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竟然心里隐隐发毛,往后退了小半步,但她想着自己说的话也没错,瑶瑶也好歹是府中小姐——
言昳随口道:”我刚刚上后头院子里,给你找了一棵适合挂绳的树。“
便背着手往西院去了。
独留陶氏一个人紧紧攥着帕子,气的脸上泛青。
山光远走后这几天,言昳心中的计划也有了些雏形。
她觉得哪怕对方倭人有英式战舰傍身,言实将军作为老将也不会输,更何况宁波水师是四大水师之一。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在大年初八的深夜,她手下几大报刊的主编,命人快马送信前来,这些都是要连夜刊印上报的最新消息,轻竹夜里两点多钟收到的信,扫了一眼,惊骇不已,连忙进屋,将言昳叫了起来。
言昳扶着脑袋起来,腿蜷坐在柔软被铺之中,接过那张短笺。轻竹拎着油灯铜柄,将言昳的侧脸与短笺照亮。
言昳手抖了一下。
“……大洋港附近,倭地军舰与宁波水师交手,宁波水师三艘主舰宝船发生混乱与爆炸,丧失反击能力,而后被倭地军舰中一艘大型战舰的巨炮击沉。“
”信报称,倭地的大型战舰上有类似沃尔维利内号的标志与炮台。宁波水师中也有了大量水师士兵在愤怒的抗议,据悉,他们认为宁波水师三年前改造安装的炮台,都有极其严重的质量问题。“
”目前言实将军生死不明,部分水师由言实将军之子言元武副总兵率领,执行巡航备战。“
”而且听说现在在宁波水师中,现在在进行极其详细的内部检修,表面看起来没有太大问题的炮筒,在切开炮筒后,钢铁横截面有大量杂质,耐热度也远不及炮筒钢铁应该有的水平。“
言昳只死盯着一句话:言实将军……生死不明。
宁波水师三年前改造!那不就是熹庆公主在先帝病重之际,为了拉拢势力,用环渤船舶公司的名义,为宁波水师进行了一次炮台改造。
……也就是说,言实将军既不知道倭人实际开的是英式战舰,也不知道自己的船只的炮台根本就是残次品。
简直就是——前世言家遭遇的翻版。
大明军中的贪污、糊弄与混乱,持续了很多年,毕竟兵阀林立,各地军屯都并不怎么听令于朝廷。朝廷也往往无力养兵,各地军饷的来源混乱不堪,甚至在某些城市,兵屯几乎成了当地富商的私兵——
言家算是前世为数不多的忠于朝廷却饱受背刺的将军之一。
言家也是水师出身,前世却曾被任命到西北驻边;后来言元武战死于内战,也与朝廷消息有误相关,可谓也是被坑死的。
现在这辈子,难道一切也要重演了……吗?
轻竹忽然道:”这短笺背后好像也写了什么!
言昳反过来,只见那短笺反面写道:
“吾知晓这样的稿件,若刊发在任何报刊、杂志上,都有可能引来朝廷或某几位具体的大人的报复!甚至可能您这些年建设的几大报刊都有可能被毁之一旦!但倭地如何拥有英式军舰,宁波水师的改造到底该向谁问责,吾等笔客不能不问!”
言昳认得出这笔迹,是《新东岸》主编。
”吾与您手下几家报刊的主编,在此联名向您请求刊登相关内容,并后续派出记者追溯此事缘由。吾等明白,所谓报刊,与您而言是工具,是手段,是您有意想要操纵过民心。但江南时经、新东安、醉山集与诸多小报,也在这些年由您的默许下,肆意发挥,敢说敢言。吾等文人辗转太多官府、报刊,半生不得志,唯在此处以笔为刀,为天下生民战斗过。吾等愿与报社同进退,只为澄清御宇!“
下头是几人潦草的署名与手印。
轻竹顺着读下去,眼眶红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二小姐怎么看?“
言昳支起一条腿,丝绸窄袖单衣中露出的三寸皓腕搭在膝头,她没有再多看一眼短笺,只望着屋中珐琅彩外胆的炭炉,细银丝罩子下,有明灭的点点红星。
“他有一点说的没错,我从不认为报刊本身有正义性。有时候展露出的正义感,不过也是工具和手段而已。”她声音凉凉,如外头缓缓掉落的碎雪。
轻竹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
言昳半闔上眼睛:“但我相信,这些报刊背后的某些撰笔者,有人心中却有要给天下斗出点天朗气清的魄力。”
轻竹也稳了稳被这短笺给煽动起的情绪,看向她:“您的意思是?”
言昳:“既然写,就要直击弱点。他们知道的消息还太少了。你去亲自跑一趟,让他们留出排版的空间,我现在找人去写一篇稿子。“
轻竹:”找卢先生写吗?哪怕连夜印刷,也来不及了吧!“
言昳拽着衣服披在身上,笑道:“不,找醉山居士。”
李月缇知道言昳最近一直没睡好,她也听说了外头的风云突变,以为是言昳忙活着在海浪中维持着她生意的那条小船。
当言昳又将手头那张短笺递给她时,她愣了愣,看完后手都哆嗦起来,道:”这是……“
言昳还披着件外衣,她穿着洋人的绸缎拖鞋,靠着桌子道:”公主如何卖船、倭人如何欺骗大明,这些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现在,言实将军失踪,宁波水师更换残次品炮台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细节。你愿意写篇文章,把这些事儿都都讲进去吗?“
李月缇悚然道:”你要发文章到报刊上?!“
言昳:”头版,大概六家报刊,还有数家黄纸小报。“
李月缇:“……你知道熹庆公主就在金陵吧,你知道这事儿涉及她根本,她必然会想办法压制消息,几家报社都可能会被——”
言昳:“嗯,我知道,我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写这文章?”
李月缇坐在书桌后头,仰头望着言昳,指尖发颤。这篇文章,无异于多年前海瑞执笔逼问嘉靖,只是时代变了,她诘问熹庆公主,诘问朝廷的这篇文章,必然会被天下人诵读。
言昳侧过脸看她:“你想过做女官不是吗?今日一朝,有笔有料,便能让你高坐御史台,看你愿不愿意?还说写写闲情逸致花草鱼虫的诗,做个懒起梳妆香腮雪的才女美人,便够了?“
李月缇想说:我可能写不好。
我可能做不到你想要的石破天惊的效果。
可几年过去了。
曾经忐忑不安的看所有人脸色,问别人该如何去做的那个她,也已经一个人处理过很多宅院内外的事,写过书报上许许多多真知灼见的文章。
李月缇也意识到,自己认为写文章、读书就是她的追求,但这个追求在言昳做的一些事面前,未免渺小了些。虽说她不认同这场婚姻,但是婚后自己也默认自己无法再实现做女官的追求了。
她陷入了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三年了……
李月缇盯着熟宣上经纬的纹路。
再扫一眼短笺上那些可怕的事实,那些让她不忍读的憋屈与残忍。
她已经从言昳身上学会——如何面对挑战与选择。
那就是去狂,去拼。
李月缇看她:”最晚什么时候送稿?“
言昳从袖中拿出一块西洋怀表:”给你两个钟头多一刻。最晚。“
李月缇拿起笔:”……好。“李冬萱连忙来替她磨墨。
言昳临走之前,手指划过桌面,殷红指甲点了点桌角,道:“之后再写一篇和离书。以白旭宪的口吻写。”
李月缇一惊:“什么?”
言昳扯了下嘴角:”最近我要安排些事,你可能要先离府一步,最近不要往东院去。搬出去住在哪里,你自己决定,大奶奶如今也是富婆了,在哪儿住都能买得起。“
李月缇虽然知道等时机成熟,她必然要与白旭线和离,却没想过是在这种时候:“是出了什么事吗?!”
而且李月缇听说,平日跟二小姐寸步不离的那位远护卫,似乎都出府几日未归,是她有意在支开一些身边人,要做什么吗?
言昳露出难得的一点笑,轻声道:“出事也都是别人倒霉的事。”
*
公主府中。
宽阔的堂下,数根楠木高柱包着厚重的清漆,支撑起一整片精妙复杂的抹角宝梁木衡,正中一方天井,依稀飘下几点雪花,却迅速融化在堂内温热的空气中。
高堂之内,却有着不间断的瀑布声。正是有水从天井上架设的渠管中流下,瀑若丝缎,银河落白,砸在天井下太湖石堆砌的景致上。而后交汇于黑色石砖地面,在方形浅池中漾出白色水花。堂内伫立着十几位侍女,只如木画俑般垂首立着。主堂坐北有一处暖间罩笼,里头似有交谈,却都如平常那般,掩在水浆滚流的瀑布声下。
只是忽然,在明黄色的帐篷般的暖罩里,突兀的显出一声尖锐的怒骂。
那是公主的声音。
梁栩坐在长绒地毯上,看着满地的报纸,红的黄的灰的,没有几个纸张像样的。早些年,这样草纸般的玩意,是万不会拿在熹庆公主手中的。
他仰头道:”姐姐。查吧。这新东岸已经不是头一回写这种文章了,前些日子都在报豪厄尔的事时,他们却刊登的是对韶星津学论的问答,说他们没问题,我是不会信的!“
公主细窄的腕子一扬,又一张折报在空中斜飞几下,软软落在地毯之上。
几行字露在外头:
“大明的痼疾与脓疮——熹庆公主!”
“此罪难道不至死吗?若是洪武年间,她与衡王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砍的!”
熹庆公主盯着那张报纸,缓缓道:“是要去查,要他们闭上嘴,别再多说一句。但当下一旦有人爆出来,就会有苍蝇般的记者、墨客与学子去宁波水师查这件事,就不可能再瞒得住了。“
她吐出一口气,向后依靠过去:”世道变得太快,现在连几个不知名的报刊,都敢说家国大事。”
梁栩拿起身边一张报纸,看了几行就闭上眼睛,面露灰暗之色:“我们知道倭地同时在向英人买船,也就是前天的事情,咱们也猜测会不会是豪厄尔。但这篇稿子,甚至已经指明了豪厄尔利用阿莉丝商船的油布,如何同时进港,如何混到仙台、神户与横滨三地港口……”
公主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篇稿件可怕之处不是在于有人敢发,而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么多事。
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高高在上方,仅凭一些证据确凿的蛛丝马迹,推测出了连他们这些局中人都未必知道的全貌。
还写出这般……条理清晰且理智克己的文章。
这篇文章不在于发泄情绪或鼓动人心,而是用一种极其冷静的笔墨,勾勒全部事实和过程。这篇文章像是一篇纪实,写文章的人在等整个行业中所有会渲染氛围,会煽动舆论的其他笔者,会从中摘出部分内容,夸张修辞后引发二次三次的连锁爆炸反应!
梁栩皱眉:“你说,会不会是韶骅。他不知道我们手里有他的把柄,所以就想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熹庆公主不说话。
梁栩一下子站起来,在毯子上绕圈,道:“要不然就是他不怕了——你看,白旭宪不肯把那封书信给我们,就是因为他已经被韶骅拉拢,站到他那边了!这个左右逢源的老东西!早就该宰了他!”
熹庆公主抬眼:“他未必左右逢源,只是太胆小谨慎,太利欲熏心,他把整个后半辈子都押在了这封书信上。但现在证据不证据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内斗,是我和韶华,和阿冶拉扯。但现在是,要找回大国的面子,找回大明的胜利。“
梁栩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这般崩溃,熹庆公主却只是愤怒。
愤怒后,她便冷静下来。
当某些人出了让天下大乱的纰漏,却仍然能够气定神闲,也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场了。
梁栩靠过去,挤上榻靠着姐姐,道:”姐姐,阿冶毕竟是皇帝了,这事情已经闹的这么大了,玩意他要拿你开刀吗?”
公主:“你说他有魄力,或者有能力把我抄家了吗?这年头,哪怕他今日要我死,我就敢明日占一地做兵阀,拥你为王。斗他再来个西逃。”
梁栩了解当今的睿文皇帝,也就是梁姓这一代的老二,他们口中的阿冶。
他摇头:“他没魄力是自然,重要的是他后头架着绳的那帮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做不了这种主。”
熹庆公主半垂下眼睫,轻笑:“那就保我吧。保我这块大明的痼疾,就是保住大明的脸面,也是保我手头的钱,会进入国库。”
她如天鹅般纤细白皙的身体,裹着明黄色与白色的丝绸衣裙,在榻上舒展着身体。
这件事是闹的很难堪。
但她的过去,有闹的更多更难堪的事情。她也见过太多烂帐臭算计,被香膏与脂粉掩盖,就像大雪与泥土,总会掩盖饿殍千里。
她容貌如此清雅纯洁,如凝脂般的躯体与一身华服,早在跃入紫禁城与官场之间最烂臭沤糟的水沟中,凫水游荡了太多年。
梁栩:“可如果想保你,这事儿也要有人担啊……”
一位不施粉黛的侍女小步走来,跪在暖罩外头,报称:“二位殿下,韶家小公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