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一直想投产军工厂,她甚至为此去学工科,去读一些关于舰船、兵器相关的书籍,虽说不能是很懂,但也不是门外汉。
不一会儿,轻竹引着人上楼来了,她并袖一礼,道:“二小姐,我把人请过来了。”
来的是一个带水晶眼睛的干瘦年轻男人,怀里抱着硬皮册子,姓罗。言昳有点印象,他应该是新东岸的调查记者之一。她偷偷挖卢先生来之后,利用卢先生的文笔,写过很多爆炸性的文章。
但卢先生更像是个撰稿人,他并没有离开金陵调查过,于是大多是这个罗记者去搜集资料,回头卢先生与他交流后写稿子。
罗记者只听主编说要来见新东岸背后老板,可上了楼,眼前有三个人,他一时无法辨认哪个才是老板,只能先向三人中年纪最大也姿态最端庄温雅的李月缇一礼。
他刚作揖下去,就听到年纪最小的娇俏少女,坐在圆凳上,捏着茶盅,道:“年前因为忙,只听了你汇报上来的消息,却没来得及跟你见面。去调查环渤船舶公司几大船厂的事,是你办的吧。”
罗记者心里一惊,连忙弯下脊梁:“是。”
少女单刀直入:“你见到那些船运向外海的时候,船上有做什么伪装吗?外海也有巡逻,环渤船舶生产的战船,不可能露着炮台就往外海开。”
罗记者连忙道:“有!他们用一块很大的油布罩着船,还在甲板上放了很多空箱子,装作是商船的样子。”
言昳几乎没一句废话:“上头有什么字或者是标记吗?你能辨认吗?”
罗记者:“有一些图案,但我不认识。”
言昳皱起眉头有些失望。
罗记者连忙拿起手边的硬皮本子,道:“不过我因为买不起银版相机,所以每次看到什么很重要的,我都会快速画一下。当时我看见了,也都画下来了,您看看——”
言昳立刻翻开册子。
前头好几页都是热门事件的现场白描画,往后翻,便是他此行去调查船厂时候,画的几张图……
“你画的这炮台很老旧,应该跟袭击盐城的不是同一种。”言昳一边说,一边往后翻,忽然手停顿住。
她整个人僵住,山光远也忍不住凑过来看。
画的几艘出海的船只上,都罩着油布,这年头的战舰也不算太大,料想这块油布的大小也不会很夸张。但油布上头,确实有个图案。
山光远:“这是什么图案?”
言昳闭上了眼睛,声音发虚:“这是商标。是阿莉丝远航公司的商标。”
她启唇道:“阿莉丝远航公司,是东印度公司的附属公司,也承接过往大明进出口烟草、糖的业务。而往大明、倭地运货的这几条线路的股东,是豪厄尔·马丁。”
山光远脑子顿了一下:“什么?等等!你是说……”
倭地应该早有武装自己的想法,很早之前就向豪厄尔·马丁求购了一批英式战舰,豪厄尔·马丁虽然可以装作阿莉丝远航公司的商船运送来倭地,但风险还是很大,一旦被查出来,他在大明就不用做生意了。
所以豪厄尔就建议他们,也向大明求购一批战船。
正好碰上了想要割倭地韭菜的熹庆公主。
倭地未必知道卖船的人是熹庆公主,但他们知道大明不可能允许出口舰船给倭地这种属地,所以这些船只必然会被伪装成来往大明的商船的样子运过去。
这个体量的船只,来往最多且不会被彻查的,就是隶属东印度公司的——阿莉丝远航公司的商船了。
而且公主为了万无一失,肯定会向在倭地的市舶司、税局专管船只停靠的官员打过招呼,要他们对阿莉丝远航公司的商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在此同时,披着阿莉丝公司油布的英式舰船,也跟着公主造的战舰,混进了有不少大明官员管理着的倭地港口。
什么割倭地韭菜!
人家不是傻子,你都割了这么多回了,怎么可能还信赖!
到头来,还是公主,准确说是整个大明的傲慢,让他们被耍了。
现在开往盐城袭击的,估计就是倭地买的英式战舰了。
言昳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
靠!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为什么豪厄尔着急要杀柏沙·马丁,是因为柏沙·马丁要毁了大明市场开辟印度市场。而豪厄尔早就有谋划,他一直想要帮倭地独立,搅乱远东,深深的开拓大明市场!
所以俩人策略上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且豪厄尔恐怕在远东地区也并不势弱,他推翻柏沙·马丁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才会早有杀手潜伏在柏沙·马丁身侧!
为什么豪厄尔上位之后,一点都不在乎失去印度,因为他野心不在于此。他不着急跟言昳谈下一步合作,而且以处理事务为由,最近多次离开大明,都是因为他在倭地早有谋划!
言昳紧紧攥着拳头,自己脸上都一阵红一阵白。
她太小看豪厄尔了。
豪厄尔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她抓走谈生意。
熹庆公主、韶骅、皇帝和她,都因为傲慢而盲目了。现在问题就是,豪厄尔卖给倭地多少英式战舰。
而倭地下一步,是打算怎么与大明开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意思就是。
倭地早就说要买英国人的战舰,但因为怕进不来,所以才来买大明的战舰。然后说是要伪装一下才能进倭地,于是大明和英国的战舰,同时披着同一家远航公司的皮,混进了倭地的港口。
*
豪厄尔与柏沙·马丁都是利欲熏心的混蛋。
柏沙·马丁在远东连连失利后,想毁了大明的产品在世界上的销路。
豪厄尔则想通过帮助倭地独立,让大明周边无法安定,进一步打开大明的市场。
*
言昳应该是最早发现这一切的人,不过很快公主等人,也该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第68章 .夜奔
“这场仗会变成什么样?”李月缇听懂了正在发生的事, 脸颊发麻:“倭人会怎么做?”
言昳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很庆幸言实将军来了,倭人虽然有备而来,但宁波水师好歹是四大水师之一。倭国买了船, 也不至于一下子强到可以对江南沿岸肆意妄为。但我想, 言将军恐怕还不知道倭人手中有英式战舰,某部分英式战舰的射程都很离谱, 如果不知状况贸然对战, 恐怕伤亡会十分惨重。我想要尽快通知他。”
山光远忽然起身:“我去吧!”
言昳本想说找言涿华去通知他爹, 却没想到山光远主动站出来。
山光远道:”这件事胜在速度, 再去找言涿华未必来得及, 我可以现在就出发。“
言昳觉得他想去, 更是因为他心系海战。
山光远前世算不上对任何一个朝廷有忠心,甚至卷入进了多场内战之中, 他甚至也瞧不起打仗的自己。言昳一度以为他打仗不过是因为他还想爬回白瑶瑶身边。但到今时今日,她实在不能再说他是个恋爱戏工具人。
他这样对财富权利并不渴求的性子, 卷入战争,必然因为有别的渴求的事物。不会是一个女人, 一段感情, 而会是一个渺茫的期盼。
只是上辈子俩人关系也不好, 他追求的路漫漫,也没有跟言昳提起过。
甚至他们这一世靠的远比前世童年时更近,言昳只越来越……迷惑。
她对他越来越信赖,又越来越不解。
他为什么有这样好的脾气,为什么到现在也没走上原著中的某些剧情?
是言昳重活一世,改变了太多剧情?
所以……前世那些事就都可以不作数了,现在的山光远是……崭新的、与上辈子那些烂糟事儿没关系的山光远了?
言昳心底有那么点……来不及细品的高兴。
言昳道:“就怕他到时候信不过,需要你说服他了。这样, 你同我一起归家,我写封信说明此事。到时候,你就留在言将军那里吧。你应该也想见识见识海战吧。”
山光远点头。
虽然他跟言将军一直有联络,但若没有白府的信件或者信物,他恐怕到时候连宁波水师的军营都进不去。
他上辈子见识的海战已经太多了,在他刚平反的时候,也跟倭人交手过几次小的战役。
他更想去帮上忙。
回到白府,言昳斟酌一下用词,写下信件说明此事后,又给了山光远一块白府的印章。
他简单打包行囊,快要离开西院之前,却听着有丫鬟来报,说是衡王殿下来了白府,似乎去了书房与白旭宪谈事。
言昳捏着眉心,脑子有些乱。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像是风暴般裹挟着她和诸多势力。
山光远肩上挂着单薄的行囊,一时都不放心走了,皱起眉头:“衡王来做什么?”
言昳揣着袖子,站在门边,冷笑道:”这帮人到这时候,想的不是对外,而是内斗,而是谁来顶锅。白旭宪手里有对韶骅不利的证据,梁栩是来取这个的。第一时间想的是这件事,也够可笑的。”
山光远并不吃惊。
言昳叹气道:“倭国都敢进攻盐城,必然是希望能痛击大明,来谋求独立。问题是,这件事瞒不住,等到双方交手,对方的英式战舰在海面上与大明水师相遇,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所有人都会知道大明偷偷卖船给倭国,知道倭地如何如何欺诈大明。“
从百姓的角度来说,倭地入侵,丢的是人命。
从朝廷的角度来说,此事闹大,丢的是大国脸面。
但有时候,害人的不是外敌,而是脸面。
关乎脸面,往大了想,使得大明绝对不会让倭地独立,反而可能会投入更多兵力,去报复管控倭地,让这两方的对战在短时间内会极度激烈。
关乎脸面,往小了想,这件事必然会被掩盖。如果能够快速压制住倭地还好收拾,如果压不住,就要有人来顶锅。这顶锅的人会是公主?还是韶骅?
这取决于这两方彼此手中,有多少对方的把柄。
白旭宪帮公主拿到的那个把柄,就变得很重要了。
言昳觉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对要走的山光远道:“你讨厌打仗吗?”
山光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
她应该了解他前世就是个职业将领,生来不会做太多别的事情,就只会去打赢每一场战役。难道她看出来他前世的某些情绪……了?
山光远摇头:“不怎么喜欢。”但他很擅长。
他又补充道:“但我最讨厌,一场场战争后,什么也不能改变。”
言昳靠着门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远处,似乎在回想过往。也不知道她当年死后,一场场战争能不能改变什么。
山光远道:“金陵恐怕也会生变——”
言昳不用他多说,裹着披衣转身而去:“我知道。你去就是了。”
*
山光远找到言实,花了很大的功夫。
从金陵出发,一路快马到达宁波并不难,他到了宁波水师的驻扎地。说明来意后,军营中的人不怎么信赖他,但也说,言实将军现在并不在宁波,但他不能透露言实将军具体去了哪里。
宁波水师军营的士兵看这少年只道一声“知道了”转身就走,嘴里嘟囔道:“知道什么呀?言实将军的行踪都是军事机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让你知道了?”
不在宁波,那料想大概率去了盐城附近,迎击倭地军队。
倭地军队的优势都在战舰上,他们做乱屠杀后不可能会留在盐城,必然会回撤或紧接着做乱沿海其他府县。
山光远太了解整个江南沿岸各个大小港口的水深,宁波水师最主要的战船是宣陇一十九年与二十三年出产的峰岩宝船,能够容纳这种级别吃水的大船靠岸的港口,在宁波到盐城之间,只有两座港口。
山光远几乎没有休息,马不停蹄的往那两座港口敢去。
第一座是东台河附近的川水港,另一个是盐城附近的大丰港。
这两个港附近连官道都没有,也没有修建特别正规的码头与机构,只会在一些军事海图上标注出来,山光远一路上大半的路都是在没有灯的山中野路行进,他从一处农庄顺了一把斧头,沿路一边砍着低矮的树杈灌木,一路艰难前行。
他行路倒很有经验,该如何节省体力和口粮,摘取哪些杂草给马做暂时的马草,如何在严寒雪灾中保持体温。他只在两个早晨爬上树,休息了片刻,几乎是日夜兼行。
第一处川水港他扑空了,就往大丰港走,这里就离倭人袭击的战区太近了,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流民百姓,路边甚至都有大批逃出后因为受伤过重而死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