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收敛殆尽,应长乐美丽的脸上全是凛冽寒意:“你可真是不怕死!”
“我说过,愿意竭尽全力,报答公主的恩情。”沈青葙膝行一步,又凑得近些,“公主,齐云缙好比猛虎,稍有不慎,立刻就会反噬主人,这种人绝不足以谋事!”
“所以我要留下你,”应长乐压下怒气,傲然说道,“有你在我手里,非但齐云缙,连裴寂都要顾忌三分,你既然要报答我,眼下,就是报答的时候了。”
“公主难道真以为用我可以牵制他们?”沈青葙笑了下,慢慢摇头,“在齐云缙心里,功名利禄才是头一位,他不会因为我而有丝毫顾忌,而裴寂,裴寂……”
心头有片刻的恍惚,这名字如此沉重,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然而终于也还是说了下去:“而裴寂,在他心里,也许我很重要,也许他可以为了救我不要性命,但,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大义信念,他未必不能舍弃我。”
应长乐眼皮微微一抬:“你什么知道是他拼死救了你?”
“前几天。”无数复杂的情绪霎时间涌上来,沈青葙的声音有点打颤,“公主,我了解他,哪怕他把我看得比性命还重,但若是公主用我来威胁他,妨害他的大义,我想,他是宁愿我死的。”
说到底,他与她都是同一种人,为了心中的坚执,万死不悔。
应长乐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了下来:“从前,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竟然只把她当成了有才情容貌的棋子,勉强她去刺探裴寂,但其实以她的见人之明,以她的坚忍和心胸,是足以共谋大事的。
只可惜,她们两个所追求的,始终都是南辕北辙,她希望她做的,她永远不会做,她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应长乐淡淡说道:“我不会改变主意,我也不会杀你,但你这几天须得安分待着,休要坏我的大事!”
“公主一向聪明智慧,怎会在这件事上如此执迷?”沈青葙又再上前一步,因着急切,语气不觉加重了许多,“连我都能察觉到公主的意图,公主难道真以为陛下和太子毫不知情吗?”
应长乐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没有。”沈青葙摇摇头,“不过行宫就这么大,公主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耳目暗中盯着,况且齐云缙,也实在不像是可以信赖的人,公主,此时收手还来得及,请公主三思啊!”
半晌,应长乐才慢慢说道:“来不及了。”
她纤长的手指放上羯鼓,一点点摩挲着鼓身上繁复的花纹:“不赌一次,我不甘心。”
沈青葙急急说道:“公主就看这羯鼓吧,陛下一向最宠爱公主……”
“宠爱么?”应长乐打断了她,目光透过水晶窗,看向远处,“也许吧,像宠爱猫狗,或者宠爱小孩子一般,我想要的,陛下一样也不曾给过我。”
沈青葙在此时此刻,突然有些理解了应长乐的不甘,思忖着劝解道:“公主是女中豪杰,陛下便是再英明,大约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俗世看待女子的眼光,不过来日方长,公主正当年华,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又何必……”
应长乐一抬手,止住了她:“不必说了,我意已决。”
她看着她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诧异想到,原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能理解她的心思,竟也有与她同样的豪情,真可惜,她们竟不是同路人。应长乐淡淡说道:“退下吧,此事到此为止,胜了,我放你走,败了,我也不牵连你。”
“公主!”沈青葙又上前一步,徒劳地做最后的努力,“此事做不得! ”
门外一声轻咳,是翠翎的声音:“公主,裴舍人求见。”
“是来找你的。”应长乐笑了下,扬声道,“让他进来。”
她走去榻上坐下,随手指了边上的锦垫:“你也坐吧,跪着不累么?”
沈青葙默默在锦垫上坐下,仰头看时,应长乐俏丽的下巴低着,红润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形状优美的眼睛也低垂着,这些动作让她素来明艳凌人的容颜看上去有了几分柔软,沈青葙意识到,其实她心里,对这个结局也有几分预料,只不过,她更不能容忍自己毫不尝试便放弃吧?
脚步声微动,裴寂慢慢地走了进来,许是因为知道他受伤颇重的缘故,沈青葙总觉得他一向优雅的步伐此时有些不稳,他青衣的胸前稍稍有些不平整,也许,是因为里面包扎着伤口?
这让她一颗心忽地疼了起来,默默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裴寂叉手行礼的动作不觉便停住了,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沈青葙,一时竟忘了问候应长乐。
耳边嗤的一声笑,应长乐懒懒地开了口:“回来了?听说你前阵子不声不响去了幽……”
裴寂回过神来,立刻截住话头:“臣前些日子回城养病,昨日才回来,特来参见公主。”
应长乐微哂,一时间不知道是好笑多些,还是感慨多些,跟着一指沈青葙,道:“玉裴郎,她已经知道是你舍命救了她,你不必再隐瞒了。”
裴寂吃了一惊,心里却控制不住的,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眼睫微微颤动,看向沈青葙。
“我都知道了。”沈青葙涩着声音,深深地又行了一礼,“谢裴舍人相救之恩,舍人的伤,可曾痊愈了?”
裴寂连忙还礼,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早已痊愈,有劳沈娘子问候。”
耳边又是一声笑,还是应长乐:“何必呢,又不是陌路人,做什么一口一个舍人娘子,叫得这般生疏?”
她略略向前探着身,似笑非笑:“今日索性,我替你们说开了吧,十一娘,裴寂不是回城养病,他是背着陛下和太子,瞒着所有人,为你去了幽州,杀了阿史那思。”
沈青葙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你的伤?”
“无碍,早已痊愈。”裴寂听出了她来不及掩饰的关切,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一步,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到最后只化作平平无奇一句话,“你不必担心。”
“我……”沈青葙觉得喉咙里哽得厉害,停顿片刻后转开了脸,硬着心肠说道,“我没有担心,不过你,也不必这么做。”
“无碍。”裴寂下意识地又近前一步,他已经很久不曾与她离得这么近了,此时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甚至他还能看清楚她长长的睫毛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让他一颗心,骤然疼了起来。
私心里,他是盼着她知道的,然而她知道之后竟会如此难过,他又不舍得了,很快说道:“阿史那思狂妄无礼,辱我君主,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不管?你放心,我的伤早已经好了,正好幽州边情有变,我也想亲身去看看。”
所以他是,想要她以为他前往幽州是为了公事?沈青葙转开脸,有些想哭,为什么裴寂,为什么要在那样对我之后,又这样对我?
短暂的寂静中,应长乐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行了裴寂,你到底是为了君主边情,还是为了十一娘,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着沈青葙,慢慢说道:“十一娘,你现在还觉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宁可让你死吗?”
沈青葙一阵茫然。
裴寂敏锐地察觉到了话里的异常之处,立刻追问道:“公主是说什么时候?”
“这个么,却不能告诉你了。”应长乐笑了下,意兴阑珊,“行了,你想见她,我也让你见了,退下吧。”
裴寂还想再说,应长乐摆摆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退下!”
裴寂心中一凛,她从未曾这般对他,再联想起方才她莫名其妙那一问,今天,一定发生什么事,以至于她的态度迥异于平常。
然而此时,却不是追问的时候。裴寂又看沈青葙一眼,行礼告退。
沈青葙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幽深的门廊之外,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过目光,应长乐正看着她,淡淡说道:“你也退下吧。”
沈青葙急急说道:“公主,那件事还请三思……”
“退下吧,”应长乐抬手止住,美目中冷光一闪,“以后不必再提,也不得泄露半个字!”
往望春院去的路分明只有短短一段,沈青葙走来时,却觉得格外漫长,总也走不到头,正低头想着心事,道旁花影一动,裴寂从岔道口走了出来,低声道:“沈娘子。”
沈青葙停住步子,抬眼看着他,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裴舍人。”
分明是一直守在这里等到现在,可此时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裴寂看了眼簇拥着她一道走来的侍婢,道:“娘子近来可安好?”
“我很好,多承舍人关照。”沈青葙
可是,平时她最多带着夜儿和小慈两个,今天却足有五个人跟着她,不远处几个士兵走来走去,眼睛也盯着这里。不对劲,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是她被应长乐软禁起来了。
裴寂又一次想起了方才应长乐说的话,你现在还觉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宁可让你死吗?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让她死?他怎么可能要她死!
裴寂一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你身边的人,比从前多了不少。”
沈青葙循着他的目光向边上看了看,道:“津阳门的事情之后,公主很担心我再有什么闪失,所以加派了人手。”
不,上次见到她时,她身边并没有这么多人,必定是有什么变故。裴寂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望着她鬓边已经平复的伤口,低声道:“郭锻跟着我一道过来了,改日让他来拜见你。”
沈青葙微微一怔,跟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郭锻带她走。
他果然也看出来了应长乐的异样。
沈青葙在心里叹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果然一样都不曾占,该怎么才能让应长乐改变主意?
“秋夜漫长,山中风景也与长安大不相同,娘子近来可曾趁月散步?”裴寂又道。
是要她趁着夜里散步时离开?沈青葙回想着方才与应长乐的那番说话,摇了摇头:“入秋后夜里太凉,我很少出去。”
裴寂眉心微动,她是没听明白他话里还有话,还是听明白了,但却不想走?难道是他猜错了,应长乐并没有软禁她?不由得又靠近一步,刚要开口时,便看见她身后的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侧耳倾听。
裴寂心思急转。不,他没有猜错,这些多出来的生面孔,的确是应长乐用来监视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应长乐为什么要这么防备她?
耳边不由得又响起那句话,到了那时候,他宁可让你死。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应长乐用她来威胁他的时候。
一刹那方寸大乱,裴寂定定神,低声道:“山里空气新鲜,到处走走散散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若是怕冷的话,就多穿些衣服。”
沈青葙望着他,摇了摇头:“舍人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太想走动。”
对不起,裴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沈青葙低低道了声告辞,迈步离开。
一炷香后,裴寂急急走进应琏的书房,压低了声音:“殿下,公主必然有变!”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啊今天,累死我了
第129章
中秋当天, 北苑上下尽皆追随应长乐前往承庆殿,唯独沈青葙被留在了望春院。
夜儿和小慈也被支走,院中内外全部换上了陌生的宫女、宦官, 但凡沈青葙走出房门,立刻就有人上前劝阻, 虽然并不曾以武力相逼, 但那神色语气, 也是绝不肯通融的。
沈青葙在窗前来回走了几遭,一颗心越提越高。看来, 应长乐计划的日子就在今天,一场注定失败的豪赌, 为什么她偏偏要执迷不悟?
身后蓦地传来几声轻响,沈青葙一回头,就见房中几个宫女紧闭双眼倒在了地上, 片刻后青衣的影子一闪,郭锻从帘幕后闪身出来, 低声道:“沈娘子,郎君命某带娘子离开!”
津阳门外,早起的长安百姓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每年中秋之时, 神武帝总会打开宫门, 赏赐上山的百姓御宴御酒, 此时百姓们遥遥听着行宫里传来的乐舞之声, 憧憬着领宴饮酒的盛事,步子不觉走得更快了。
津阳门内,应长乐亲眼看着公主府亲卫陆续混在值守的卫队中被监门卫放进来,这才一拂袖, 转身离开,宋飞琼快步跟上,低声道:“公主,沈青葙独自留在望春院,一旦动手,只怕刀枪无眼,伤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