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道:“主动出击吧。老旧小炮,远轰不得,就打舰船的近战。”
元武心里一哆嗦:“你是说要拿船去跟他们硬碰硬?也就早些年法军入侵的时候这么玩过,最后是以命搏命,撞碎了英军的战列大舰!”
言实抬手拦住了元武的话:“你是想近距离游走,骗他们的炮弹。”
山光远点头:“对。毕竟他们远离倭地来大明,载重有限,炮弹有限。远海交手,骗取弹药,让他们哪怕溜进了长江口,也不剩下几枚炮弹。”
言实:“……巡洋舰之间的擦身而过,你知道要经过多么熟练地计算吗?哪怕是我也未必有胜算。”
山光远起身,素色衣摆垂下,没有煊煌的纹理或刺绣,只有些许泥点。
他扣紧了袖口的几枚圆扣,面色依旧沉楚不变,琢磨不透,不谦虚也不自夸:“先让我登舰跟着去吧。随机应变。”
言实依稀间,只觉得自己见到了旧友。
只是山以更……认死理,不像眼前人,跟一团黑雾似的,穿墙入缝,何处都能生存。
他刚想着,就听到山光远清了清嗓子:“只是我唯有一个请求。您还活着的消息,我要透给白二小姐一声。”
言实:“……为何?”
山光远仍不把自己当山家孤子,口头上滴水不漏道:“是二小姐派我前来告知消息,她能猜到豪厄尔卖船给倭地,您也能了解,她有什么样的眼力。”
言实缓缓点头:“我领略过。说来你与元武也是因她的消息,才驾船靠近要通知我,能将我与诸多将士救出,这算是她的恩情。”
山光远面上竟因他的话,显露出一丝嘴角的弧度,仿佛心里很宽慰的样子。
他又道:“您活着,她听说了心里也是个喜讯。且,往后有些事儿还要安排。您也不过明后日就会对外露脸,我提前与她报一声,不知合适不合适。”
元武看了父亲一眼。
言实觉得,山光远的面子在这儿,着实白二小姐也算是有个远恩,他颔首道:“那便如此。我托人替你送信。”
山光远道:“那我这便先去隔帐动笔了。”
言实自然不知道,山光远眼见着言实将军的舰船被对方击中时,竟然忍不住想到前世……
言实将军当年战死疆场,婚后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他的言昳,竟呆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消息是山光远带给她的,他不忍说却也只能说。
言昳只唔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吃饭,两颗泪珠拌进了饭里。
她吃了两口,便太急呛到了,拿着帕子掩面,趴在榻上剧烈的咳嗽,把一丁点哽咽全都掩盖在咳嗽下头了。
山光远记得,当初他们成婚,她恨的要死,露出的唯一一点笑,便是对坐在高堂上的言实,露出自认为“幸福”的笑意。
这一世,她没有太表露过对言家的亲近,甚至连跟言家相处着,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算计。
可他从她眼里看得出挂心。
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的同意让他来送信通知言实。
若这一世,言实死的比前世还早,她会不会又跟雪夜里那一遭似的,哭不出来,只恨恨的垂着自己胸口,发疯了的走。
但幸好赶上了,幸好都没发生。
山光远在信中,忍不住也带上几分轻快的口吻,说言实将军只是略有些烧伤,不伤及性命。
笔尖抬起来,他又空了一行,想来想去还是提笔称自己要请假,想留在军中一些日子,但若是她那边有急事,也可以找人来寻他。
山光远想了想,又拿墨抹掉了。
她手底下堪用的人多的是,什么急事,也不至于非他不可了,这说的倒把自己摆太重了。
最后思来想去,几年来他就没跟言昳离了远过,以前又不是能写信的关系,写什么都不合适——
山光远想了想,提笔道: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
“哎吃了吗您,山某人在这里给您拜一个晚年,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就山某人这表达水平,这样的喜讯后头不邀功,不说几句有情意的话……上辈子那么多年没和解,是有情可原的。
第71章 .生变
傍晚天色, 快到了元宵,到了各家各户出摊的时候,街市上行人如织, 炊烟连天, 都是采买正月里物什的。连书屋茶楼门口都贴了一对儿门神,只是在那门神旁边, 还让人糊上了招贴。
上头是些墨迹大字:
“彻查宁波水师大案!”
“为言实将军之死追查到底!”
“熹庆公主罪责难逃!“
这样的黄纸红纸, 在城内贴的到处都是。
言昳现在所在的街巷尤甚。这儿算是文人聚集地, 卖笔墨与书籍的店铺、印刷厂和茶楼与洋式咖啡店混杂。言昳坐在楼上, 看着对面有家茶楼内, 人声鼎沸, 很多十七八岁或二十出头的书院生徒,正在里头讨论些什么。
从衣装也能看得出, 这帮学子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却是高门世家或商贾之子, 贫富差距可不小,竟也能说的到一块去。
轻竹探头往外看了看:“您要是觉得吵, 我把窗子关了也成。”
言昳摇头:“放着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
轻竹笑:“远护卫托军中送来的。”
言昳拆开, 扫了几眼, 往后靠了靠,轻声道:“……言实没死。”
轻竹惊喜,在屋里转了个圈子:“这、这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说会不会是阿远救了他?嘿嘿,也不对,阿远是挺厉害的,但好像也没这样的本事。”
言昳抿嘴一笑:“说不定他有呢。”
轻竹的快活很单纯,言昳心里却是压的沉甸甸的庆幸。
其实,若真是言实这辈子……如此早的战死, 她毕竟曾接受过一次他的死,或许这次只会压抑在心里,不会再掉眼泪了。
但积累下来的更多的,就是对这世道的恨。
若非恨,以她在乎成本,锱铢必较的性子,也不会愿意让诸多报纸头版炮轰熹庆公主。
正巧轻竹也说到这个。
“新东岸一直没有固定地点,倒还好,只是承接印刷的几家厂子都被封了。江南时经因也有些金陵知府的入股,听说是公主找他去吃了顿饭,回来便大改版,还想抓几个编者——”
言昳一边动笔,一边道:“金陵知府也就做做样子,公主又不给他月俸,江南时经每年给他那么多分红,抓进去也是为了藏人。那头让人给他垫的礼都准备好了吧。”
轻竹点头:“不过金陵、苏州、宁波诸多地方的印刷厂都被封了,估计一段时间内也难以印报出版了。”
言昳料得到这个:“嗯。不要紧。”
轻竹叹气:“公主是个记仇的人……咱们这些年辛辛苦苦做起来的报业,怕是要毁了。”
言昳笑了:“毁了?你且往那对面茶楼里看,哪个手头不拿一份新东岸或者江南时经。大人物要毁了的报纸,往往才有价值,过了这道坎,咱们就能做成大江南北知名的了。”
但她还是拈着那张信纸,笑容扩大,道:“你说某些人真跟锯嘴葫芦似的,要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以不说,说个新年快乐——”她把信纸当秋叶似的轻轻一抛,指尖压上去,轻点着已干的墨迹。
轻竹可不敢上前看,笑:“这四个字,简单平凡,越是把阿远护卫的心思都说在里头了。我这个小势利眼盼着二小姐发财,他可跟我不一样,就盼着您快乐。”
言昳知道轻竹嘴甜,但话也不作假。
他总是说一些既可以轻轻带过,又隐含重重心思的话语。
言昳敲着沾满海腥味的纸:“还不如说,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不过……山光远真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怎么就这么知道她最担忧的是言将军的生死。
她一瞬间动了给他提笔回信的心思。
又作罢。
他心中说了要多在军中留两日,她送信去军中,也不怎么好看。
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话就是了。
嗯。
等他回来,她也已经把手里的脏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吧。
言昳折起信纸,问道:“那边人都到齐了吗?”
轻竹点头:“刚刚他们徐番头来报了,还是阿远筛选过的那帮人,特意挑了之前去抓豪厄尔的那些个。明儿等局面定了,番头会多送些人过来,保证府里内外都能控住。”
言昳跟那个番头打交道不多,但是山光远接触过。
说是以前的镖行人,现在有些路开始修蒸汽火车,有些靠船,再加上战乱,镖行做不下去,他们就做私人武行。说是可靠嘴严,利落干净,从豪厄尔的事儿也可见一斑,言昳就付给他们一年的钱。
言昳道:“在这儿吃了饭,回去等我下令,再动手。”
说着,她手下仆从骑马已经到了楼下,打开垫着棉絮的箱盒,把螺钿红漆饭盒拿出来。才上了楼,言昳就嗅到了松鼠桂鱼、梅子排骨的香气,笑道:“夜还长,饭要吃好。”
等从书屋离开,夜幕低垂,那些大字如怒吼的招贴也被风吹落了大半。这座城总有一种火不烧到袍边都不会拍打的闲懒贵人模样,江水上流光溢彩的花船是贵人头上攒金碎珠的飞凤,雾霭笼罩着灯红酒绿是贵人身上的纱霞绫罗。
蚂蚁窝般的河沟子、歪楼子与游荡着的光膀子的力工,不过是衣袍上的虱子,掸一掸便掉了……
言昳才到家门附近,就瞧见了侧门对面巷口,有个踯躅的身影,牵着一匹马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夜色浓稠,她远了看不清楚,等路过时车上近眼一瞧,竟然是背着个小包裹的宝膺,他头上只戴了银簪子,身着竹色程子衣,手里拎着个木杆灯笼,神色凄惶却又很有耐性的往另一边街巷看。
言昳忙探出头去:“宝膺?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没乘车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宝膺转头,瞧见她,松了口气:“我问了府上人,说你没回来。”
言昳拉开车门,将他拽上车来:“那就进屋去坐啊。难道是下人没认出你来?你就穿了这些?”
宝膺摸了摸落雪的发髻,笑道:“我不打紧,也不打算进府去。哦对,你之前不是说我家里点心好吃吗?我带了些给你。”
他拿着个沉甸甸的食盒,分量多的离谱。言昳有些惊讶,却也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果然宝膺道:“往后再给你带,就没那么容易了。”
言昳看他,心里一紧:“……你要去哪儿?是公主要带你离开金陵了吗?”
宝膺手搓了搓膝盖:“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我没想好……先从公主府搬出来吧。我自己有攒一点钱,在想住鸡鸣寺附近还是许府巷呢。”
言昳怔忪片刻:”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儿?”
宝膺半晌点了点头:“只是事由之一,有过太多我受不了的事了,这件事或许触及我底线了。”
明明言昳和他一般大,想来想去,却劝道:“我这话说的可能你不爱听。你搬出来还好,但毕竟年纪还小,不到跟她掰面的时候,在外还是莫要表示出要断绝关系的意思。不是说还要攀着她,而是在这时候跌了她面子,我怕她对你都能……”
宝膺眼睛直愣愣看她好半天,言昳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有点氤氲。宝膺觉得只有她不问他为什么不要世子位置,为什么这么任性。她一概不问,只为他考量着才劝一句,要他先别跟公主掰面。
言昳看着他,生怕宝膺哭了。
可他又扑哧笑起来,趁着笑蹭了蹭眼角:“你平时那么一个爽利的人,怎么到你拧着眉头,跟小老头似的跟我讲道理了。怎么了?”
他笑的又是那样圆融可亲,揣着手左右看言昳的妆发脸色,本来还笑着说她这虾须钗、佛手簪全是会晃悠的灵巧玩意,可他还真从言昳脸上瞧出什么不大对劲来,笑渐渐落下去,轻声道:“最近你那头也出了什么大事吗?”
言昳心里真是跟盖了层新棉花似的,有种送快透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