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星津回头,刚刚言昳躺过的长榻上,放着那本他想借阅的《猜度术》。
韶星津伸手拿起了这本书,轻声笑道:“你姐姐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轻轻漾起的几分笑,让仰头望着他的白瑶瑶脸色忍不住有几分绯红,偷偷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韶星津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书封:“白二小姐似乎是一直不太待见我呢。她脾气倒是不像你这样好。”
白瑶瑶想了想,道:“一定是你挡了她阳光。”
韶星津有些惊讶,看向白瑶瑶。
白瑶瑶忍不住替言昳解释道:“再说她看书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并不是脾气不好。”
韶星津不置可否,只是他拿起书,竟然嗅到一丝玫瑰花的香味。
?!
他后脊梁忽然一麻。
韶星津太知道这个味道了!他死也忘记不了这个味道——!
他父亲韶骅一直认为,当时让他偷偷带走的那些书信、奏折与印章,是被梁栩拿走了,所以一直很忌惮梁栩,也对韶星津有些瞧不上眼的失望。
但在睿文皇帝登基前后的关头,梁栩都没有拿出任何一件东西,韶骅觉得这是梁栩心机深沉,水面下有更大的阴谋。
但韶星津却愈发相信自己的“梦”没有错。
一个蒙面女贼偷走了这些。
他不记得那女贼长什么模样,甚至梦里连她的轮廓、年纪都描述不出来,只有她惊鸿般的双瞳和浓密的睫毛,望着他闪过狡黠与决断的光。还有她一只手狠狠朝受伤的他推过去,留下衣袖上一点香味。
韶星津不可能忘记那股味道。
父亲那一言不发的失望,连同梁栩的折辱,一并狠狠烙在他心上。至少父亲的失望他认,梁栩的轻视他恨,但唯有那被女贼,他至今不知是谁,不知是真是假!
这种不安、自责与愤怒,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但在外始终没有一丝失物的线索,甚至没人披露过信件中关于山家的内容,或是宣陇皇帝留下的私折里授意的信息。那些东西就像是被一个偷钱小贼随意摸走,当夜发现没有银钱,便尽数扔进了秦淮河中。
当然他知道不可能,那种香,并不俗气常见,寻常人家根本用不到。
韶星津心细谨慎,他这几年甚至多次去闻香、试香,只想证实那个梦是真的。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竟然在重回金陵没几日,就嗅到了!
是白昳?
不可能!
三年多以前,白昳才多少岁。她那么一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在他受伤后出现在他身边?又怎么会故意拿走他怀里藏得这些信件折子?
韶星津低头又嗅了嗅书封上的味道:至少从她开始查这件事,是个线索。或许有人用了和她一样的香薰也说不定。
韶星津抬起头来,就瞧见白瑶瑶倒退两步,有些震惊和……奇怪的拧眉看向他。
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流氓。
韶星津这才意识到,他当着白瑶瑶的面,一次次的在嗅她姐姐留下的书册!
这怎么可能不会被她认成变态?!
他大为窘迫,慌乱起来,两手差点把书册掉在地上,他摆手道:“我只是闻到了书册上有香味——”
不对,这么解释更奇怪了啊!
白瑶瑶艰难的点了下头,装作理解的样子假笑了一下,道:“星津……哥哥,如果没事,我、我先走了。”
*
另一边,宝膺坐在马车中,脸上堆着圆融的笑意,刚要开口,对面女声便冷声道:“别这么笑。你太像你爹了。”
宝膺笑容僵在脸上,却还是扯了扯嘴角道:“我上次见爹都是一年多以前了,上次见阿娘更是两年之前,我都快忘记爹的模样,怎么能像呢。说我笑的像书院里的先生,或者是家里奴仆,说不定还有可能。”
熹庆公主似乎没想到这孩子已经会顶嘴了,她正要发怒,却瞧着宝膺坐在对面,直直的望着她,目光不是挑衅,而是无动于衷。
像是她不论怎么说他,他都不会在意了。
现在他不是小孩了,不再是让她训斥几句,就颠颠跑来想讨好她的样子了。熹庆公主也不想与他吵架,她转开话题道:“在金陵这边住,听说你跟白家来往挺密切的?”
宝膺对她有几分提防,道:“也不是。我基本不怎么见白旭宪。”只是跟他的女儿关系好而已。
熹庆公主淡淡道:“多来往些也没什么。这几年白旭宪没少出力,他如今在南直隶按察司,不止在金陵,在十几个府都也算得上有头有脸,说话很管用。这次栩哥儿来找他,也是要办大事的。”
宝膺知道白旭宪这几年在官场上如陀螺乱转,基本都不怎么回家。之前有传言说他要与那位才女李月缇和离,但很快的,李月缇就陪他参与了几场诗会,流言不攻自破。而李月缇也在沉寂了半年多之后,又以醉山居士或其他笔名,在各大杂志报刊上,刊登小文、诗歌。
表面看来白家如日中天,白旭宪过的羡煞旁人,家里数房姬妾与貌美又有才情的夫人相处和睦,事业上也一帆风顺。
但宝膺从言昳时不时嘲讽的笑容看得出来,事情可不是这样。
他想了想,问道:“什么大事儿,让五舅也来了?”
熹庆公主对这个孩子,也不如对弟弟掏心窝,只慢声道:“有些名声让我挣不容易,还是留给栩哥儿罢。他若是去白家的时候,你可以伴着。”
若平日里,宝膺肯定不愿意与梁栩一路,但想到跟言昳有关,他还是点了点头。
熹庆公主没想到从小看似无忧无虑,脑子不装事的宝膺,竟在思索着什么。仔细瞧他,宝膺让公主觉得也有几分陌生。
这孩子竟有这样的鼻梁与眼睛吗?
她仿佛以前只觉得他轮廓像驸马,便都不肯仔细瞧他,现在细细看,星眸皓齿,眼皮上的细褶张扬的展开漂亮的弧度,虽然面颊上仍然圆润,但已经脱离了几分他爹的拙态。
熹庆公主想起旧人来,一时也发不出火,心里只糟糟乱了些,不想再与他聊,只拨开窗子上厚重的帘布,往外瞧。
大雪已霁,满地银装素裹,日头升起来,地上雪化,空气冷的像是往鼻腔子里灌冰水。
熹庆公主只瞧了几眼,便鼻尖泛红,她瞥见一处楼牌上,一块染布的大广告牌,低声念道:“重竹金茶,大不列颠茶桌上千金难买的顶尖大明茶叶。呵,这广告写的,我记得在天津的时候也瞧见过。”她算是跟宝膺找话说,冲淡几分尴尬,又道:“听说在西风渐行的沿海府县卖得很好。”
宝膺也不想再跟母亲多聊家事,顺嘴道:“说是收了些新茶旧茶掺着,茶并不怎么好。但用油纸分装一杯一包的量,还贴了风景画,缠着细线,包装精细。在中原卖的便送带银勺的英人茶具,在大不列颠卖的时候就送顶级青瓷。说是单罐价格极高,出了便有人疯抢。”
熹庆公主轻嗤一声:“都是搞骗人那套。”
宝膺不喜欢她什么也瞧不起的态度,辩道:“说是卖的极好呢!”
熹庆公主并不放在心上,连带着觉得宝膺也不大气:“这年头只要商量好航路,打通关系,谁卖茶都能赚钱。不过是些没的根基的小本生意罢了。”
只是公主并不知道,这重竹金茶全年总账的账册,正摆在一张堆了一小撮瓜子皮的矮桌上。
下头压的就是另一本——环渤船舶睿文三年分红细则的帐。
一双染着丹蔻的手,正将这页翻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言昳被发现啦。
第49章 .相好
韶星津今日开始在上林书院讲学。
每年开筵庆入学的主堂, 很少像今日这样满满当当过。
堂内一层二层,塞满了各个班搬去的竹椅,甚至还有人席地而坐, 实在挤不进去的, 便在主堂外头各个窗子处翘首观望,只为了瞧上一眼韶星津的风姿。
从各地赶来的大批记者、学子, 被挡在了山门外。
卢先生靠着主堂门边, 一边听着韶星津的讲说, 一边将小笔在腰间的墨囊里略略一沾, 在板夹中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他其实对韶星津的学说并不太感兴趣, 在他看来, 这不过是韶骅给自己幼子安排的演讲之路,为他韶家争取民心与士人间的青睐罢了。但他为了打工, 不得不在这儿听。
两年前,另一家名为《新东岸》的报刊拉拢, 要他也做《新东岸》的半职撰稿郎。卢先生在《江南时经》上的“老梦实话”专栏虽然很受欢迎,但江南时经按字给钱, 他稿费依然低微。新东岸给他开的是不低的月俸与提成, 卢先生穷的三年没换衣袍里衬了, 当然答应下来。
他任职的这两年内,几乎没坐过班,只被各种离谱要求逼出来,寻找素材。他也看着发售日都不固定的《新东岸》在两年内,在针锋相对堪称撕逼的内容与满大街广告的双重刺|激下,发展成了当下从北到南,最新生也最炙手可热的杂志之一。
在上头,各种匿名的大师学者, 大胆猜测着朝野政治,或针对某些社会问题争执不休。
每次都是社会最热门话题的交锋,从两年前某位笔名为“户部刀笔吏”的投稿人,十骂苏州女子商储银行;到紧接着下一期,就是名为“裹脚布塞你爹嘴里”的文章,以过于粗俗的笔名与过于犀利的文章,十骂“男儒祸害大明商贸”,反驳前者。
一切皆可辨。关于税收、关于兵阀、关于私德与公共空间。关于舰船、关于数学、关于土星的环带由什么组成。
这月刊简直像是囊括南北各地学者的一场不休的争执与骂战。如果言之有物,编辑甚至不会删改投稿文中的脏话,只在印刷时用黑块覆盖。但如果言之无物,想要诡辩洗|脑,哪怕是引经据典再多也往往难以被采用。所以文章能刊登在《新东岸》上,也是学界内一夜成名的大好机会。
但不要以为炙手可热的《新东岸》是纯粹自由表达的平台。因为卢先生做的工作,就是捕捉话题,挑起话题,他换过十几个笔名,每个笔名都会在上一波探讨争执陷入疲乏的时候,发现新的题材与矛盾,发表言辞激烈的文章,掀起一波新的争论。
《新东岸》对他的施压不重,也没什么指标,他挑起的争端,都是社会上怨言已久的,也确实在这一波波争执与以《新东岸》为轴心的骂战中,有些社会观念改变了。
这次主编递信来要他来请韶星津发表文章,让韶星津用笔名阐述自己的学论,并且还有一篇对他的采访。
这活就压在了卢先生身上。
卢先生这一刻听得心不在焉的时候,却瞧见一个女生徒提裙往外走,明明她是因为在癸字班才得到了座位,却压根不珍惜这个机会,听得只打哈欠往外走。
卢先生靠着门,看见那十二三岁的女孩走来,就顺道给她开了门。
那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捂着哈欠道:“谢谢卢先生。”
卢先生记得,这人是那位写出嗑瓜子神文的白家二小姐。
他当时还想找她,刊登她那篇文章,但白家二小姐一笑置之,显然不把《新东岸》放在眼里。
或许是有人离场显得太过突兀,台上讲学的韶星津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但白家二小姐压根不在乎,门一推,人闪出去,她就瞧见外头正是准备拉开门进来宝膺。
宝膺瞧见言昳,也笑道:“你怎么跑出来了?我还想进去听呢。”
卢先生瞧了一眼,这对年级相仿的男孩女孩,相视一笑说着话往外走,门便合上。宝膺大概是最不像世子爷的世子爷。一身箭袖浅色曳撒,衣摆处洒金水纹有几分不显眼的贵气,人跟块杏仁豆腐似的白的透亮,脸微圆,笑起来暖融融的,虽然轮廓总觉得还胖的像驸马,但眉眼有种把谁都放在心上的多情贴心。
虽然人人觉得他是熹庆公主唯一的孩子,是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但听说他大半日子都住在上林书院的独院里,并不怎么回公主府。
公主与驸马二人天南海北的忙活,仿佛谁都不太把这位世子放在心上。
之前传闻说宝膺是个肥白草包,脑子浆糊,只会嘴上讨人开心;但现在看着孩子也是十三岁刚出头,就进了癸字班,学习成绩是各科比较平均,但极擅长字画乐器,说是单他画的小景与书法,在江南一带也赫赫有名了。
宝膺和言昳说说笑笑走远了,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韶星津的讲学也结束了。
生徒——特别是女生徒们,在台下仰慕的望着韶星津,迟迟不愿离去。直到卢先生在内的几个先生护送韶星津离开,人群才终于散去。
韶星津要留在上林书院大概近一个月,既是讲学,也是交流,卢先生便主动请缨,送韶星津回去。
路走到一半,他也终于提出《新东岸》想要刊登文章且要对他进行访谈的事。韶星津眸光一闪,也有些惊讶欢欣:“《新东岸》?那……确实算的上我的荣幸。只是,卢先生竟然是《新东岸》的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