态度拉拢几分,水师也不是傻的,站在东士党这边,等太子上台了,还不是被削、被骂、被打压的结局。
除非皇帝发疯,否则在某些兵阀的支持下,熹庆公主还是站的稳的。
言昳默默记下这几家“污蔑”熹庆公主的报纸的名字,看来她以后要放出消息,也必须要考虑消息的性质,选好报纸啊。
轻竹早早出去了,晚一些将带回来几封黄纸大信封,言昳熟悉那信奉,里头装的是江南股券交易所每日铅印的股价数字,她打开信封,将其中几张纸放在桌子上:“昨儿夜里有的消息,今日便有反应了,船舶、纺织、甚至跟海贸相关的都跌了不少。”
李月缇在十几张纸中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找到了他们借股的环渤船舶和西海经贸:“这两家也跌了啊。你不是说要等大涨的时候再卖吗?这样的风波出了之后,还会大涨吗?”
言昳叠起来,扔进了火盆里:“会的。那些富商券商太怕熹庆公主就这么彻底倒台了,他们想要彻底退场,但肯定会顶高股价再退场。等着吧,这几天肯定有些关于船舶、海贸相关的假消息出来,说什么印度内斗无法出产棉花所以要全靠大明、说什么大不列颠要再次向东入侵之类的。”
她转头对轻竹道:“这几日让人记得去取股券表,每日都给我放在屋里,记得换个信封。”
言昳正说着,白旭宪身前的大丫鬟来了,说是言家准备离开了,让大奶奶和二小姐去前厅相送。
言昳猜言家也不可能停留太久。
等她和李月缇到前厅的时候,雁菱正踮着脚尖在找她的身影,不断晃着大哥元武的手腕:“那个漂亮妹妹呢?怎么没来送咱们?”
言昳才到,雁菱就小跑过来:“你会不会去京师玩呀!要不然来福州也行,我们这次南下最终要去福州办事的,也不知道要在福州留多久呢。”
言昳笑道:“不一定。看我爹爹会不会去京师任职吧,去福州也有可能。”
言涿华拨了一下雁菱肩膀:“你怎么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呢。”
雁菱朝后尥蹶子,踢了她哥一脚:“因为在京师根本就没人跟我玩!”
她继续抱着言昳的胳膊:“你不来,也情有可原,京师可不好玩了。空气又干,饭也不好吃,京师的小姐们……也没意思。天津卫都比京师好!你下次往北边来,住我家哦!我房间可大了,让半张床给你。”
言昳笑了起来。
上辈子她后来住进了雁菱生前的院子里,是很大,里头摆了几个木人,是她幼年练刀用的。言家不爱奢华,没翻新过屋子,门外廊柱底下,还有雁菱用石头刻的小人打架。
她笑道:“若是能到京师,我一定去你家拜访。只是你们去福州,你阿娘不去吗?”
雁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她母亲,还是点头道:“她不去。她最近身体不好,在京师养病呢。哎呀,她要是跟来了,又要被她拿着木枪追杀了,天天要我学这个懂那个的,我脑袋里可装不了那么多事。”
小孩子总是这样,心里总有一种父母永远不会离开的笃定,既爱他们,也讨厌他们的逼迫或管束,只希望放飞一片天地。
言昳又抬头看言涿华:“那你呢?还留在金陵读书吗?”
言涿华点头:“还是要留的。”
他又小声道:“我以为我升进申字班就不用挨揍了……结果,我爹特意拿了我的课业来,又把我揍了一顿。他说我学的那些东西,我哥十岁不到就会了,我都十五了,还在学呢。他说我学不成样,不许回金陵。不过我爹这些年经常被调职到各地,我就怕他过几年调职来了金陵!那估计非要天天揪着我读书。”
言昳恶劣的笑起来:“我一会儿去跟伯伯说,虽然涿华哥哥大我五岁多,但我俩同班。我还要说我打算明后年要升到卯字班去。”
言涿华瞪大眼睛:“你要不要我活了!”
言昳抚着脸,装模作样道:“伯伯,涿华哥哥不是不聪明,就是不努力呀。伯伯是不知道吗?他刚升到申字班才几天,之前三年都在最低的戌字班呢……”
言涿华捏紧拳头:“白昳!你是不是克我!”
言昳和雁菱对视一眼,闷笑起来。
言实跟白旭宪似乎正在那头客套,白旭宪说了些什么,言实眉头微蹙,唇角客套的笑着,拱了拱手,似乎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言实那身量,感觉一拳能打趴十个白旭宪,但他面上神情总是很温和抱歉,反倒趁的白旭宪目光中的精光,不怎么大气。
言家乘上了马车,一阵告别声中,马车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下次见到他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言实坐在车内,长子元武把他们的行囊放在了车后侧,言实道:“咱们不是路上也买了份报纸吗,帮我拿出来吧。”
元武点头,正打开行囊,忽然道:“这是什么?父亲,这儿有一封……信?”
言实身材高大,他半阖着眼睛小憩,就像是一座山丘似的,占据了车内半壁江山,他疲惫的抬了一下眼皮子:“信?不会是白旭宪又跟我留信想说什么吧?”
元武摇头:“信封上只写了一个山字。”
言实微微抬眼,元武双手将信封递上。
上头写了个笔挺有力的“山”字。
言实对这个长子几乎毫无隐瞒,同心同力,他挥手道:“打开念一念。”
元武展开几张信纸,扶了扶眼镜,先自己瞳孔左右摆着的读下去,神情大骇,没头没脑蹦出几个词:“山以将军、灭门……幼子!活着!”
言实终于睁开了眼:“什么?!”
山家倒台的时候,元武都十三四岁了,他当然知道山家对曾经的大明军力意味着什么,手都有点打哆嗦:“山家的孤子,还活着!”
言实彻底愣住了。
他缓缓接过信纸。
元武半跪在车座上,半晌道:“假的吧。是不是在骗我们,可外头只以为您跟山以将军是曾经的同窗而已,不会有人知道……”
言实细缓的读着信,直到目光扫完最后一张信纸,眼神惘然,手缓缓的垂下去。
他道:“是真的。你看到最后那页,有个章了吗?”
元武扶着眼镜,垂头去看那个章:“这是?”
言实心头闷得慌,他都叹不出一口气:“是我与山以将军读书时候,组建的小社的徽章,当时军校中入社的人很少,所以做得也很简陋。是陶烧的,几十年了,上头关于日期和字迹的痕迹都斑驳了。这徽章,一共就做了十来个,拿着的人一半都死了。如果这幼子手里也有这徽章……”
元武单手托着眼镜两边,道:“我听说过一点传闻,说山家幼子,痴傻不言,像个泥偶般,连自己的名字都有可能不记得。甚至有人说,山家那些副将、亲信拼了十几条命,救走的就是这么个傻子,最后还在徽王作乱的时候死了。但如果这幼子知道出示这徽章来求救言家,那说明他根本就不傻,说不定还背负了不少山以将军的夙愿。”
言实往后仰着,从元武的角度只能瞧见父亲冒着短茬的下巴,言实脸色像生铁,没说话。
元武双目虽小,年级也轻,却学到了几分言实的静气,想了想道:“这些天我们就接触白家了,那说明这山家幼子也在白家?父亲知道那孩子大概多大吗?”
言实摇头:“我只知道山以有这么个孩子,但这孩子不怎么见外人,所以具体年岁也不清楚,只记得名叫光远,有光明远大的意思。你这一两日遇见的人里,有印象吗?”
元武想不起来有这样的人,他又直起身子,靠前去看父亲的脸,道:“这孩子如果在白家,你说白旭宪知道他的存在吗?”
正说着,马车停下来。看来是到了言家在金陵置办的府苑。其实说不上是府,就是个僻静的三进的院子,单门为了求学的言涿华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