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不由自主收起了酸意,起身答道:“沈司言说的是,我受教了。”
沈青葙点点手命她坐下,抬眼看更漏已经快到三更了,便道:“你归档完就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卷宗。”
“是。”王秀连忙答应下来。
等归档完毕时,三更鼓也已经敲响,女官当值时就睡在里间的小屋里,王秀简单收拾了在榻上躺下时,隔着半卷的帘幕还能看见外间的灯火明亮,沈青葙依旧端坐案前翻看卷宗,时不时还提笔书写,王秀不由想到,难道她一路之上,每夜都是这么边看边写,直到深夜的吗?也就怪不得今天能这么顺利地拟诏。
王秀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的墙,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出身贫苦,入宫后千难万难才走到这一步,原以为已经算是极能吃苦的人了,如今看着沈青葙的模样,却让她突然领悟到,光是能吃苦还不行,要既能吃苦,又能用心思考,前路才能越走越宽,若是她再不想法子上进,只怕,这辈子也就到典言为止了。
更鼓敲过之后,四周围重又归入一片寂静,沈青葙拿起银针挑了挑灯芯,眼睛看着卷宗,心绪却不由自主飘得远了。
哥哥检举了康显通,哥哥是不会说谎的人,康显通多半是做下了杀良冒功的勾当,只是,以募兵的身份检举统帅,根本就是杀身的风险,也不知哥哥如今是否安全?
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头脑却格外清晰,事情既然已经捅到了神武帝面前,除非康显通丧心病狂不顾一切,否则,应该是不会动哥哥的,更何况这封密奏是赵福来和应珏一同递上来的,那就是说,他们两个并不是哥哥的敌对方,而神武帝派去查案的苏延赏,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从这些情况来看,这案子应该能查清,哥哥不会有危险。
只是,节度使毕竟是一方诸侯,幽州又是康显通的根基,他在那边诸事都熟,就怕他情急之下不按常理办事,算算路程,苏延赏即便明天就出发,到幽州也得二十多天,那边的赵福来和应珏又都是圆滑老练的人,真相和百姓的性命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沈青葙垂着眼皮,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知道哥哥的,哪怕是赔上性命,也决不会坐视康显通杀害无辜百姓,只是,这条辨白真相的路,真难。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办差,让神武帝更加满意,如果当真有什么万一,但愿神武帝会能念在她兢兢业业的份上,多相信哥哥几分。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齐云缙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沈青葙吓了一跳,回头看时,齐云缙一身紫衣,右手按住刀柄,正踏着台阶往跟前走来。
从中秋之后,沈青葙就再没见过他,此时想起应长乐,心头一阵恼怒,转过脸只当做没看见,提笔继续抄写圣旨。
卷宗突然被抽走,齐云缙弯腰向着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低声说道:“某跟你说话呢,做什么装没看见?”
沈青葙拽住卷宗的一角,用力往回拉,齐云缙只是不松手,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一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能从某手里拽出来,某就还给你。”
沈青葙忽地松开手,提笔继续写了起来。
齐云缙眉头一抬,撂下卷宗,跟着一伸手,拽走了沈青葙手里的毛笔。
笔杆被他突然一扯,墨点子断断续续,在纸上洒出一条弧线,又有几星溅到了沈青葙脸上,像白纸上突然落下的黑雨点,齐云缙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想要替她擦,沈青葙一巴掌拍开他,起身飞快地往外走。
刚走出一步,胳膊被拽住了,齐云缙低头瞧着她,笑声低而轻,像缝隙里透进来闷热的风:“行了,某这就给你擦,别生气了。”
他又伸着手要来给她擦,沈青葙用力抽回胳膊,眉目间带了怒意:“齐将军私闯尚宫局,一再打扰我上值,我这就去上报宫闱局处置!”
齐云缙轻嗤一声:“谁敢管某!”
他一双眼睛盯着她,头越垂越低:“某许多天都不曾见过你了,想着今晚来瞧瞧你,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只管臭着一张脸。”
沈青葙一言不发,绷着脸只管往前走,下一息,齐云缙横身挡在眼前,笑容消失了,两条浓眉皱得紧紧的:“你真是在生气?不就是洒了点墨吗,你要是不痛快,某让你也洒一回。”
沈青葙冷冷说道:“我生不生气,与你什么相干?”
她退开两步,从他身侧绕过去,齐云缙一把抓住了她:“沈青葙,到底为什么?”
他抓得很紧,沈青葙用力挣了一下没能挣开,顿时立了眉:“放手!再敢无礼,我立刻让人去寻你们大将军说话!”
齐云缙死死盯着她,慢慢松开了手。他一双眉毛越拧越紧,越压越低,忽地又向上一挑,道:“你该不会是,为公主的事生气?”
沈青葙冷冷说道:“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干?”
齐云缙轻嗤一声,抱了胳膊站定,淡淡说道:“那你觉得,以当时的情形,某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与我何干?”沈青葙一句话说话,立刻又快步往前走。
齐云缙很快追上来,低声说道:“行了,你回去上值吧,某不惹你了。”
沈青葙没有理会,只管往前走着,齐云缙想了想,索性跟上来,低低一笑:“那某就与你一道去,免得你到时候找不到事主。”
他见沈青葙还是冷着脸不做声,便跟在旁边,自顾说了下去:“公主要反,某身为臣子,得了消息,怎么能不禀报陛下?是陛下要某不得声张,静观其变,到头来出了事,倒弄得某里外不是人,陛下不待见某,连你也跟某臭脸!”
沈青葙一阵气恼,忍不住说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劝阻公主?”
齐云缙看着她,低低的眉微微一抬,似笑非笑:“怎么,终于舍得开口了?”
沈青葙越发气恼,脚底下飞快,只管往宫闱局的方向走去,齐云缙快步跟上来,低声道:“行了,怎么那么大气性?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生气呢?”
沈青葙还是一言不发,齐云缙跟着又走了一会儿,眼看着宫闱局就在前面,齐云缙探着身子看她,一张脸凑得极近,眉毛又长又黑,乱丛丛地各自伸展:“你脸上还沾着墨汁呢,真要进去?”
沈青葙横他一眼,迈步正要上台阶,齐云缙低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到了里面,某就说想你了,过来看看你,如何?”
“你!”沈青葙气急。
“如何?”齐云缙勾着嘴唇,狭长的眸子里幽光一闪,“今天又不是某当值,某深更半夜不睡觉,眼巴巴地跑到尚宫局,除了想你,还能为着什么事?至于为什么又闹翻了么……”
他向着她弯了腰,一张口时,露出冷森森一口白牙:“情人之间打情骂俏,没留神掌握分寸,惹得你发了怒,听着是不是也合情合理?”
沈青葙压下怒气,迈步走上台阶,下一息,齐云缙拦腰将她抱起,飞快地折返身下了台阶,沈青葙大吃一惊,挣扎想要推开他,齐云缙低低笑着,伸出拇指抹掉她脸上的墨汁,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放了下来,说道:“行了,某也没落到好,中秋之后,陛下只要看见某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找着由头责骂过几回,害得某这些日子都躲着不敢露面,这件事,说到底某也无辜得很,不上报陛下,就是不忠,上报了陛下,你又生气,你说某能怎么办!”
原来他这么久没露面,是为了躲避神武帝的怒火?沈青葙心中冷笑,他精于算计,看出应长乐极难成事,索性卖了她来讨神武帝的好,却没想到神武帝爱女之心比他以为的多得多,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齐云缙借着道旁灯笼的光瞧着她,她红润润的嘴唇微微抿着,似有些不屑,又似在嘲讽,台阶旁边有一棵不大的石榴树,枝叶间托出一个青红皮壳的石榴,滴溜溜地正好垂在她脸颊侧旁,越发衬得她面色轻红粉白,像是刚刚成熟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齐云缙心中一荡,忽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青葙下意识地一躲,手指蹭过她的脸颊,抓住了那颗石榴,跟着一扭一转,摘下来捏在了手里,齐云缙一双眼睛依旧瞧着她,筋节突出的手攥住那颗果子揉搓着,不多时就将半熟的果子揉成了泥,汁液从手指缝里落下来,红得像血:
“某正想提醒你一句,你如今进宫伴驾,就别再那么实心眼了,能混就混,能不出头就别出头,你看看某,忠心耿耿替陛下办事,结果落到这般田地,却不是倒霉!依某说,你还是……”
沈青葙打断了他:“你果真是因为忠心耿耿?”
齐云缙眼皮一撩:“怎么?”
沈青葙微哂一下,迈步往前走去,齐云缙连忙赶上,道:“怎么?”
“依我看来,你不像是忠心耿耿,倒更像是错估了形势,投机不成。”沈青葙淡淡说道,“你以为卖了公主,就能更进一步,却没想到,陛下其实更盼着有人能拉公主一把,齐云缙,你机关算尽,却不懂人心亲情,可笑。”
齐云缙冷哼一声,没有否认:“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
“卑鄙!”沈青葙低骂一声。
她不再说话,只快步往回走去,齐云缙沉着脸,啪一下将那个揉得稀烂的石榴摔在地上,三两步跟上去,低声道:“你倒是拦了,拦得住吗?你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就算爬得再高,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无非奴婢之流!难道你说了,他们就肯听?”
沈青葙冷冷说道:“以你素日的行径,的确很难让人起敬。”
“你倒是孤洁得很,难道他们就因此敬重你?”齐云缙嗤笑一声,手指在紫衣上擦了几下,抹掉沾染的石榴汁,“行了,人家父女相争,关你甚事?要你在这里跟某理论!某就说你太实心眼,早晚有吃不完的亏!”
沈青葙停住步子,横他一眼:“我要如何,关你甚事?”
她一句话说完,撂下他快步向前走去,齐云缙压着怒气追出去几步,到底还是停下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一脚踢翻了路边的灯笼。
沈青葙越走越快,遥遥望见尚宫局时,树丛里突然闪出一人,低声唤她:“沈司言。”
作者有话要说: 把齐狗牵出来遛遛~
第140章
沈青葙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认出了曹五贞。
她形容憔悴,从前冷淡骄傲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低眉垂眼向她福身行礼:“见过沈司言。”
沈青葙连忙还礼, 道:“多日不见,曹姐姐一切可好?”
曹五贞涩涩一笑, 低下了头:“没什么好不好的, 活着罢了。”
借着道旁灯笼的光, 沈青葙看见她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弯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曹五贞察觉到了,举起来看了看, 自嘲地一笑:“当初在行宫审问时上了拶指,以后再想像从前那样弹箜篌,大约也是难了。”
沈青葙吃了一惊, 她受审之时,虽然被关了几天, 但却丝毫没有用刑,饮食什么的也算周全,她还以为像曹五贞这些乐师, 丝毫不参与文书机要的, 应该比她的嫌疑更轻, 难道竟不是吗?不由得追问道:“难道你们都动了刑?”
曹五贞抽了下嘴角, 似是想笑, 最后却又凝固在那里,转过了脸:“都动了刑,我已经算是好的,刚上了拶指, 我阿耶就托人把我弄出来了,那个慕九郎,两条腿都被打废了。”
沈青葙心里一紧,半晌才又问道:“那么,卫先生呢?”
曹五贞转回头看着她,颜色偏淡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水雾:“也上了刑,后面是我求阿耶想法子,把他放了出来,不过,这古琴的国手,以后怕是没有了。”
沈青葙喉头哽住了,半晌,涩涩说道:“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若是我早些知道,一定去求陛下放你们出来。”
“你那阵子也关着呢,还能怎么办?”曹五贞语气平静,早已没有了当初针锋相对时的尖刻,“沈司言,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沈青葙道,“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卫先生的事。”曹五贞平静的声调突然一紧,像是哽住了,半晌才又重新说了下去,“卫先生想为公主守陵。”
她像是害怕一停下来就再难说出口,所以也不管沈青葙如何反应,只管飞快地说了下去:“我跟阿耶来了洛阳,卫先生独自留在长安,他不愿再入尘世,想剃度为僧,从此守着公主的陵墓,我劝不动他,也求阿耶想了许多法子,可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得到允准,沈司言,我听说你如今很得陛下看重,能不能帮帮我,啊不对,是帮帮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