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堆在路边在,落雪中被冻成一座雪白的坟丘。
有些小村落里,挤满了从盐城逃难出来的百姓,衣衫褴褛的抱在一起,满脸茫然。
在夜晚,他接近了大丰港附近,他终于看到了水师后勤在岸上的营地,和风中渺渺的白烟。
他远远的嗅一口,是熟悉的军中大锅饭菜的气味。只是在这些饭菜中,还有一股更熟悉的……尸体腐烂的气味。
山光远到达的时候是夜晚,他沿着海岸往扎营地赶,终于看到了气味的来源。
海岸边,明明没有礁石,却有着黑暗中轮廓依稀的起伏,堆叠或平铺在漫长的泥滩涂上。山光远的马蹄声与海浪声,是这里唯一的声响,他手中的马灯低垂几分,光晕像是纱衣,拂过数个趴在沙滩上的发髻与脊背,哪些曾经洁净或欢笑的脸上,缠满了绿色粘稠的水藻。
那是盐城海域因建厂而泛滥的浒苔。
数个尸体被海风与涨潮堆叠在一处湾口,堆高后支棱出来数支折断露骨的手臂与腿脚,像是一块嶙峋的望海礁石,挂满了军靴、布帛与手镯。
山光远马蹄缓慢,恶臭、海风与烧焦的气味,凝固在本应该最清新的海岸。
他往外看,终于看到了很远的海平线,似乎有一些细小的光点,应该是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宁波水师的舰队。
他没有以袖掩鼻,只是将马灯挂回马颈下,轻踢马腹。马灯摇摆,某只半埋在泥滩却指尖向天的手擦着马腿而过,手指上的银戒指,在光晕下明亮的一闪,随着马灯移去,再次灰暗烂臭在无人的海岸边。
山光远知道言将军选在这儿扎营也是没办法。
毕竟这里吃水足够,还靠近一处不受污染的内河,只能勉强容忍因洋流和海风汇聚的尸体了。
当他到营地,守卫军营大门的守卫以为是宁波军营来的信使,却没想到是一个寻常人家少年骑着马靠近。
守卫警告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那少年还在接近,营楼上的枪手抬起手中的燧发枪,对准少年。
而那少年抬手,竟然远远的比划了一个“友方”的旗语姿势。
营楼上的士兵一怔,少年已经靠近了营门,开口就道:“我是南直隶按察使白旭宪家奴仆,有要事回报言实将军!”
少年声音有些低哑,营门处的火盆的光姗姗来迟的移到少年的身量和半张脸上,他抓着马缰的两只手骨节分明,粗粝干燥,一瞧便觉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一个有阅历有风霜过的爷们儿的手。
守卫抬眼看他,只看见他鼻梁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双唇紧抿,双眼隐匿在橙红色火光外的幽影夜色里,波澜不兴的看着他:“有要事汇报言实将军。”
守卫被他那双眼里的深邃坚定震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此处营地!”
这是一场对倭人舰队的奇袭,言实将军扎营此港的消息,连宁波水师中的大军都没几人知道。
少年皱起眉:“寻来的。我去过川水港,不在那里,只能在此处了。若言实将军在船上,那言元武在不在?此事你耽搁不起。“
几个守卫交换了个眼神,他们都是兵油子,最能瞧出来新轮任的将领是什么样的货色。这少年身上有一丝不好糊弄又心思深重的老将的气息。
他们想了想,还是拿着少年给的印,去汇报了言元武。
元武大步走出来,也有些吃惊:”……阿远?!“
山光远略一点头,下马,二话不说跟他往军营中走。
元武惊诧,将声音压的极低:”山家小爷,是你自己来的,还是——“
山光远知道军营中怎么排布主帐,几乎不用他引路,就先一步走入了主帐中。
油布给主帐笼罩一层灰暗的黄色,山光远见言元武进来后,立刻道:”白昳认为倭地的舰船,既不是自造的,也不是从公主那里买来的,而是从豪厄尔手中买来的英式战舰。“
元武呆住。
这句话里信息量太大了。
“你们怎么会知道公主卖船给倭地的事儿?!还有……豪厄尔!”言元武失声道。
山光远背着手:“二小姐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认为很可靠。因为对方是伪装成阿莉丝的商船进入倭地港口的,最大的全长应该会接近七十米。再加上之前弹坑的传闻,我猜测是巡洋舰船级别的沃尔维利内号的同类,吃水不过两千五百吨,航速倒是不快,但有个一百一十磅枢轴炮,是单个后装炮。”
元武脑子彻底转不过来了:”你是说英人偷偷也卖船只给了倭地——我、我听说过沃尔维利内号,一百一十磅的枢轴炮,那射程超过了之前制定奇袭计划的安全射程范围了啊!”
山光远:“当然全长接近七十米的,还有可能是胜利号的同类战舰,但我觉得不会是这么老的战舰,毕竟那种船上的大炮也就至多三十来磅,打不了传闻中那么大的弹坑。”
元武震惊于他如此丰富的舰船知识,半晌道:”……快,必须快点。要去通知我爹!他们计划今日伏击倭地停靠在盐城北部港湾的几座舰船。按照计划,我们会偷偷接近到将近三百米的位置,利用小岛的遮掩进行奇袭,但……如果是你说的一百一十磅枢轴炮,那最大射程到四五百米都有可能!”
山光远手攥紧了几分,立刻往外走,咬牙道:”我还是来晚了一些。走,按今日的海风,找一艘单螺旋桨单膨胀筒活塞的战船,加上风速,或许能够在三刻之内接近他们!“
元武连忙道:“好,我这就去找,但单膨胀筒活塞……”
他从小学的是作战,他也不太了解这方面啊!
山光远已经快步往岸边的小船过去,一些待命的中小型战舰也不可能靠岸,都停在了距离岸边几十米到百米的位置,山光远上了小船,便指认出那艘符合条件的战舰,元武也连忙跟上。
待这艘中小型的战舰出发去往预计的伏击地点,元武忍不住道:“山小爷不是很早就离开……山家了吗?怎么会知道的这样多?”
山光远只能道:“在书院陪读时,一直有学习。”
元武不太信学能学到这些,更何况是那个重经学的上林书院。
他看着山光远背着手站在舰前,仿佛对战船对水手,对这复杂的水师作战体系毫不陌生。
山家唯一的孤子,难道真的是命里的将星?
元武压低声音:“我和我父亲一直也想问,您留在白家这么多年,白旭宪知道您身份吗?”
山光远摇摇头。
元武松了口气,觉得他真是会藏,山光远却悠声道:“二小姐知道。”
……二小姐。
对,从刚刚,推测出这些舰船来自豪厄尔的,就是二小姐?!
元武之前在秋远阁,见识到过那二小姐的多智敏锐,更何况她后来坑了梁栩这一点,他和父亲也都心知肚明,只能装傻。
元武正要再问,忽然听到一声炮响!
他和山光远几乎都条件反射的抓住船舷的围栏。
山光远沉声道:“我们还是慢了。”
他能看到昏暗的月光下,两方舰船的距离,略一估算,他道:“击中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远处水面上,炸起一蓬高高的水柱,如水龙出海,腾飞而起。
元武急了:“怕的就是我爹不知道对方的炮台如此先进,贸然再靠近!”
山光远:“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估计会开炮试探——”
果然,西南方向的舰队,试探性地开炮射击,两方开始逼近。
月下,海面如皱褶细密的黑纱,船只如此远,小的像孩童手中的模型玩具,两方都还不愿意插|入对方的阵型,进行真正不死不休硬碰硬的对决。
山光远迎风站着,他们所在的船只也在飞速靠近。
西南方的宁波水师再一次炮弹齐发,却没料到忽然两艘船的甲板上一先一后,爆发起一阵火光!
“被击中了?!不可能,我都没看到对方炮台开炮的亮光!难道对方有暗处埋伏?!”
不。
那爆炸不像炮弹击中那样大,但却蔓延起了一些浓烟与火势,甚至烧上了自己船只的船帆。
而这样的爆炸,紧接着又在宁波水师的甲板上,发生了一次。
元武敢打包票,他没看到对方开炮!
“这他妈的是闹了鬼不成!”
山光远一个踉跄,面上从恍然……到绝望。
他想到了。
三年多以前,宁波水师在熹庆公主的环渤船舶公司的支持下,进行了炮台的改造与更新。这在当时,也是公主花钱拉拢水师这一筹码的大事件。
三年来,宁波水师虽有小型军演,但没有一次加入战争。
那爆炸不是因为被袭击。而是更换的炮台质量不过关,而……炸膛了。
公主为了拉拢宁波水师,自掏腰包给他们换炮台,又怎么可能换上好玩意。而兵部水师相关的许多官员都是公主的自己人,根本也不会有人去仔细核查这些炮台钢管质量是否合格。
他缓缓闭上眼睛:言实将军,是开着残次品,对上了他不知底细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老将山光远上线。
*
最近事儿太多了,回家的路上用ipad写的,可能标点符号会因为软件不同有点问题,希望谅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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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刀的一点是,阿远惊喜于言昳重生了,她还是以前那个她。言昳却因为山光远不是前世那个山光远而高兴,因为觉得他这辈子完全是自己的人……
第69章 .稿件
山光远走的当天, 梁栩也来了白府。
言昳去到东院的时候,陶氏在门口和钏雪一同立着,看来白瑶瑶的这生母, 还有一丁点手腕, 竟然能从一群姨娘里,奋斗成了萎老爷的秘书之一。
太了不起了。
言昳直接绕开二人, 去了东院书房后墙处, 跟书房内只有一墙之隔, 里头说话的声音几乎能听个七七八八, 言昳虽然知道这里, 但她平日并不关心白旭宪的事业, 也并不怎么来过。
而且她也来的晚了些。
只听到了几句话。
白旭宪嗓门有些高:”殿下,您以为韶骅真的会查不到我身上吗?我怕了, 这不是只牵扯到韶骅,还有皇帝!“
梁栩怒道:”说了半天, 你到这时候却他妈的开始叫价了吗?白旭宪,这么关键的时候, 你不站在我这边, 你以为事情这么容易翻过去吗?“
白旭宪咬牙声音听不真切了:”我不是不肯要……而是……如果公主真的放出去……这不是我能兜的住的事情了!“
而后声音又低下去, 言昳还没想仔细听,梁栩竟然摔门离去。
言昳之前一直想知道,白旭宪手中拿着的把柄,到底是什么?
但她没想到,这把柄不是把韶骅牵连进来,而是把皇帝牵连了进来!
是直指皇帝可能参与了卖船事件的证据!
……言昳心里也叫了一声不好。
如果给了公主,公主拿着要挟皇帝,皇帝如果真想秋后算账, 必然会算到白旭宪头上,白旭宪跟公主抱的再紧估计也没用了。
白旭宪当初头脑一热,脑子有粪,或许是为了公主给予的某些好处,给办了这件事。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开始怕了。
可到现在不给了,公主难道不会视他为敌人吗?
言昳背着手,也东院书房这边的竹林中,背着手慢步走。
不只是白旭宪怕了,言昳心里也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当她走出隔壁院落,竟然碰巧跟陶氏打了个照面,陶氏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言昳,福身一礼,却又问道:”二小姐怎么到东院来了?刚刚这是去哪儿了?“
言昳脑子里装着事儿,懒得跟她说话。而且陶氏这口吻里,怎么有了几分钏雪平日的傲劲儿,真觉得是特殊的姨娘,就是白府里的人物了?
钏雪还知道怵她,陶氏在这方面就少了些轻重,看言昳不理她继续往外走,又道:”老爷最近还说呢,二小姐在书院好像也成绩不大好呢,二小姐还是趁着年关,好好在家读书吧。“
言昳回过头,由衷的被她逗笑了。
她几天没笑了,陶氏能把她逗乐也是个人才了。
白府现在都他妈的是风暴里的孤帆了,她还在这儿逼逼这些,耀武扬威点屁大的事儿,字里行间一副“瑶瑶不比你差”的样子。
因为陶氏前世干的一些很小家子气的事儿,言昳一直瞧不起她,也觉得前世白瑶瑶骨子里有些地方,跟她这个亲娘挺像的。
言昳目光扫了一下陶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