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也终于姗姗来迟,白旭宪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涤带上的串珠子都是没捋过的,只跟两位解释说自己今日病了,还不住拿着帕子咳嗽,为装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点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边几个小吏拿着火折子、红磷信子过来,给平顶亭子四角挂上玻璃灯,照的这平顶亭子跟风里打转的大灯笼似的。而周围一圈圈殷勤来往官员小吏,就像是绕着灯笼打转的飞虫。
往码头看,大片码头工人沉默又无能为力的两三坐着,甚至有些还在干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饮酒低声议论。而那些涌进来的不少记者,则被捕快们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别往各个税务办公室带过去,说要是请他们坐坐、谈谈,但实际都给半控制起来了。
但这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码头还不放开,这帮子人就要闹起来了。
过了没一会儿,终于有人回来,说豪厄尔竟然愿意跟梁栩谈谈。
估计是他发现自己请来的记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拦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叶,让事态没扩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心里觉得有点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几句话的建议,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几乎控制了事态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
梁栩心里不大舒坦起来。他比这对姐妹大了四五岁,他一直觉得白昳和瑶瑶都不过是脑子里只装着衣裳首饰的小丫头片子。虽然会细细打量这姐妹俩的模样,却从来没把她俩嘴里的话听进耳朵里过。此刻却因为她的建议力挽狂澜,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们俩在眼界上应该是云泥之别的!
是这次赶巧了?
还是说她一直就这样聪慧吗?三年多以前也这样?
为何白旭宪总提及白瑶瑶的福气、好命,却几乎不怎么愿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里做户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夸赞这个二女儿?
言昳看着豪厄尔身边也簇拥着不少保镖水手往这边来了。
豪厄尔可能有些爱尔兰血统,他是个鼻头肥大棕红色头发的英国男人,腰围跟臂展差不多,穿着天鹅绒大衣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着紧绷绷的白色丝绒袜,手上端了个中式的细杆子烟筒。脑袋小,脚也小,人好比个纺锤似的走来。
两方见礼,按理说梁栩是一国的皇亲国戚,对方应当行大礼,最起码深深作揖。
但对方只是伸出白肠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纤长的手指。
梁栩见多了东印度公司的跋扈,当年他们进宫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纠结这些面子对于解决事情无济于补。
豪厄尔一口广东口音的汉话,说让周围别围着那么多人,就两边各坐几个人就可以了。
白旭宪让众官吏退下,也打算让两个女儿离开。
梁栩却笑道:“我瞧昳儿妹妹对此事很感兴趣,便留下来听一听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旭宪觉得不太好,但衡王在这儿,他就是规矩,便点头说:“都是读了书的女生徒,也见见世面。”
言昳点头,后退半步满脸乖巧求知的立着。
豪厄尔其实说话态度很蛮横,很像他们国家在外一向的口气。梁栩倒是端坐着,显露出几分不卑不亢,就事论事的气度。
豪厄尔点了名要赔偿、要茶业协约、要降税点。
梁栩眉头松了松。
因为这跟他想象中要毁了大明的茶业比起来,更像是价格的谈判。英人觉得税率太高,觉得没有优先供货等等,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虽然估计磋磨的过程会很长,也可能有诸多不愉快,但显然不是他之前脑内预想的大危机。
言昳却在屏风后紧紧蹙起眉头来。
几吨茶叶掺杂着价格不菲的石绿付之东流,明明他们可以在欧洲各国造谣,削掉大批大明茶业在世界上的份额,用殖民地的低价印度茶取而代之。为什么却松口了?
为什么只是降降税点、要求一点赔款?
不对,是这背后有更长远的谋划,还是单纯的她猜错了?
言昳望着豪厄尔的脸——她依稀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好像听吕掌柜提及过一些传闻。说是有英国商人,一直想打探为何大明茶叶的茶汤如此清透妍绿,色泽鲜艳,想要了解炒制茶叶的方法。
那时候他就开始针对茶叶的颜色做文章了吧。
怎么会轻易松口和谈……?
言昳正想着,忽然听到静默中,猛然炸起一团枪响!
豪厄尔惨叫一声,竟从凳子上跌下来,扑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惊,豪厄尔身边的保镖水手们也满脸惊惶,手忙脚乱的拔出枪来,不止谁又先手抖开了一枪,又是一声枪膛巨响,似乎有子弹打飞,梁栩闷哼一声,捂住了肩膀!朝众多护卫蜂拥而上,齐齐挡在他身前!
迅速两头拔剑的拔剑,开枪的开枪,人群乱奔,言昳想都没想,拔腿就要往山光远的方向跑。
但山光远比她反应更快,她才倒退半步多,就感觉到山光远一只手几乎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朝后疾退。
可退开的,只有言昳。她眼睁睁的看着白瑶瑶被人潮推挤着,挣扎不过,被想要忠心护主的众官吏推到了白旭宪身边。
一片混乱,山光远手臂从言昳身后而来,紧紧抱住她,言昳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船一般,双手也紧紧攀住他。他似乎也受到几分惊吓,因为言昳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如擂心跳,她仰头道:“别怕。咱们先撤远一点,我倒要看看这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山光远:……枪一响你就往我怀里跳,现在脚都蜷起来抱着我胳膊跟个上树的猫一样,你安慰我别怕?
她压根都没回头确认梁栩死活这件事,让山光远心里舒坦了几分。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心眼这般细小。
他往后逆着人流躲避,抱着她立在一处木箱后,向四周围观。
言昳抱着自己的裙摆,甚至还在用手蹭着裙摆上一个不起眼的泥点。
因为来往混乱,地面雪被踩化,地上全是泥泞水洼,她不愿意下去,也不愿意弄脏自己的衣裙,就这么扒着山光远胳膊,两脚离地。
山光远:“……”都这时候了,大明王爷被冷枪打伤了,你还能分神关注自己的裙子有没有被溅上泥点?
……你是心里真的没有梁栩啊。
作者有话要说: *
言昳:梁栩真的太小心眼了,老娘帮他出谋划策,他觉得我显得比他聪明,就心里酸了。啧,没救。
山光远:梁栩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这样无视他死活的样子,真的是——妈妈的好孩子!
第52章 .绿茶
那在远处率先朝豪厄尔开枪的人, 已经在混乱之中找不到了。但现在两方都觉得是对方先开枪的,已经乱斗起来,豪厄尔疼的说不出话来, 几个保镖搀扶不住, 还是梁栩先在人群中吼道:“不是我们开的枪,有人想要毁了和谈!先撤开, 都冷静一些!”
言昳能瞥见, 白瑶瑶想要拽着白旭宪衣袖让她往后。
不知道是她确实真善美, 还是怕白老骟人死了之后白家要完。
但她确实有想让爹别出事的心思。
但白旭宪真是个狗东西, 竟然在这个关头, 转手把自己闺女往最危险最有可能被人暗中瞄准的梁栩身边推。
感觉这《怂萌锦鲤小皇后》里, 当上皇后,不只是因为娇娇萌萌和金手指, 还有爹的助力,爹的推销, 爹想尽办法宣传锦鲤人设打广告啊。
梁栩也没想到白瑶瑶在混乱的人群中扑进他怀中,白瑶瑶仰头看向他, 似乎惊慌害怕到浑身发抖, 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小五哥哥!你肩膀受伤了——!”
她话音刚落, 忽然瞧见如潮般后退的过程中,一个豪厄尔身边的水手,被挤到了离梁栩不远处,手中枪对准了梁栩的眼前。
那水手也有点发懵。
他好像并不想卷到这个位置来,也没想杀人。
但是两方群情激奋,他们那边也有几个保镖被打伤,所有人都抬着枪威胁,他也怒吼着参与其中往前挤, 就挤到了这儿。
水手想要缩回手去,却忽然看到大明护卫中的刀客朝他挥刀而来,他惊得手指猛然一紧!
白瑶瑶尖叫一声,猛然抱住梁栩的脖子。
梁栩朝后趔趄,几乎要后仰摔倒下去,而后人群中一声剧烈的爆炸!在大团呛人的灰黑色烟雾浮散前,大团粘稠血沫迸飞四射,甩在周围被爆炸震的发懵的人群的脸上身上,紧接着是一片哀嚎。
梁栩后头一个侍卫托住了他,他扶着白瑶瑶站直身体,就看到一把炸膛到稀碎的火|枪落在地面上,而持枪的水手右手已经没了,正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在地上哀嚎不已!
他这才意识到本该射入自己脑袋的子弹,在那水手的枪内爆炸了。
炸膛的碎片刮伤刺伤了周围不少人,他们哀嚎的或捂脸或倒地,梁栩后知后觉的抓住白瑶瑶的肩膀,她刚刚一直挡在他身前。
梁栩急道:“你没事吧!”
白瑶瑶毫发无伤,摇头:“没、没事。小五哥哥有没有受伤啊,啊对——你的肩膀!”
梁栩随手按了一下伤口:“不要紧。”
他顺着她绸缎的衣袖滑下去,抓住白瑶瑶的手腕。
白瑶瑶身子一颤。
梁栩上前一步,在这一声爆炸后的短暂寂静中,高声道:“我若想伤豪厄尔大人,就不会在此久等洽谈了,更何况您的提议我也不是没有考虑!一定是有人想让我们反目成仇,才放的冷枪。都冷静一些,现在是赶紧找大夫,来给豪厄尔大人治伤!”
豪厄尔满身虚汗,圆球一样的身子坐在泥地里,显得无力的手费力的撑着地面道:“我需要医生!医生!”
白旭宪嘶哑喊道:“命人备车,直接去教堂医馆!殿下也受伤了,有没有大夫能来——”
梁栩抬手,道:“肩膀上不过是皮肉伤,我们先离开这里。说也不知道是有多少枪手在这附近。你和知府大人下令调拨城防守备进驻码头。”
一刻多钟后,码头彻底被封锁,豪厄尔被送往教会医院,而梁栩身上的枪弹擦伤只是由码头上的医官做了简单的包扎。
他坐在由知府安排的马车上,车驾暂时停靠在码头外侧,等待城防军队护送他回到公主府。
梁栩半阖着眼睛,靠在这架宽阔高大的马车深处,蜷起一条腿,看向车门口处的姐妹二人。
言昳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围着毯子,坐在车沿处望着外头。
白瑶瑶则抱着膝盖躲在车帘后,时不时将目光朝他看来。
他捏着眉头。
一个是真的福运,火|枪炸膛这事儿多低的概率,就能在眼前发生了,她离的那般近,却连半个手指都没被伤到。
一个是真的聪明,聪明到枪一响人跑的就没影了,连衣裳都没起皱,等他镇住场子才悠悠然的抚着胸口装作害怕跑回来。
梁栩慢声道:“昳儿。”
白二小姐看着车外,晃着穿绣花鞋的脚不理他。
梁栩:“……昳儿!”
白瑶瑶目光在这俩人之间来回摇摆,看梁栩隐隐要发怒,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言昳:“二姐姐,衡王殿下叫你。”
言昳:“啊?哦!我以为他在学英文,在复读他唯一会的一个词——ear。”
梁栩好歹也懂点英文,要气得撅过去了。
妈的,果然之前的甜笑、活泼或故作紧张都是假的。
言昳就是个极其聪明的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磨牙道:“白昳。”
言昳托腮:“哎呀,连名带姓叫我,我不就知道了吗。衡王殿下有什么事儿?咱们一会儿应该就要出发了,现在上厕所来不及哦,要不您还是憋着吧。”
梁栩:“白昳!!”
山光远在车外,手放在刀柄上,梁栩要是真的再吼一声,他都想冲进去,给这货嘴巴来一刀。
言昳在马车内笑盈盈道:“哎呦,再吼我就哭着下车了哦。”
梁栩觉得她确实会哭着跑下车对所有人说自己如何被他欺辱,他忍了忍:“……这事儿你怎么看。”
言昳捂着小心口:“我怎么看?我吓死了哦。”
梁栩探前一点身子:“你觉得是谁在暗中放冷枪?豪厄尔这会不会是自导自演?”
言昳笑:“不知道,可能吧。”
梁栩声音隐隐怒起来:“你别敷衍我!”
白瑶瑶惊惶起来:“别吵架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
言昳嗤笑:“找个算命的,都不能光问不给钱啊。”
梁栩眸光一闪:“你想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