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单纯为了过节,还是有别的打算?”裴寂沉吟道,“这两天公主那边可有异常?”
“跟平常一样。”崔白道,“尤其是纪王的任命下来以后,公主除了馥春殿哪儿也没去过,比起从前可算得上是十分安静了。”
“不是纪王了,以后该叫庐陵王,”应珏嘿嘿一笑,“陛下真是神来之笔,釜底抽薪啊,直接把六弟送去了偏僻的庐州,这下我看七妹以后还怎么折腾?”
的确是釜底抽薪,应长乐与惠妃汲汲营营,无非是想推应玌上位,眼下神武帝直接将应玌逐出长安,彻底断了应玌争夺皇位的路子,按理说那边应该消停了才是。
可应长乐从不是认命的人,她对齐云缙格外亲近,盯着的必定是左卫兵权,那日在幽州他试探之下,齐云缙就曾露出了破绽。
中秋之时,连续三天金吾不禁,按照神武帝往年的做法,只怕还会打开宫门,与民同乐,那时候鱼龙混杂,往往有百姓混进行宫开眼界,也总有宫女、宦官趁乱逃跑,最是混乱不好管的几天,应长乐千方百计把应玌留到那时候,很可能就是想利用这个时机。
而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人数虽多,但常驻在行宫附近的只有不到两万人,只要能赶在京畿驻军到来以前控制住局势,很可能就要变天。
裴寂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殿下,须得堤防兵变。”
应琏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应珏收敛了笑意,道:“七妹能有那个胆?”
“她手里没有兵。”应琏沉吟着说道。
“齐云缙麾下有两三千人,公主府亲卫加上庐陵王亲卫,亦有近千,李肃如今在神策军,亦能调集数千人,况且齐忠道手下还有羽林军。”裴寂道,“行宫的范围只有这么大,只要能控制陛下,就有胜算。”
房中一阵沉默,许久,崔白迟疑着说道:“公主,真有这个胆子吗?”
“不知道,但,不能不防。”应琏神色肃然,“无为,安排下去,昼夜监视公主,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北苑。
门窗紧闭,四下无人,应长乐斜倚榻上,低声向齐云缙问道:“中秋当天,你能调出来多少人?”
“两三千吧,”齐云缙坐在榻前的锦垫上,低低的眉毛稍稍一抬,语声低沉,“不过公主,真要这么干吗?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法回头了。”
“怎么,你不敢?”应长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淡漠。
齐云缙咧嘴一笑:“没什么不敢的,不过,某有什么好处?”
“事成之后,进位国公,左卫也归你。”应长乐睨他一眼,慢慢说道,“陛下如何待你阿耶,我就如何待你,你阿耶如今有的地位荣宠,我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
“我阿耶有的,不就是我有的吗?”齐云缙微一抬眼,半真半假说道,“等我阿耶没了,什么都是我的,我又何必冒这个风险?”
“你上面有兄长袭爵,下面又有五六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就算你阿耶没了,霍国公府的好处也未必都能落到你身上。”应长乐淡淡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刀一枪挣出来的,要想爬到你阿耶现在的地位,总还要几十年。”
齐云缙笑了下,道:“公主对某家里的情形知道的不少啊。”
“昨日我曾捎信给你阿耶,请他保举纪王为行军大总管,结果你阿耶在早朝时,却一个字都不曾提过纪王,”应长乐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你阿耶,跟我们并不是一条心。”
“某阿耶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快到顶了,便是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齐云缙道,“公主给出的好处只怕他还看不上。”
“看来他的确是年纪大了,眼光不大好。”应长乐冷冷说道,“既如此,这霍国公府的一切,以后还是你接手吧。”
齐云缙探究地看着她。
应长乐也垂目看他,姿态高傲,如神佛怜悯世人:“你阿耶如今有的一切,不过是跟对了主人,仗着当初的从龙之功,你若是跟对了主人,只会升的比他更快,荣宠比他更胜百倍!”
齐云缙低低一笑:“容某问一句,公主有几分胜算?”
“胜败之事,从来都只是五五开,”应长乐瞥他一眼,“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某一向好赌。”齐云缙扯了扯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霍国公府的东西,某还不怎么看得上,事成之后,康显通现有的一切都归某,某还要沈青葙!”
“好。”应长乐一口应下,“中秋当天等我号令,不得有任何闪失!”
齐云缙走后,宋飞琼闪身进来,忧心忡忡:“殿下,齐云缙可信吗?”
“眼下也只能信了。”应长乐垂下眼帘,刹那间流露一丝犹豫,很快又抬起眼,道,“事已至此,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也许不必走到这一步呢?”宋飞琼试探着说道,“以陛下对公主的喜爱,再有惠妃殿下劝着,也许过段时日就能说陛下服召回庐陵王,一切都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应长乐淡淡说道,“我了解陛下,他能下这道旨意,就说明在他心里,再不会考虑六哥,况且阿娘如今在他心里,也比不得从前了。”
她不再多说,只问:“地图拿到了吗?”
“拿到了,”宋飞琼连忙从袖中取出骊山行宫的详细地图,摊开了放在应长乐眼前,“不过中秋当天南北衙值守换防的详细情况还没拿到。”
“让李肃调动所有人手,明天酉时之前必须拿到换防情况!”应长乐说道。
她俯身细细看着地图,神色肃然:“中秋当天宴乐应该在承庆殿,到时候左监门卫当值的会暗中把公主府和纪王府的亲卫放进来,我想法子把陛下引到偏殿,交给亲卫看管,李肃带神策军包围承庆殿,扣押百官,阻断内外,齐云缙的左卫对付东宫,骁卫和神武军的人守住行宫四门,龙武军居中策应,飞琼,眼下总共有多少兵力?”
“若是齐云缙能带来三千人,就刚好能凑够一万人,”宋飞琼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不过公主,山下还有一万神威军,灞县和潼关还有十数万府兵,一旦听说有变,半天之内就能赶到,兵力相差悬殊,实在棘手。”
“只要陛下在我们手里,就没什么可怕的。”应长乐美目中幽光一闪,“陛下喜欢釜底抽薪,那么,我们也回敬他一个釜底抽薪,吩咐李肃,一旦控制住承庆殿,当先除掉东宫!”
宋飞琼心中一凛,忙道:“是。”
“这几天看好沈青葙,捏住她,就捏住了裴寂和齐云缙的命门,”应长乐看着地图上承庆殿的飞檐,“你安排好,中秋当天她必须与我在一处,一刻也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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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沈青葙在第二天就察觉到了异样。
望春院外巡逻的卫士原本是半个时辰一趟, 如今突然变成了两刻钟一趟,院里伺候的宫女多了几个,每当她走出门外, 立刻就有人有意无意地跟上来,如影随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 沈青葙这天傍晚散步时, 特地走出北苑, 作势要往中苑去,才刚走出几步, 翠娘便已追了过来,叫道:“沈娘子, 我家娘子请你过去说话!”
沈青葙停住步子,心下了然。
应长乐比前阵子更加防着她了,为什么?
宋飞琼眼前摆着一摞文书, 一边不停笔地批注,一边说道:“十一娘, 我已经把你告假的事跟公主说了,公主的意思是过了中秋以后再让你回家去。”
她神色如常,慈和的口吻也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可沈青葙不相信会这么巧合, 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姑姑, 公主让人监视我?”
宋飞琼抬眼看她, 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笔:“你不要多心, 等过完中秋,一定会让你回家去的。”
所以中秋这个日子,到底有什么玄机?沈青葙回想着近些天里的蛛丝马迹,突然觉得心里一凛。
再开口时, 声音有些涩:“姑姑,我想见公主。”
宋飞琼探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给你通报,不过,见与不见,还得看公主的意思。”
第三天时,沈青葙接到了应长乐的传召。
还没走到寝殿时,便已听见了激越的羯鼓声,鼓点急促鸣烈,音节激昂,赫然是军中之曲《破阵乐》。
但这羯鼓声,又与寻常的《破阵乐》有些不一样。沈青葙下意识地停住步子,站在廊下凝神听了多时,那鼓声每每在最高处突然变调,带着犹豫,带着迟疑,如登山将半,突然回望万仞之下的险境,心生悔意。
沈青葙先前便有的猜测更加坐实了不少,待到那腾腾杀意慢慢消磨,鼓声断续着串进《春光好》时,沈青葙更是心下了然。
这是神武帝亲自做的曲子,神武帝平生最爱羯鼓,闲时非但亲自作曲时常锤炼,更是经常与儿女辈切磋技艺,应长乐这一手羯鼓技艺,就是自幼由神武帝手把手教出来的,千秋节时,沈青葙也曾几次看见父女两个一同击鼓,其乐融融。
骨肉亲情摆在那里,即便是一心想着权势的应长乐,也未必能无动于衷,也许,她能劝她悬崖勒马。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寝殿。
明亮的水晶窗下,应长乐手里握着两只檀木鼓槌,娥眉轻扬,红唇微抿,断断续续打出《春光好》的节拍,美目中极少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恍惚。
沈青葙认得那只掐腰嵌玳瑁螺钿的华丽羯鼓,那是应长乐及笄之时,神武帝赐给她的礼物之一,据说是极北寒冷之地出产的山桑木做的鼓身,鼓皮则是神武帝亲手猎到的一只白虎,鼓身上嵌着的玳瑁螺钿,都是内库中珍藏的宝物,就连那支撑羯鼓的牙床,也是用雕镂精致的檀木制成,镶嵌着象牙和绿松,看上去不像是牙床,更像是一件精美的玩器。
这般宠爱,在神武帝诸多皇子公主中,委实是头一份。
沈青葙慢慢走到近前,福身行礼:“参见公主。”
应长乐依旧一下一下敲着羯鼓,淡淡问道:“你为什么事要见我?”
沈青葙低声道:“乞请公主屏退左右。”
应长乐微扬下巴,周围侍立的婢子鱼贯退出,明亮的寝殿中,只剩下沈青葙与她相对而立。
“说吧,什么事?”应长乐拿着鼓槌,却没有敲下。
沈青葙慢慢地跪了下来:“公主,此事不可行。”
应长乐脸上闪过刹那的惊疑,随即恢复了镇定,淡淡问道:“什么事不可行?”
“公主心里想的事。”沈青葙抬眼对上应长乐锐利的目光,声线是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的镇定,“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注定不可行。”
应长乐的神色变了几变,终于确定她说的的确是那件事,千百种情绪到最后都变成冷冷一声笑:“沈青葙,你真是不怕死!”
“公主救我超脱苦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误入歧途。”沈青葙毫不畏缩地看着她,“公主聪明智慧,见地不凡,应当也能看出,此事没有任何胜算。”
应长乐扔掉鼓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怎么说?”
“天下承平已久,人心归属陛下,况且太子仁厚,素有美名,以公主之力,根本不足以撼动国本,此为其一。”沈青葙慢慢说道。
应长乐轻嗤一声。上次在海棠汤,她被她几句话就问得摇摇欲坠,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的狼狈,这才一个多月过去,她就能面对着她侃侃而谈,还真是长进不少呢。应长乐哂笑着说道:“如此能说会道,沈青葙,你长进不少啊!”
“臣见识浅陋,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沈青葙语声平静,“其二,公主结交的人,多是追逐名利的小人,尤其以齐云缙为首,这种人毫无信义可言,绝不是能够共谋大事的人!”
应长乐的笑容越发嘲讽:“齐云缙的确是小人,不过,他从来不曾对不起你吧?非但救了你,还为你千里迢迢取了阿史那思的性命,你竟这么说他,沈青葙,你可真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
沈青葙心底的傲气被她这轻蔑的姿态激发出来,微微扬起了下巴:“不管他如何待我,都不能改变他是势利小人的事实,公主应当也知道我没说错,否则,公主怎么会一再用名利,用我,来引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