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下马来,就听到门口发颤的声音:“小、小少爷?”
门被拉开,另半张脸却不怎么像样,一两道刀疤横亘,几乎曾切开他颧骨一样深,而右边瞳孔蒙了一层白膜似的,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街上黄叶雪沫被风吹飞,城里凝着夜雾,马灯玻璃罩上有细密的水滴子,光朦朦,倒跟阴阳相隔的人见面似的恍惚。
山光远当年被护送时,还半痴傻着,又隔了上辈子那么多年,他几乎早已忘记那些将士具体的五官面容,可当眼前瞎眼男子一开口,他心底也一烫,抱拳弓下身子去:“邢总旗。”
“不不、叫我老鬼就是。山家军都并了,我算什么总旗。孔爷,进来进来,都进来!”
老鬼踉跄往后让开门,等二人进来又紧紧合上,山光远进了院子,老鬼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瞧。
“怎么,怎么能这样高了?”他有些佝偻,风吹雨打中也比孔管事显老的多。
老鬼伸手忍不住去摸了一下他肩膀,又将手缩回去:“记得我吧。那时候你都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总呆呆的。”
山光远心里酸楚,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捏着:“记得。猴子。瓜蛋。卤七。柳刀儿。懒狗……”
他念下去。都不是真名,是这帮子山家军的人,为这趟护送山氏孤儿的路途,起的假名。
山光远一个个念,老鬼捂着胸口,神情大恸,朝后几乎跌坐过去。孔管事连忙扶住,瞧着山光远平静的面容下,那颗心记得这所有人,他竟也难受起来——瞧不起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还总怕仇人寻上门,会不会也连累了自己!
老鬼说不上话,也哭不出来,只跟个风箱似的胸口起伏着,他没说自己在那条路上问问找找多少年,只道一声“好”,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山光远咬了一下牙根,让自个儿别太失态,声音低哑道:“我当下过得很好,也不再痴傻。嗓子也能说话了。一切都好。我也记得大火,记得爹娘。”
老鬼抽起一口气,似乎不敢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命,当时他们都觉得这孩子不指望能报仇,能成事,哪怕就活下去,也算有个交代。此刻却主动寻他,却这般冷静,已经出落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山光远终于伸手扶他:“接您来,不为别的,只求让您好好养着过日子。”
老鬼却直摇头:“不不不,山以将军对我有军令,要我护送着一件东西,说是若时机成熟交给你。但此行前来……我其实很怕是骗局,是有人假冒孔哥,所以未敢带来。见了少爷,我心便定了,等我些日子,我这就去取来。”
山光远只说是不着急,三人摆桌,白水配过往,聊到了几近天明。不过山光远几乎没有插嘴,只静静听平日市侩的孔管事与满身伤疤的邢老鬼,聊起西海战役,聊起山以将军的故事,聊起了军校,聊起了舰炮。
天蒙蒙要亮的时候,外头街巷打更人路过,山光远正要起身告别,忽然听到有人奔走,远远的喊着什么,似乎是卖报的孩童。
孔管事拉开院门,探出头细听:
“倭地骚扰台州渔船,大明正式对倭地开战啦!说是言将军要登陆九州,先灭西倭幕府!”
山光远一惊。
看来暂时跟言将军是碰不上面了。
山光远下午走的时候,言昳没想到府上有人来拜会。
而且是言家人。
说是言夫人带着儿女前来,就算是走个来往,拜个早年。
但巧了白旭宪不在府上,言昳也不好让人打道回府,就把李月缇请出来,正好也都是夫人对夫人,在主堂坐着说说话,也不算怠慢。
言昳跟李月缇去主堂的时候,言夫人正坐在右手边位置上饮茶,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瞧见一股黑旋风朝言昳奔过来,兴奋道:“白昳!白昳!啊——好久不见!”
言昳只瞧见言雁菱飞扑过来,几年不见,她可一点不觉得陌生,抱住她胳膊,惊喜道:“我的天,你现在怎么这么好看!你有没有想我,你都不怎么给我写过信,你的事儿,我还要问我哥!”
雁菱比言昳高了小半个头,健美腿长,她不知道是怎么野的,晒得肌肤跟蒙古奶茶似的,眼睛又大又亮,乱糟糟浓眉,英姿勃发,笑起来好似个草原上的女骑手。
雁菱自来熟,粘人精,抱着她胳膊不撒手,一直问东问西,仿佛早就从言涿华那儿得了情报,此刻只是确认自己有没有被哥哥诳了:“你真考进葵字班了?”
言涿华忍不住道:“是癸字班!不是葵花的葵!”
言昳转眼瞧言涿华。
怎么今儿跟山光远似的,也打扮的人模狗样的,言昳都怀疑他修了鬓角和眉毛,也不知道是不是娘在身边,就有人拎着,他穿了件暗红色的窄袖曳撒,腰间配着皮鞘短刀,头发都跟抹了头油似的没那么炸蓬了,还戴了个镶金小冠。
言涿华看她打量他,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言夫人瘦弱苗条,面有病容,看似信佛似的拈了串紫玉佛珠,瞪言涿华的目光却像是遇佛杀佛。
言涿华明明后脑勺对着自己亲妈,却猛地感觉一凉,缩起脖子不说话了。
元武倒是没来,他早已在军中任职,估计现在也在宁波忙着呢。
李月缇请言夫人往上宾坐,言夫人推脱几番也就坐下了,李月缇自己也不退让,直接往白旭宪平日会客的位置坐下去。
言夫人本来还觉得来这一趟有点让人头疼——她不大喜欢白旭宪,也觉得白旭宪那钻营的样子,估计夫人也不是多好相处的,却没想到是个温柔里透着坦荡的性子,也对李月缇笑了笑。
言夫人本不愿意来,却还来拜早年,也是因为元武跟她说,说言涿华看上了白二小姐,自己还害臊,死不承认。估计不相看相看,人家白二小姐过一两年说不定就定亲了。
言夫人觉得言涿华那脾气,以后跟家里大黄狗孤独终老都有可能,不太信元武的话。正好言实和元武都在宁波军中,让她带雁菱回金陵住,她便顺嘴一提,说要带着言涿华来白家拜年。
他一开始说不想来,第二天又问什么时候来。
言夫人心里也有数了。
言昳从李冬萱那边接了茶,亲自上去给言夫人和李月缇都奉了茶,她细细瞧着言夫人,心里感叹:言夫人倒是一直这样有病容,跟胡杨树似的,却还很坚韧。
等言昳落了座回去,两家三个孩子倒也熟,没装作客气的分坐两边,雁菱立刻挤到言昳身边来。
言昳也问她都在京师读什么书,平日做什么,雁菱掰着手指说自己骑射课成绩最好,经学一塌糊涂之类的。
言涿华觉得妹妹跑去言昳身边坐,一下子把他单拎出来,就尴尬了,他在对面忍不住对雁菱道:“你身边的那位,也是经学一塌糊涂呢。”
雁菱不信:“怎么可能,白昳一看就是读书特别好的!你不是比她差了两个班吗,少嫉妒人。”
言昳笑起来,只觉得三年多都跟没隔阂似的,她记得考试季前后都没怎么见过言涿华。好像确实,他不主动上来搭话,她都没在意过他,便问道:“你觉得考的如何?”
言涿华自己才别扭呢,自己心里说着,再也不主动找她,结果难受的只有自己,言昳几乎压根都忘了他!少说他以前也下山帮她带过好几次笔墨、吃食,这人真是不知感恩。
估计现在跟他搭话,也是走亲戚顾面子,他刚要没好气的开口,就瞧见言昳身边的大丫鬟快步走到她身边,对她一阵耳语。
言昳一愣,心里迟疑片刻,起身作福,对言夫人道:“言夫人,好像有些消息传开了,说倭地进犯台州船只,言将军宣布对倭地开战了。”
言夫人并不吃惊,半阖着眼睛,笑道:“看来我们家这个年是难坐在一桌吃饭了。不过都是既定的事儿,也不必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过渡章。毕竟很多事叠加在一起,需要些铺垫啦~
*
山光远:……我刚出门,你就相亲了。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轻竹摸着下巴:言二爷这脾气不大好,我觉得当个外室顶多了。
第64章 .相看
言夫人很淡然的模样, 让李月缇心底松了口气。
言昳却松不下这口气。
因为刚刚轻竹在她耳边说的另一个消息是:派出去查事的探子回来了,说环渤船舶新收并的船厂出货前后,果然有倭地商人出入过船厂。
而且这些船只也并没有向任何一个大明沿岸港□□货, 而是向外海而去。
熹庆公主卖船给倭地的事儿, 实锤了。
她不怕事情败露吗?!
言将军知道此事吗?
言夫人是将门家的夫人,以前哪怕流匪冲到眼前, 她都可以平心静气拽着孩子说“不要紧”。所以看她脸色是看不出半分轻重缓急的。
言夫人岔开了话题, 聊到学业和小辈身上, 言昳却一直垂着眼睛, 摸着指尖兀自思索。
言涿华其实算是、大概、稍微心里有点数, 他娘估计又听元武胡说八道, 替他着想,跑来相看一下白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又不想让娘来, 又有种想要显摆给她看看的模样,虽然觉得是没谱的事儿呢, 但心里还抱了点期许。
至少雁菱很喜欢她,估计回头要在娘面前好一阵子美言吧。
言夫人有意将话题往言昳身上引, 她回答却比较客套, 反倒是李月缇笑着替她回答了不少。
李月缇见言昳有些心不在焉, 笑道:“昳儿还是有些怕生,有些不好意思呢,听说书院里跟言二小爷没少闹,但孩子嘛,到了咱们面前肯定不敢乱说话。”
言涿华:……可别逗了,她怕生?
言夫人打量着言昳。这姑娘跟粗糙又素简的言家不大一样,是从指尖精致到发梢的富养小姐,但看性子, 心里似乎抓的都是大事,不是只在宅府中只揪着谁跟谁脸色、谁与谁亲近的小家子气性格。
之前听言实说起,这姑娘怕是可能耍了梁栩,她吓了一跳。
言实是对外愚钝忠厚,实则谨小慎微的性子,他告诉言夫人,其实白二小姐给衡王出主意,安排了柏沙·马丁的死,梁栩一切实行下去,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捞到多少他想要的名声。
而现在梁栩正在查,豪厄尔目前正在做生意的几家茶业跟她有什么关系。
言实也不太敢确信白二小姐有这种本事,夫妻二人只是推测着,真要是往后还要跟白家牵扯关系,不如早早考量如何跟这白二小姐多接触。
李月缇笑:“要不言夫人与我移步西厅,让孩子们玩去,别在我们面前,连叙旧玩闹都不好意思了。”
言夫人想着,若白二小姐真的跟言实说的那样心思深重,见面又是这么漂亮的人儿,估计言涿华真就是让她拈在指尖耍弄的命。
涿华虽然不拘小节暴脾气,却是个死心眼的实在孩子。要不然就早早给他相看别家,趁早成婚,断了跟白二小姐的念想;要是他真死磕在白二小姐身上,命好点给人当上门赘婿,命不好就只能给人当大黄狗了。
言夫人心里叹气。
这一家孩子,元武是个脑子里只有打仗的,言涿华脑子里估计只有吃和美人,雁菱——脑子里只有玩。
再看看白家二小姐,她真是扼腕叹息啊!
言夫人相看也看不出什么,还不如留时间让换了新衣裳、一大早就梳头的言涿华自个儿给自己造点缘分。
言夫人便随李月缇去西厅喝茶了。
二人已走,言涿华也大松一口气,站起来,站到言昳桌子旁边,逼得很近,突兀道:“你都没觉得最近咱俩连招呼也没打过吗?”
言昳仰头,脑袋上戴的缠丝蝴蝶钿跟着乱颤:“啊?哦,看来你真的在好好复习啊。”
言涿华气了:“我不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能跟我打声招呼。”
言昳觉得他离太近了,随手推他一把:“我也没见着你啊!”
这话更伤人了啊!言涿华明明都在书院里有意跟她擦肩而过好几回,他以为是她没看见,结果是眼里根本没他!
言昳:“别在这儿干坐着了,之前我带到书院的茄丁酥包和咸肉艾窝,你不是很爱吃吗?我让厨房做一些拿过来。”
雁菱看着一路忐忑的哥哥这会儿因为个艾窝窝高兴起来,心里啐了他一句没出息,挽着言昳问东问西,就是不给他搭话的机会。
言昳倒也挺喜欢她,起身笑道:“这儿穿堂风冷得厉害,走,咱们去暖阁里,我真不行叫个丫鬟过来,咱们打花牌或者京吊。”
雁菱惊喜:“你会打京吊,行,咱们玩去!”
却没想到到了西厅最近的暖阁里,却发现白瑶瑶坐在屋里。她怀里抱着个猫,言昳记得是陶氏这几年养的。
白瑶瑶看见言昳进来,有些尴尬,愣了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竟然认不得雁菱了。
雁菱大咧咧笑道:“毕竟我都长高了这么多了,不记得我也正常呀,我是不是也黑了好多。哎,咱们四个人也能打马吊,妹妹平时打京吊还是吴吊。”
白瑶瑶抱着大白猫,忐忑起身:“我不会打马吊。没事,要不你们坐,我先回自己屋去了。刚刚我也不知道哥哥姐姐来了,没去前院打招呼,在这儿赔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