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氏难产去世,沈慕幽不肯离开府里,也坚持要守着姑姑唯一的女儿报答姑姑养育之恩。
而王氏答应照顾乔乔的条件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乔乔当做自己的长女来抚育,不许任何人告诉乔乔这个秘密。
多么善良的王氏啊,这才被徐国公扶了正,连带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也都成了嫡出。
乔乔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是沈慕幽不是一个泥腿子的女儿吗?”
那么卑贱的她,怎么会和自己是表姐妹?
乔旧温声答她:“那是因为,姑娘也是泥腿子的女儿啊。”
他用着温和平静的声音,撕开了恶意的窗户纸。
黑眸里映着少女愈发茫然无措的表情,那种亲手将纯洁的花骨朵栽进恶臭泥泞里的愉悦滋味,竟无可取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深处对她不断积攒了莫大的恶意。
打从看见乔乔的第一眼时,黑色流淌着的情绪就在乔旧的骨子里蠢蠢欲动。
他想弄脏她……
用阴沟里的水,浑浊的污泥,腥臭的血液,肮脏的气息,寸寸涂抹在她洁白的胴体,将她的自尊骄傲全都折碎,叫她再不敢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去俯视。
她竟是头一个……让乔旧如此厌恶的人。
王氏以保护乔乔的名义不允许别人说出这个秘密,可没有不允许乔乔自己说出这个秘密。
只要乔乔让大家知道自己是泥腿子的女儿,沈慕幽就可以恢复表小姐的身份。
这样,变成了主子的沈慕幽当然可以从那个只会关押下人的无诫院里放出来了。
可问题是,她受得了吗?
乔旧面无表情地捕捉着少女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轻叩着桌面的食指却泄露了心底的愉悦。
一个娇到连名字都要改成乔的姣姣明珠。
她受得了自己这样腌臜的出身吗?
第8章
外面下雨了。
可乔乔要出门去乔娆那里。
旁边的沈慕幽劝乔乔走去。
只要顺着曲折长廊走去,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走到那儿了。
可乔乔平日里能不走路就不走路,她不喜欢走路。
走路多了脚会疼,一点都不舒服。
“我不走路。”
乔乔小脸气鼓鼓的,一点都不喜欢指手画脚的沈慕幽。
她比乔乔更加讨人喜欢,上个月还令乔乔在燕宁侯世子面前出丑,乔乔讨厌死她了。
……可留着她也是想偷偷学学她是怎么这么讨人喜欢。
后来乔乔发现了。
沈慕幽有着高挑的身材,腰肢上瘦得映出淡淡骨痕,薄薄的手脚,弱柳扶风的气质,都是乔乔所没有的。
趁着沈慕幽去拿伞的功夫,映浓很是体贴地为乔乔寻来了轿夫。
轿子里还有小暖炉,乔乔坐在里面一点都不用担心外面的雨水会弄脏自己。
抬轿子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翁,是府里的老家奴了。
映浓不过是一人打赏了他们半两银子,他们就甘愿淋着雨抬着乔乔到处走。
每次都是这样,沈慕幽拿乔乔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冬天会体贴的把乔乔冰凉的小脚抱在怀里捂着,沈慕幽在乔乔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雨一直持续了三天才停歇下来。
外面的天气终于变得讨喜起来。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脸色憔悴的沈慕幽从外面进来。
“给你抬轿子的温通和苻寿高烧不起,我给他们熬了几日汤药,他们都不见好,府里嫌他们病气太重,已经用凉席裹了抬扔出府去了。”
他们虽然是府上的家奴,但年纪大了,又干不了多少力气活,生了病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乔乔咬着厨娘刚送来的玫瑰酥饼道:“要接回来吗?那就接回来吧。”
沈慕幽问:“那下次呢?”
乔乔理所当然道:“他们又没有死。”
最多下次让他们抬轿子的时候,多给一两银子就是。
她的话音落下,面上便落下了一个耳刮子。
沈慕幽怒得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格外冰冷地注视着乔乔。
“这次活不活得成都不好说,就算活下来,也只是侥幸罢了。”
“可曾想过他们也是两条人命?”
就仅仅因为不想走路,将旁人的性命当做儿戏。
乔乔懵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脚下连连后退,捂着脸跌坐在了身后的榻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疼……好疼啊。
乔乔觉得左侧脸颊都快烧着了一样,又麻又疼。
映浓从外面进来,不解地走到乔乔跟前。
乔乔哭着扑到她的怀里去,说什么都不肯抬起头。
“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再也不要看见沈慕幽了……”
“让她走,让她走!”
……她好难受。
脸上难受,心里也好难受。
就好像发生了一件很难堪的事情,比她从书里看到的□□之辱还要难堪的事情……
乔乔呜呜咽咽地被人从梦里摇醒。
潇碧连忙将她扶起,又拍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只是做梦罢了,姑娘莫要害怕。”
乔乔泪珠子挂在脸颊上,睁圆了眼睛朝帐外蜡烛明亮的地方看去。
眼下才不过是寅时,她只是在做梦。
根本没有人知晓她挨了打。
那天之后,便是母亲来了她都是不肯见人的,一直等到第二日脸上的指痕消了,她才肯叫人进屋侍奉。
母亲问起来,乔乔也只告诉旁人,是她打了沈慕幽罢了。
可明明是沈慕幽打自己,为什么沈慕幽还要生气?
而且自从沈慕幽被母亲送进了无诫院以后,乔乔就算走路走得小脚再酸再疼,也没有让人背过自己了。
乔乔小小地抽噎两声。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明明这么小一件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
乔旧站在旧屋前不远处的地方瞧见乔娆带着丫鬟在他的门前吃了个闭门羹。
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打算过去感谢一下对方这些天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是个刚好能够让乔娆明白乔旧是在故意躲着她的次数。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位乔二姑娘的心里当然会比乔旧清楚得多。
乔旧倚在树下,慢悠悠地将一只草蚂蚱编织出来。
无缘无故的示好就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并不会叫人感激涕零。
她对他的好意迟迟没有得到回馈。
遇到这样的情形,要么自讨没趣的离开,要么便该是时候露出她的马脚了。
“你听说了吗?大姑娘其实不是国公夫人亲生的女儿,那沈慕幽其实是她舅舅的女儿,与她还沾亲带故咧。”
乔旧手指骤然一顿。
“我也听说了,听说是大姑娘在国公爷回府后自己跑过去问的,还特意将沈慕幽从无诫院里接了出来……真看不出来,夫人往日里这么疼她,竟是怀了一番菩萨心肠啊……”
两个仆人路过这幽僻无人的地方唏嘘闲谈,完全没有注意到树后的人。
手里的草蚂蚱拦腰折断——
乔旧苍白的指间拈着碎草,黑眸愈发暗沉。
从无诫院接回了沈慕幽后,沈慕幽看过大夫只修养了几日,恢复了身体之后便又照例留在了珍宝院里服侍乔乔。
好似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傍晚,乔乔沐浴地时候眨了眨眼,透过氤氲的水汽又偷偷地打量了沈慕幽好几眼。
沈慕幽当然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姑娘可是有话要问我?”
乔乔抿了抿唇,问她:“我的亲生母亲是因为生我才死的吗?”
沈慕幽道:“不是,姑姑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怀你之前身体就一直都不好。”
她说罢,又问:“你知道这件事情后,可曾想过你的亲生母亲?”
乔乔摇头,“我又没见过她,怎么会想?”
她说着又有些后怕似的,“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又要生气?”
沈慕幽摇头。
她这次回来,倒好似怀了天大的心事一般,什么都不再与乔乔说了。
乔乔难免想到自己在第一本书里,看到沈慕幽在乔乔临死之前选择抛弃乔乔的事情。
乔乔撩了撩水面的花瓣,心说这次应当不会了才对。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讨好旁人她总是会的。
乔乔从水里出来之后,沈慕幽又从潇碧的手里接过了浴巾为乔乔擦干身体。
可乔乔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口中嘀咕道:“我好些有点香。”
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却又转瞬即逝。
沈慕幽道:“是花香吧。”
乔乔却觉得有些不太一样。
自从她梦见了花花以后,身上时不时就好像有了和花花一样的香气。
她把热乎乎的小手递到沈慕幽面前问:“真的不香?”
沈慕幽狐疑地嗅着她手背的气息,忽然问她:“姑娘最近可有受伤?”
乔乔仍是摇头。
沈慕幽什么也没说,只替她穿上了衣服。
乃至服侍乔乔上榻休息的时候,沈慕幽的衣角忽然被人轻轻的拽住。
身后的乔乔软软地唤了她一声“表姐”。
沈慕幽的后背忽地一僵,慢慢回过头去看榻上的乔乔。
“你方才叫我什么?”
乔乔睁大了水润乌黑的水眸软软道:“我知道错了,表姐原谅我好不好?”
沈慕幽就算有天大的气,可她在自己脸上拍过了一个耳刮子,总该气消了吧?
沈慕幽掐了掐掌心,只将乔乔的小手轻轻地放进了被子底下。
她在乔乔的注视下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珍宝院里里外外的灯尽数熄灭后,沈慕幽才兀自挑着一盏灯笼去了乔旧的居室。
这个时辰,乔旧却坐在桌旁握着卷书,显然早知道她会过来。
“你还没有告诉我理由。”
沈慕幽问他。
乔旧头也不抬,复又掀了一页纸,“什么理由?”
“自然是你选中我的理由。”
乔旧闻言,这才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抬眸看了沈慕幽一眼,而后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只陈旧的香囊搁在了桌上。
“二十年前,元后病逝,死后尸身香气不散,这是旁人冒死在合棺前偷偷拿出来的香囊,上面至今掺入了一丝元后的体香。”
他摩挲着上面精致褪色的图案,黑眸里映着两簇幽幽烛火,“虽然残余的已经很淡,但我记得那日在你身上嗅到的香气,如出一辙。”
有些人生来便有过目不忘的本能,而乔旧却恰恰对气味敏感深刻。
可是再美好的气息,掺入了浑浊腐败的气味,都宛若坠落粪土一般,变得令人作呕。
恰如眼下挂在他指尖的香囊,凑近了去闻也只能闻到一股腐旧朽败的气味,几年前尚可从中辨出一丝异香,可如今却完全失去了痕迹。
以至于遇见了沈慕幽身上新鲜且更为清幽的香气时,他几乎可以立马确定是同元后身上的体香如出一辙。
即便不是如出一辙,也只会比那朽物更为胜出三分。
但这并不是沈慕幽的香气。
“你说的……可是二十年前那位夜梦白花,醒来之后便从此身负幽香的温皇后?”
“也许是我碰过什么忘了……但你也清楚,我已经没有这般体香。”
沈慕幽垂眸,掩在袖下的手指微微攥起。
“可你眼底却还有一颗与元后一模一样的泪痣。”
“还记得答应我的条件么?”
少年的眸在烛光下黑浓的愈发幽森。
香料他已经制出来了。
虽然只有五成相仿,但给她用已然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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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沈慕幽回到自己的屋中,也拿出了一只锦囊。
这只锦囊是她自己做的,可里面放置着的,却是一条沾血的帕子。
这是乔乔的血。
当日乔乔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沈慕幽曾用这帕子为乔乔包扎手指。
后来沈慕幽将染血的帕子放置在锦囊内,忘了拿去清洗。
直至第三日,锦囊散发出了幽幽的香气,香气持续月余方散。
在这期间,她遇见了乔旧。
起初沈慕幽贴着乔乔的身边嗅过,乔乔的身体确实没有这样的香气。
沈慕幽以为只要乔乔不轻易受伤流血,香气就不会被人发现。
她暗中试过,即便是乔乔的血液,也需要放置三日后才会散发出幽香,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岂料今夜乔乔沐浴之时,竟叫她在乔乔的身上也闻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香气。
也许随着乔乔年龄的增长,日后香气就会掩藏不住。
沈慕幽心思沉沉地将装着帕子的锦囊放到烛台上烤热。
火舌顺着流苏蔓延上去,不出几息的功夫,便将锦囊燃烧殆尽。
翌日早上,沈慕幽为乔乔梳发之时忽然说道:“下月初一,姑娘可否带我一起进宫去看看?”
乔乔虽是心下诧异,迟疑片刻到底也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