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嬷嬷挖好了坑,等马脸婆子上当往其中一跳,立刻提着棍棒追上,噼里啪啦一阵打。
而她脸上神情,也配合着发挥,从正直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
啧!
桂老夫人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
搁温宴身上,那是有什么样的教养嬷嬷就有什么样的姑娘呀。
黄嬷嬷教温宴的不止是礼数,还有演戏吧?
曹氏心里正热闹着,余光瞥见桂老夫人扫她,她赶紧收敛了,把眼中的激动之情全掩盖住。
怪她,修行不到家。
幸灾乐祸怎么能叫人看出来呢?
回头还得跟黄嬷嬷取取经,自家也添些本事。
黄嬷嬷应对漂亮,让本就硬着头皮出面的小伯爷夫人越发进退两难。
小伯爷夫人暗叹了一口气。
温家不承认温宴出过门、与季究相约,渡口也无人能证明见过她,伯夫人倒打一耙的计策是无法成功的。
这事情的结症,原就不在温宴有没有翻墙上。
偏马脸婆子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坑中。
只是,小伯爷夫人既然来了,没有几句话就回去的理。
她若有半点儿的不尽心,回头叫婆子告到伯夫人那儿……
思及此处,小伯爷夫人只好道:“事情总得有个说法。
老夫人、同知大人、夫人,你们看,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也没有其他衙门里的人在,委实没有那么严肃。
不如请三姑娘过来,把状况说一说。
在这长寿堂里,还能叫姑娘吃亏了不成?”
桂老夫人眯了眯眼。
小伯爷夫人的姿态一退再退,他们若坚持不让温宴出现,反倒是显得心虚了一样。
若是以往,桂老夫人哈哈一笑,场面话说几句,还就真让温宴从碧纱橱里出来,主客相宜了,可今儿不行。
今儿,她正生气!
很生气!
她也是要面子的!
桂老夫人微微偏转头,不表态,当作没有听见。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也不说话。
曹氏见老夫人和丈夫如此,更不会自作主张。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小伯爷夫人被晾着了。
干干笑了声,她正想打圆场,却听见了一声咕哝。
岁娘站在黄嬷嬷身后,小嘴儿巴巴:“没凭没据找上门,还说不叫姑娘吃亏……”
“这小丫鬟是个什么规矩?”马脸婆子听见了,张口就骂,“轮到你说话了吗?”
这声音一出,小伯爷夫人的心霎时间凉了大半——完了,又是一坑!
马脸婆子真是平日里在伯府里跋扈惯了,先前吃了一亏,就想立刻找回场子。
可婆子也不想想,温宴在宫中多年,身边的嬷嬷和丫鬟难道就不是了?
丫鬟看着年轻,却不是愣头青,在没有轮到她的时候恰巧开口,还是不轻不重恰巧让她们听得清楚的音量……
这不是坑又是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瞬,黄嬷嬷又跳起来了。
身板笔直,双眼含怒,她厉声道:“规矩?这是定安侯府,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顺平伯府的人来教规矩?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些!”
“你——”马脸婆子抬起手指着黄嬷嬷。
黄嬷嬷上前一步,啪得把婆子的手打了下去:“我十二岁进宫,去年五十四岁出宫,在宫中四十二年,经先帝、今上两朝,从没有见过越俎代庖还理直气壮的规矩!
说起来,先帝未曾迁都之前,顺平伯夫人曾入宫,到贵人跟前问安行礼,也是学过些基本的规矩、礼数的。
怎么几十年过去了,挪到你们顺平伯府里头,就生生多出了这么多的变化?
贵府的规矩,可比宫里都重了呢!”
小伯爷夫人捂了捂胸口。
一模一样,跟刚刚一模一样!
挖坑、追打、拔高,一连串的动作,全是一个套路。
偏偏,马脸婆子就是上当了。
小伯爷夫人粉饰太平着把前头那个坑给略过,没有给温家继续发挥的机会,马脸婆子后脚又主动把“高大上”的罪名戴在了脑袋上……
摊上这么一个“帮手”,小伯爷夫人真是半点法子也想不出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小伯爷夫人不得不起身告辞。
再待下去,天知道旧瓶里又会倒出什么样的新酒来。
曹氏含笑起身,依照桂老夫人的交代,送客人离开。
目送马车出门,她转身返回,走到静处,身边除了自己的丫鬟外再无他人,这才抖着肩膀笑了一通。
笑够了,曹氏端正了神色,回到长寿堂。
温宴已经从碧纱橱里出来了,就坐在桂老夫人身边,而大显身手的黄嬷嬷与岁娘已然退出去了。
见曹氏进来,温宴甜甜唤了声“二叔母”。
曹氏坐下,道:“宴姐儿只管放心,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别想给你泼脏水!”
温宴双眼弯弯,笑得格外乖巧:“他们顺平伯府欺负弟弟们,动手打人,没有赔礼也没有道歉,这回的事儿,也是恶有恶报。
城里都晓得他们家打架、落水,还要闹上公堂,定是舍不开脸面,才想拉我们下水。
真真是恶毒心肠呢!
有祖母、叔父、婶娘在,宴姐儿一点也不担心的。”
桂老夫人抿着笑,一听这话,视线落在温宴交叠的双手上,心念一动,道:“二郎辛苦了一天,你们先回吧,宴姐儿陪老婆子用饭就好。”
温子甫应下,曹氏跟着退出去,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她光顾着得意,都忘了弄明白,温宴有没有翻墙了。
桂老夫人握着温宴的手,笑眯眯问:“恶有恶报?”
“若不是恶有恶报……”温宴很是大方,“祖母,您也觉得宴姐儿会翻墙吗?”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不会才有鬼!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活了几十年,就不信这个“巧”字!
翻墙、设计、成事,对方寻上本来,黄嬷嬷和岁娘也是能说能打,不吃一点儿亏。
甚好!
若没有这样的能耐,还能指望她嫁与霍以骁之后给定安侯府谋前路吗?
甚好!
温宴也笑,她就是得让桂老夫人知道,她有本事、有算计,老夫人对她的期望越高,她行事才越方便。
等时机到了,她顺利回京。
京城是个大舞台,适合她的黄嬷嬷。
这儿还是小了些,屈才了!
第16章 明示了
小伯爷夫人铩羽而归,衙门里的案子却必须办完整。
温子甫叫温宴和黄嬷嬷的话打开了思路,底气十足,半步不让。
我们家姑娘没有出过门,你敢提翻墙,你不敬公主、不敬娘娘!
渡口上人来人往,顺平伯府丢人,凭什么要拉扯我们侯府?
怎么着?
祸水东引了,全临安城就不笑话季究和几个表兄弟打架,一群落汤鸡从西湖里被捞出来了吗?
说白了,一个纨绔子,垂涎我们家的姑娘。
鸿门宴没有成效,就在书院打人,我们不与他家计较,他们竟胡扯上了,让姑娘要么吃官司,要么顺从进门。
这是何等不要脸!
跟地主家的儿子强抢民女的戏码,无甚区别!
若不是温家还有一块匾,还有我温子甫在临安衙门里做事,岂不是要让他们奸计得逞了?
指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都不要想!
定安侯府断不会让顺平伯府再得寸进尺!
想掰扯案子,来来来,我先把曲浒兄弟打温章、温珉的状纸给递上来,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
温子甫难得强势,把一群同僚震得说不出话来。
李知府把温子甫请进了书房,搓着手、长叹了一口气:“你给我交个底,府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好有个说辞应对伯府,免得事情办坏了,两头为难。”
温子甫道:“他们表兄弟打架,不该牵扯我们府里。”
李知府奇道:“你可别诓我,原本想与伯府结亲的是你们温家吧?
还是说,侄女不比女儿,侄女攀上季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老弟,听我一句,你那侄女是烫手山芋,父母都是入狱而亡,将来难说亲呢。
府里不多这么一双筷子,但留来留去留成仇,伯府与你们也是‘门户相当’,不如就此应了……”
温子甫冷笑了一声,心说李知府要么就是收季家银子了,要么就是和稀泥,不愿和伯夫人胡搅蛮缠扯皮,想赶紧结案。
可是,凭什么?
以前是以前,桂老夫人都改主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肯定也跟着改。
而且,曹氏与他推断,老夫人胸有成竹,温宴的将来必定有保证。
思及此处,温子甫便道:“我家无论哪个姑娘都不应,大人与其劝解我,不如好好与伯府商议。
这么简单的案子,若拖上半月一月的,等巡按大人到了,怕是不好交代。
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太妃的亲侄儿,那位霍怀定大人可不好应付。
有传言说,他已经南下了。”
李知府的脸白了白,温子甫这是在暗示他“小心点”!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子甫又说道:“告曲浒兄弟大人的状纸,我先收着,还有公务要办,大人,我先出去了。”
扔下这句话,温子甫大摇大摆往外走。
李知府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恼得跺了跺脚。
明示了!
居然明示了!
如果季究落水的结果不能让定安侯府满意,温子甫就把状纸往巡按的钦差跟前送!
等钦差问为何压了这么久才告……
那当然是知府与季家勾结相护了。
连同知都得向钦差求助,临安城的老百姓岂不是越发水深火热?
李知府打了个寒颤。
一边是“地头蛇”顺平伯府,一边是手持尚方剑的巡按御史,他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起码五步。
衙门里的一番争执,定安侯府并不知道。
曹氏带着满肚子的好奇,一面与温宴保证家里不会叫她吃亏,一面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宴对桂老夫人“坦诚”,对曹氏则是一个接一个的马虎眼。
曹氏心痒极了,偏又撬不开温宴的嘴,只能遗憾作罢。
其实这府里,又岂止只曹氏一人好奇?
有胆大的婆子悄悄开了局,押季究他们打架到底与温宴有没有关系。
有说三姑娘温婉柔顺,便是因气愤而有心,应该也没有办法做到;亦有说宫里能人多,也许我们姑娘也有独特之处。
曹氏不好出面,让胡嬷嬷打发了个小丫鬟去探消息,结果都是瞎猜的,没有点儿实证。
温珉虽然在温章口中没有问出结果,但心里认定是温宴替他们出气报仇,暗自感激不已。
等去了书院,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温章。
他得保护好弟弟,谁知道曲家那几个会不会狗急跳墙。
又过了两日。
清晨请安时,温宴在长寿堂见到了温子览。
温子览在明州任职,虽与临安同处江南地界,但日常往来也无法似温子甫一般方便。
一月三次的旬假,全攒一块,才能稍显宽裕。
温宴回府后,这是第一次见温子览。
她上前问安,温子览和善着问了几句,但温宴看出来了,自己的到来打断了叔父与祖母议事。
正好,温宴也想躲懒,待礼数周全了,便不与桂老夫人祖孙情深,想回熙园逗黑檀儿去,没想到老夫人不放她走,一定要留她说话。
温宴只好暂且坐下。
温子览脸上露了尴尬,安氏在一旁亦是透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温宴看在眼里,心里“哦”了一声:这母子俩谈得不顺,老夫人拿自个儿当挡箭牌呢!
当就当吧。
桂老夫人替她把顺平伯府打回去了。
她也就勉为其难,礼尚往来一下。
总归是坐端正、笑温婉,左耳进、右耳出,温宴对这套太有经验了,一点也不辛苦。
桂老夫人就喜欢温宴“懂事”,她靠着引枕,笑眯眯与温子览道:“你们夫妻一个在临安、一个在明州,常年聚少离多,我也很不忍心。
可我身边缺不了她,她若不在,我实在是吃喝都不习惯。
那话怎么说的,三郎媳妇,你帮我想想。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后头还有什么来着……”
安氏闻言一愣,老夫人突然发问,她紧张之下,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看向温子览。
温子览忙接了话过去:“‘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母亲,您……”
“你打住!”桂老夫人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弟子规》如此浅显,你媳妇难道背不全吗?你急着开什么口,打断她思路!
你也就背书厉害,什么‘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什么‘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
你媳妇背得是不够流利,但做得好,每个字都落到实处去了。”
安氏垂着头咬住了唇。
温子览叹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子不能在您身边伺候,是儿子不孝。”
桂老夫人伸出手指,按在了安氏的手背上:“知道你公务在身,有你媳妇在,一样的。”
温宴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会儿也明白了。
温子览想接安氏去任上,老夫人不放人,还“有理有据”。
果然,要有比较,才有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