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笑道:“她是个厨娘吧。好似以前也是在西院做饭的?我娘说不定也吃过不少她做的饭食吧。”
孔管事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赵卉儿,而不是李月缇。
他心里一提。
言昳开门见山:“我要见见她,问她些事儿。我都已经查到这儿来了,您估计心里也有数吧。”
孔管事吃惊:“时隔这么多年,二小姐怎么会——”
言昳皱眉:“隔多少年,想查还是能查出来的。你家夫人若不是知道些事儿,怕也不会在我生母死后第二个月,便请辞归家吧。孔管事对当年的事也不知道吗?”
孔管事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山光远那句又轻又重的“我信她”。
他心里盘旋了半天,还是诚恳的实话实说开了口。
赵卉儿死前,孔管事是在白家某个庄园做管家,一年也就回金陵三四趟,对白府并不熟。而孔夫人在府中确实是做厨娘,而且因为赵卉儿生下二小姐后身子不好,孔夫人几乎常驻赵卉儿院的小厨房里,做药膳羹汤,为她调理身体。
赵卉儿死后没多久,孔夫人就负责照顾发烧的二小姐,但没等二小姐严重的发热病好全,孔夫人竟就受不了,连夜奔回家中,说不想再回到白府。
但问具体缘由,她却不肯说。
孔管事只以为她是伤心于赵卉儿的病故,就也不再多问。
但孔管事家里跟白家有远亲,白老爷虽放他妻子归家了,孔管事却从庄园调到府上来做收租子的活。
赵卉儿病故后,白府确实驱走了不少原来的下人,而孔夫人在街上哪怕遇见了曾经同在白府当值过的旧人,也不打招呼,匆匆而过,甚至后来都不出门,只在家做些饼糕酥酪,卖给街坊。
山光远来找言昳的时候,正听见言昳坐在小桌边,拈着茶盏盖,轻声道:“我要见一见孔夫人,就是为了要个最可能知道实情的人的说法。我母亲赵卉儿是怎么死的。”
山光远脚步一顿。
之前提及的卉儿,是她母亲?
确实,山光远前世也都不怎么了解她生母的事情。但言昳之前愤怒到极点的颤抖,和此刻不容置喙反驳的态度,都证明这事儿很重要。
山光远走进屋里,躬身作揖后,到她身后,给她续了茶,道:“煲汤在主屋,你一会儿过去再喝吧。”
言昳嗯了一声,目光还是逼视着孔管事。
孔管事心里不愿意,他不想勾起自家夫人的伤心事,他也怕夫人当年也牵扯进一些不好的事,如今二小姐要寻仇寻到他夫人头上。
孔管事抬眼,望见了山光远的眼神,又将目光垂下去:“……好,那我这就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班到半夜,今天更的内容就少一些,明天尽量多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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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雪怒
言昳有些踌躇, 她性子一向泼辣无畏,现在却纠结道:“年关来见人家不太好吧,哪怕是带着礼来的, 也……”
山光远安慰道:“这日子也不是你要定下来的, 是孔夫人要你大年初三来的。礼也带够了,不必担心。”
言昳还坐在车里不动, 山光远无奈, 对她伸手:“你要是真的怕了, 不敢听也不想听了, 我把礼搬下来, 咱们回去。”
言昳被激的一下子站起来:“谁说我怕——啊!”
她站起来的太猛, 脑袋狠狠在车顶磕了一下,山光远听得咚一声响, 她捂着脑袋蹲下去了。
山光远真是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弯腰进了车里:“没事儿吧。”
他正伸手要揉揉她脑袋, 言昳疼的泪眼婆娑的抬起脸来,两只手还在摸自己头上戴的串珠牡丹纹围髻和几个小簪珠, 吸着鼻子道:“……我头发乱了吗?”
山光远真是佩服死她的臭美, 为了让她安心, 仔细来回瞧了瞧:“好着呢。”
言昳拿着袖子尖尖,擦一擦眼角,扁着嘴走到车门处。等踩着小凳下了车,刚刚那别扭的模样没了,她脸上端起甜笑,对一处小院门户前头的孔管事一点头。
红灯笼挂着,地上墙角积着没化开的雪,灰淡的天上还零星掉着雪粒儿。言昳穿了件杏红高领夹袄配鸦青色月华裙, 脖子上带了个白狐皮脖套,下巴尖埋在柔软细密的锋毛中,显得稚拙可爱些,更像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
孔管事退让了一下送门的礼,便请言昳进院子去了。
一进去,便瞧见高胖的女人,面上光润和气,穿着宽袖松腰的衣裙,站在主屋檐下。言昳料想她是孔夫人了,对她一点头。
孔夫人呆望着言昳,抱着自己的胳膊,直到孔管事走过去拍了她一下,她才忽然回过神来,低头对言昳一福身。
言昳定神,与孔夫人寒暄几句。孔夫人看模样便知道温柔勤快,想到山光远提及过自己刚逃难来金陵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是孔夫人小心给他调理身子。言昳对孔夫人也有几分好感,面上带笑态度和气些。
孔夫人目光粘在言昳脸上,半晌顿顿道:“若说眉眼,二小姐是比大奶奶更俊俏,但能瞧得出来,身上的活气是一样的。”
言昳跟赵卉儿,其实总有一种远隔的感觉,她记不得赵卉儿的长相或声音,只有玫瑰花香膏的气味,书信上的笔迹,牵连着这对母子。
像两座遥远山顶上的人,远远一根袅袅的丝线相连。
看不见彼此,听不见呼声,丝线偶尔牵动心思,也无法确认是风还是对方。
但通过孔夫人的目光,她仿佛又觉得自己和赵卉儿还紧紧绑在一起,甚至像是没离开过。
看得出来,孔夫人也有胆怯与踯躅,但她还是推开门,笑道:“二小姐进屋来,我今儿下厨坐了一桌子菜,不给他们爷们儿吃,请二小姐也来品品我的手艺。”
言昳与她一同进门去,孔夫人转身把门合上。
山光远本来习惯性的跟着言昳往里走,却被孔夫人突然合起的门差点撞到鼻子,他摸了一下鼻子,后退两步,悻悻的看向孔管事。
孔管事扼腕叹息:“你怎么不能有点——”
出息啊!
山家虽然倒了,但也家大业大的!你不要把自己真当护院了啊!
孔管事当然也不敢说他,只招手道:“小爷,来吧,咱们也不跟她们凑热闹,要不要来我这边瞧瞧,我收藏了好些海图、地图和航线图,都是稀奇玩意。”
山光远跟孔管事那边聊去了。说是聊,也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孔管事在自己巴掌大点的小破屋里,拾掇着那些收的破烂地图,给山光远看。
山光远上辈子见过很多海图,这些东西倒是对他不新奇,看着孔管事这样激动,也时不时搭几句。
山光远在孔管事屋里坐了大半个下午,茶喝了两壶,茴香豆吃了两碟,心不上不下的浮到了天色暗下去。
老孔也说的嘴皮子都干,坐在自己桌边,叹气道:“小爷下一步怎么打算的,等言将军那头扫平了倭地,是不是离平反也不远了?”
山光远没说话,手转着杯子。
他其实是想找回一些前世错过的东西,找寻真相,至于平反不平反——前世不也平反了,但偌大的山府他一个人,最后还不都等着他名声尽毁,人人踩一脚,扒出他幼年的故事,说什么山家孤子,是个“疯子”。
山光远很佛,也很执着。他见过太多恨不恨、死不死的,也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最重要的是珍惜最不可失去的事务。
但在老孔眼里,觉得,山小爷这怕是栽在温柔乡里,虽然有家中仇恨在,但怎么看都隐隐有种“我不想努力了”似的感觉。
正聊着,外头大院堂里,传来言昳的声音。
“阿远!”
山光远放下茶杯,应了一声,出门去。
言昳已经背着身往外走了,孔夫人没有出来相送,山光远只好连忙对孔管事一作揖做道别。
孔管事有些担心自己妻子,小跑几步往回去看,瞧见孔夫人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他也顾不上送二小姐,小跑进屋里,慌张的抚她肩膀:“怎么回事儿?你、你别哭啊!”
孔夫人扑进了孔管事的怀中,十年来最爆发的一次嚎啕。
言昳登车的时候,扶了一下山光远的手臂。他心里暗惊打量她的脸色,言昳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睛似乎在思忖某些事。
她没有带别的奴仆,山光远坐在车夫的位置,抓着缰绳,一路驾车回白府,却竖起耳朵,关注着车内的声音。
却只听到了车辕压过积雪的声音。
路边都是积雪,自从大年三十开始下雪,金陵城又来了一波雪灾,金陵城中都有不少穷苦百姓都听说有冻死的,也不知道江南外的一些穷县又是什么光景。
他在想,如果一会儿车里传来哭泣声,他一定别停车,别回头,别问她,当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但没有。
车而里静悄悄的,路行了大半,大年初三的傍晚,街上也没多少行人,车里忽然传来言昳乱拍乱爬似的往车门出来的声音,她声音哽塞,一把拉开车门,抓住山光远的衣袖:“停车——”
他吓了一跳,连忙扯住连缰,言昳几乎是跳下车,在路边弯腰,吐了出来。
她锤着胸口,似乎反胃到了极点,扶着墙,呕了半天。
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挪开几步,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顺着路边的雪缓缓往前走,并不回车上。
山光远连忙架着马车慢行,跟上她:“怎么了?是车太颠了吗?”
言昳偏过头去,摆了摆手,不说话,只发了狠似的在雪里走。
路边积雪有些厚了,她刚刚坐车里摘了围脖,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穿的又是薄面绣花鞋,不一会儿鞋面裙边全湿透了。山光远停下车摘下马灯,也顾不上马匹骚动,跳下车跟上言昳。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言昳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哆嗦,必然是那真相是她无法接受的,山光远不想问她详情,不想装作能理解她的去安慰她,他也不想阻止她这样发泄情绪。
他只能也踩在她娇小的脚印中,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陪着她走。
嘎吱嘎吱,踩雪声如刀割绸缎,她脚印一深一浅,裙边蹭上一圈雪沫,时不时随她微微摇曳的步子,簌簌落下。山光远抬着马灯,灯光虚影的边沿时刻笼罩着她的脚步。
又是雪夜陪她,却没有之前那样轻松快乐的氛围了。他们重生之后,都在寻找错过的真相,错过的人与事,但却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是让人欢欣的。
言昳走了一段,到一截半坡上,山光远以为她走累了,却看着言昳抬起头,望向远处。
在这道半坡上,恰好能看到白府中几座楼台的尖顶。
那是白家祖上曾经阔过的痕迹。
她只直愣愣的看,山光远摘下自己身上的披袄,小心翼翼的搭在她肩上,道:“夜里有风。”
言昳并没有拒绝或接受,她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山光远想着,自己前世没见她哭过几回,便心里难受,他不敢碰她,只像个路灯似的僵直站着,高举着马灯的光,道:“你要是想哭……哭吧。”
言昳猛地转过脸来:“哭?!”
面上被冻得发红,嘴唇似乎被牙尖咬破,她五官因为那极度嘲讽、愤怒与恶心纠缠的激烈表情,更显出肆意张狂的艳色与杀意。
她声音几乎因发怒而沙哑:“哭,我为什么要哭?!那老逼玩意儿还活在世间,我还给他留了条命,我有什么脸哭!是,赵卉儿某种意义上不是我娘,可我却向这种玩意谄媚的扮演过女儿——”
她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恶心!阿远,我是他妈的恶心!我恶心我自己跟一个烂臭玩意玩过家家,玩什么东院西院的游戏!”
几分扭曲与狂怒,给她五官平添令人不敢直视的烈与美,仿佛是美人皮囊的鬼魔,因那几分邪与恨,只让这份艳色滴血,美色璨烂,靡曼妖冶,毛发悚然。
她太想吐了。
想到孔夫人描述中曾在白府上发生的事情。想到在孔夫人前吃的一桌菜都曾是赵卉儿最爱的口味。想到她竟然还住在那个院子中,甚至巧笑晏晏的向白旭宪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