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
他凝神去看窗外的地面,可刚刚的雨势泥泞了地面,已经看不出足迹。
这时山光远才转身去拿信封,他贴近鼻子嗅了嗅,一愣。
他放下斧头,靠在了屋檐下半湿的墙边,又不可置信似的将信封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熟悉的玫瑰香味。
言昳的亲生母亲自己调配过一种玫瑰油膏,她很喜欢,也大概知道配方,常让下人制作。言昳用玫瑰油膏抹手,从小用到大,他每次靠近她红润丰腴的双手,就能嗅到这股花香。
他拆开信封,吸了口气,才看下去。
竟然没看懂。
因为信纸上又写又画,几个狗爬字,再配上一些小人画,字画并用,比如杀字旁边,就又画了个滴血的小刀;袈裟俩字她好像不会写,写了个“大和尚穿的红衣服”,然后又画了个跟龟壳似的衣裳……
他渐渐往下读,眉头皱起来。
言昳并没有在信里提及他的身世,应该是她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在信里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威胁称知道他有武功,还伤了府上三小姐,必然不是普通的侍从。
如果他不想被调查,就为她做几件事。
否则她就能告知白旭宪,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份后,将他赶出府去。
这些威胁或许对上辈子的他戳中了死穴,但对重生的山光远来说不痛不痒,只是她要做的这些事……她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胆量和计划了?
而且很多事,她似乎怕他不懂得如何去做,还画了小人示意图跟他解说了一番。
看来……她确实境况艰难,才会想办法去利用他这样还不熟的下人吧。
山光远自然会帮她,只是读完这封信,他却忍不住想:对,她这时候,连认得字也不多。
这样又写又画的一封信,估计让她这个小文盲已经绞尽脑汁了吧。
读书不多,字不好看,是她日后让人说不得的短处啊。
山光远捏紧了鬼画符似的信纸,至少这个缺憾,他这一世要为她弥补。
不过看来,这辈子他俩又走上了互相帮忙的道路啊。
五天之后。白府春祭。
白旭宪笃信道佛这几年,府上法事从来没少过,下人们布置的也轻车熟路了。
宅府正院幡旗飘起,主屋之内清空了字画盆栽,架起了木台。一座金佛摆在木台上,金佛面前祭台上有香烛果饼,主屋内烟气缭绕,檀香浓郁,真言莲花幡旗悬于房梁之上。
钟声回荡,增德大师在祭台上,低声诵念,他身后跟了两个小僧,也双手合十,跪坐垂眼。
台下两侧摆着蒲团,此刻已经跪满了人。
念佛声中,言昳也垂头跪在李月缇左侧,而她再左侧就是白瑶瑶。白旭宪的几个有孩子的妾,拉扯着孩子也跪在后头。
白瑶瑶的亲生母亲陶氏,跪坐在最后一排,痴痴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李月缇身子骨不好,跪不太久,她松下身子几分,往斜后方瞧了一眼。
陶氏连忙垂下头去。
春祭漫长,增德大师说了不少“断恶修善,精进修行,光宗耀祖”的话。
春祭从晌午开始,中途休息了一阵子,言昳吃着糕点,就听见白旭宪那些姬妾姨娘们,正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增德高僧。
“前几天都有人撞见了……说是二小姐房里那个……夜里去找大师了呢。那门口小僧都不拦着!”
“呵,你现在才知道,老早就听说有丫鬟去大师在的那个北竹苑出入了。还有的端着酒菜呢!你说会不会是二小姐屋里那个?”
“几个月前……那之前说孔姨娘行为不端,扣了好几个月月钱,是不是跟这事儿也有关。你看她那骚样,见了男人都走不动道!”
“你说……爷知道这事儿吗?不过二小姐屋里人,哪有一个安分的,那个芳喜,估计早几个月前就跟大师好上了呢,要不瞧着气色这么好!”
李月缇回头冷冷扫了她们一眼。
众姨娘连忙闭嘴。
休息结束后,又是下午的一堆法事。
到傍晚,言昳果然瞧见一座放满燃烧木炭的大型鼎器,被端了上来。李月缇一愣,皱起眉头,低声道:“又不是清明或盂兰盆,做这样的焰火法事,是驱什么呢!搞得这些,跟佛家法事有什么关系!”
哟,这家里还有清醒的人啊。
言昳看到一众奴仆上来加炭加风,又摆设莲花水缸或兵器架。虽然很离奇,但增德大师一一解释,每一个摆过去的兵器或水缸,都有他在五行上的由头。
……还搞得挺有阵仗的,就是跟真正的佛家法事相比,画风越来越清奇了。
只是言昳很快就看到搬东西的仆人中,有一个瘦长小奴的身影也穿行其中。
山光远?!
言昳一惊。
身边白瑶瑶竟然也在人群中认出了山光远,惊叫一声,又连忙捂住嘴。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昳:他应该是个文盲,我只能又写又画了。
山光远:她写个信竟然又写又画,果然她现在是个文盲啊!
*
明天继续。收割人头。
第7章 鬼火
远远地,山光远眼神似乎也迅速掠过这边,言昳猜他是在看白瑶瑶。
白瑶瑶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有些害怕,转头求助似的看向言昳。言昳装作啥也没看见,低头玩手。
靠!让他做事,没让他舞到台前来啊!
但很快,增德大师就走上了木台,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趺跏而坐。他生的清朗俊逸,光往那儿一座,便让周围女眷眼里恨不得只有他了。
一段漫长的诵经之后,增德手执几根纸条,口中念念有词,将手中纸条扔入火盆,而后手掌往焰火猛一挥舞。
火盆中火焰竟立刻变成一团绿色,高涨数倍,火舌几乎要舔到房梁!
众人惊哗,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鬼火”“焰口”。绿光映照着白旭宪面上神情更是难辨。
言昳差点鼓掌,就靠助燃剂和焰色反应,可以骗多少年饭吃啊。
一旁的小僧不愧是给增德大师搭戏的,连忙让众人念佛助力,帮大师与恶鬼搏斗。
众人连忙低头念佛,仿佛自己念佛声就是看不见的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大师体内。
言昳上次见到需要人们的信仰来助力的战斗,还是孩子们支援光之巨人奥特曼。
增德大师一头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装的,但看起来就像是在咬牙与恶鬼在火焰中做搏斗一般,双手对着火焰,如同发波一样使力。
一会儿,估计是刚刚扔进火盆里的纯铜烧的差不多了,绿色渐渐消失,火焰恢复了原色,增德大师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汗,又将下一张纸条扔进火中,言昳猜测纸条上可能是一些诘问恶鬼的问题,因为跪在另一侧的白旭宪跪直了身体,聚精会神的盯着那纸条。
火焰又起,只是这次变成了柔和的粉色。
之后颜色和火势不断变化着,直到最后一张纸条扔进火盆,增德大师猛然从蒲团上起身,准备如临大敌,挥出双掌,言昳眯着眼睛看向他双手,果然他似乎在掌心捏破纸包,想要将什么偷偷撒入火盆中。
是时候了。
果然,他偷偷捏破纸包,飞出的却是一大团白色粉末。
本来他扔的一些碎屑并不明显,但此刻这大团粉末,却使得他的扔东西进火盆的动作有些引人注目了。
台下不少人心中疑惑,他在干嘛?
下一秒,增德大师并没有等到他想要拥有的表演效果,火盆上猛然炸出一团火焰,将他整个拢住在黑烟与火舌之中!
两侧白府众人惊哗不已。
增德倒退两步,差点从高台上摔下去,但他行骗多年,随机应变能力极强。他知道,自己最后要表演的项目正是——双手着火,神色不变,火焰上身,却无法伤他分毫。
于是他为了最后的表演,双手早就涂低度酒加黄磷,以自燃来表演神掌,但短时间内火焰会燃烧酒精而不至于让他烧伤;而袈裟又浸透了盐卤水,能够着火而不烧毁,而为了遮掩盐卤水的气味,他还用了大量的檀香——
只是他上前一步,就要开始下一步表演的时候,几点火星落在他袈裟之上,竟如同遇到枯草般,开始出乎意料猛烈燃烧!
增德心中大惊——难道衣裳浸泡的不是盐卤水?但强烈的檀香味道掩盖,他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的衣服被浸泡了什么。
他强装镇定想要扑灭,手上的黄磷扑打几下,火势瞬间嘭起!
一瞬,台上的增德大师已经成了火人。
白旭宪微微一愣后,竟缓缓开始鼓掌,以为增德大师马上就要破开火焰,涅槃重生。
甚至连增德大师身边的两位小僧也只是看着,并没有叫停。
毕竟增德表演过各种“法术”,又不愿意传给身边随从弟子,就连两个小僧都觉得他又出了什么惊险的新花招。
直到增德发出一声惨叫,从台子上滚落下来,哀叫打滚,四处撞翻,女眷们尖叫成一团,那两个小僧才忙扑上去拿衣物拍打灭火!
言昳看到混乱之中,似乎有个半大的奴仆从莲花水缸中舀水,朝增德泼了过去。未曾想,这一瓢水上去,增德身上的火先是灭了几分,而后他惨叫更甚,发了疯似的往下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滚滚白烟从他身上冒起,增德整个人如同刚出炉的包子似的,热气腾腾!
两个小僧吓坏了,也忙去拽去扯,扯开袈裟,露出了增德里头几件满是口袋的单衣。
他这些衣服口袋里往往会塞满各种道具药粉,来方便他随时“露一手”。
而这几件单衣,竟然遇水后竟然冒起白烟来!
小僧跟他当了江湖骗子多少年,经验丰富,定睛一看便惊叫道:“生石灰!口袋里有生石灰!不要浇水,不要浇水!!”
但也已经晚了,七手八脚的已经有好几个笃信大师的奴仆或女眷,热心的舀水浇在他身上灭火了。
惊叫与混乱中,言昳也装模作样叫了几声,而刚刚做法的鼎器还在燃烧,另有一群仆人冲去给布满火星的木台灭火。
身旁的白瑶瑶吓坏了,陶氏从后头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
李月缇被身边几个丫鬟搀着起身,往侧间去躲避,一会儿,女眷这儿散的就剩言昳一个人了。
她对于自己的没人疼,倒也不太吃惊。
言昳的丫鬟拦在外头没进来,倒也无所谓。
她躲在人群中,远远的看向了增德大师。
他身上衣服已经被扒掉了,火也灭了,可皮肉上已然被灼烧红肿的惨不忍睹。其实这会儿给他赶紧用大量水冲洗身上仅剩的生石灰,还能避免进一步灼伤,可周围的人已经怕了,不敢给他浇水,只敢用巾子擦拭着,反倒让那生石灰还在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皮肉。
增德哀嚎扑腾不已,已经半分瞧不出大师模样了。
言昳的计划里并没有生石灰这一步。
……看来是某些人自己做主了。
言昳环视四周,眼尖的瞧见空旷主屋的角落里,一个细瘦的奴仆身影从木柱后一闪而过,将手中的空瓢,无声无息的放在了地上。
白旭宪此刻就在增德大师身旁,看着增德大师跟蒸锅里拿出的大肉龙似的,又惊又怕,也有些不可置信。
旁边两个小僧生怕增德露馅,自己也会被逐出府去,一边给增德擦拭,一边含泪说是“恶鬼作孽”“增德大师近日虚弱,竟没斗过”。
白旭宪浸淫官场多年,虽然有些迷信却不是个傻子,他半信半疑。
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增德的袈裟之下,这几件满是口袋的奇怪衣裳,以及大火烧到增德之前,他手中洒出的一大团粉末。
白旭宪怕的不是被忽悠了。
他怕所有人都早知道他被江湖术士骗了,私下偷偷嘲笑,坊间朝堂传遍,却没一个人告诉过他。而他白旭宪就成了众人眼里的傻子!
正这时,忽然有人喊道:“走水了!北竹苑也走水了!那火都是绿的呢!”
“北竹苑?!”
“啊!那是增德大师住的地儿!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白旭宪猛地站起来:“快去消火!别烧到其他的院子!你们几个,照顾好增德大师,叫郎中来!”
府里大多是木建筑,走水可不是小事,白旭宪正要往北竹苑去,忽然感觉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腿。
他低头,便瞧见了言昳受惊的模样。
她紧紧抓着白旭宪衣袍下摆:“爹爹!发生什么了——”
白旭宪也一惊:“怎么没人带你下去!”
言昳眼底浮上泪花,带着哭腔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带我呀!我好怕……”
她注意到白旭宪似乎压抑着情绪,双目被怒火烧的泛红。
言昳心里轻笑。果然他会怀疑。
白旭宪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想要交给旁边的奴仆,言昳却紧紧抱住他脖子:“我不要!我害怕!我要爹爹保护我!”
白旭宪此刻被层出不穷的事儿闹得头也大了,看着言昳这么害怕,就没放下她,一路牵着往北竹苑去了。
言昳想要看戏,自然紧紧跟着。
言昳也不是非要重生后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她的敌人不是随随便便某个仗势欺人的奴仆,自己甩个巴掌摆个臭脸就能解决的。她要敲打的不止是增德这个高级骗子,更是白旭宪的迷信。
山光远是她的面上计划,她也不是完全信他,自己也准备了别的方案。
但她确实没想到山光远能把事做的这么漂亮,甚至比他更狠更……绝。
从某种角度上,他们俩骨子里都是一类人啊。
看来他还没恋爱脑之前,还是勉强可以用一用。
到了北竹苑,火势果然已经起来了,火光冲上夜空,将头顶一半天空染成橙色。火中隐隐带绿光,更时不时有一些小爆炸,炸出各色烟雾火光。
看来是火势烧到了增德大师放在屋里的各种做法用的材料,引发了各种爆炸的化学反应。
言昳搭着白旭宪的肩膀,在他怀中仰头看着白府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