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琏重重地喘着气,心里也在想着杨合昭,若是她在,她会说这种话吗?应该不会吧,她与他原是同样的人,哪怕心里有疑虑,却更愿意往好的一面去想,他们这样的人,原本也与这个冷森森的宫禁格格不入。
可是崔睦……应琏转过脸看看她,她低着头,神色像以往那样平静端庄,似乎并不在意被他斥责,她总是这样,永远只做正确的事,不为情感所累。
也是难为她了,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却得陪着他这个不合格的太子,处处操心。应琏长叹一声,伸臂揽住了崔睦:“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说得对,今后我会留意。”
崔睦心中一暖,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宫墙外,裴寂迎着夜风慢慢走着,思虑不定。
方才的话,看样子应琏是听进去了,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疑心,毫无凭证。应珏不比应长乐,他是自小与应琏一道长大的,同样由静贤皇后抚养,同吃同住,甚至一直到应珏成婚之前,都一直住在东宫里头,并没有迁去十六宅,这样深厚的兄弟情,若是他有二心,对应琏的打击将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应珏,知道的太多了。应琏在暗中的筹划布置,宫中各处的耳目,甚至连那些最机密的钉子,应珏也知道一些,若真是应珏有二心,简直防不胜防,不说别的,只要把上次口脂的真相告知神武帝,应琏就会落个极大的不是。
但愿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不过,把希望寄托在这上头未免太可笑,当务之急,是得说服应琏,趁着应珏不在,尽快重新安排布置起来,尽可能地把应珏对东宫的影响力压到最低。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裴寂抬眼一望,一个信使跟在几个小宦官身后飞跑着进来,急急说道:“加急塘报,须得立刻呈交陛下!”
裴寂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白日里捷报已经传过,怎么深更半夜又来了塘报?这般连夜传来的加急塘报,想必是要紧事,但愿不是战情突变。
却又突然想到,万一神武帝看了塘报要下诏书,那么司言也是必须到场的,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当值?这般深夜办差,又要辛苦了。
尚宫局中灯火通明,沈青葙坐在案前,凝神翻看着以往的文书,烛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半在案上,半在地上,轮廓流利,宛如剪影。
王秀坐在下首翻看着卷宗,却又心神不宁的,时不时偷偷看沈青葙一眼,心中暗自猜度。
殿中安安静静的,唯有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和衣衫的窸窸窣窣声。
当王秀不知道第几次偷眼看时,沈青葙放下文书,转脸看着她:“王典言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王秀下意识地答道。
沈青葙也没追问,点点头重又拿起文书,刚看了几眼,王秀已经忍不住说道:“初次听说沈司言要到尚宫局时,我有些惊讶。”
沈青葙放下文书,问道:“为什么?”
“千秋节在麟德殿上,沈司言的琵琶惊动天下,我还以为,以沈司言的琵琶绝技,若是入宫的话,会去梨园,或者尚仪局。”王秀道。
“我没想过入宫,原本是想回家奉养母亲的,”沈青葙淡淡说道,“接到陛下的敕书时我也很惊讶。”
王秀突然生出点希望,连忙追问道:“那么沈司言还准备出宫奉养母亲吗?”
“不出宫,也可以奉养母亲。”沈青葙看着她,“既然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想尽力一试,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也不辜负我自己。”
王秀一阵失望,想要说点什么客套话,但她这些日子以来心心念念都只是这一件事,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正在无语时,门外走来一个小宦官,看着沈青葙笑道:“原来今天是沈司言值夜啊!陛下传召,沈司言请随我来。”
沈青葙连忙起身,向王秀吩咐道:“你在这里看守门户,待会儿我回来时,大约还要归档连署。”
王秀连忙应下,眼看着她随着小宦官走得远了,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都说圣人喜爱她,看起来也是,不然为什么每次都拣着她当值的时候传召?
沈青葙沿着宫道快步往前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了神武帝的寝殿仙居殿辉煌的灯火,刘贯站在门内,看见她时低声提醒道:“陛下发脾气呢,沈司言小心些,快些进去吧。”
沈青葙轻声道了些,快步走进去时,正听见神武帝带着怒气的声音:“……上午才收到捷报,夜里紧跟着就收到福来跟潞王的密奏,说上次的呼河大捷不尽不实,康显通有杀良冒功之嫌,真是岂有此理!”
沈青葙心中一凛,低着头在末尾处站定,明亮的灯光下就见裴适之与另一位相公吉宁,还有新近提拔了御史中丞的苏延赏并兵部尚书和中书舍人许观都在,裴适之紧接着神武帝的话问道:“可有确凿证据?”
神武帝板着脸将密奏一摔:“你自己看!”
王文收连忙上前捡起,递给了裴适之,裴适之匆匆看过,递给吉宁,口中说道:“此事重大,须得尽快核实。”
吉宁边看边问道:“这个检举康显通的沈白洛,是什么人?”
哥哥?沈青葙心中一跳,立刻抬了头,就听裴适之说道:“是新招的募兵。”
“一个募兵来检举两镇节度使,可信吗?”吉宁道。
“老奴记得沈司言的兄长似乎也叫这个名字,”王文收低声提醒神武帝,“不知道是不是同个人?”
神武帝抬起头,这才看见了靠后站着的沈青葙,跟着点了点手:“青葙过来,你兄长,是唤作沈白洛吗?”
沈青葙此时已经明白了事情大略,上次康显通独自出兵,在呼河斩敌两千多人,得了神武帝嘉奖,而现在,哥哥却向赵福来和应珏检举康显通报上来的的斩首人数里,有两百多人是杀了平民冒充的。以哥哥的品性,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只不过国家大事,她却是不能插嘴的。
沈青葙定定神,上前答道:“回陛下的话,家兄的名字正是沈白洛。”
“他人在哪里?”神武帝问道。
“前些日子投军,分派在康节度麾下。”
神武帝抬抬眉,审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应该是了,你兄长检举康显通在上次呼河大捷时杀良冒功,滥杀幽州边界奚、汉两族平民两百多人,算在了斩首数目里。”
沈青葙犹豫一下,轻声说道:“陛下圣明,定能查明真相。”
神武帝笑了下,手指轻轻点着书案,许久说道:“许观拟旨,着即派遣御史中丞苏延赏代朕前往幽州,查察呼河大捷斩首数是否属实,是否有杀良冒功之事。”
宦官送上纸笔,许观提了笔,写了两个字又抹掉,犹豫不决。平日里中书舍人起草赏赐、任命的诏书、敕书居多,像这种奉旨查案的文书起草的少,许观一时回想不起来该有的文辞制度,万一弄错了,却是要出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须得比对以往的旧件,勘定制式。”
神武帝有些不满,却也没发作,只道:“快些去取!”
许观一路小跑着往中书省去寻范本,这边神武帝与裴适之几个又说了一会儿战事,看看有一炷□□夫了,还不见许观回来,神武帝不耐烦起来,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回陛下的话,”刘贯快步走来回禀道,“因着今日刚到,中书省的文书卷宗还不曾整理出来,许舍人正在催促。”
“混账!”神武帝登时发作起来,“身为中书舍人,拟个圣旨还要翻旧的才行,平日里都是干什么吃的!”
在场众人不免都忐忑起来,裴适之连忙说道:“陛下息怒,许舍人也是谨慎起见,不敢随意下笔,若是着急的话,就由臣来拟旨吧。”
他做过多年的中书舍人,拟诏原是老本行,绝不会出错的,神武帝正要应下时,忽地看见了沈青葙,心念一转,问道:“青葙,若是朕把这事交给你,你能做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标题可以叫做,跟前任他爸同堂办公~
晚九点加更一次,我是不是棒棒哒~
第139章
笔尖落在白麻纸上, 运笔之时,发出沙沙的微响,沈青葙凝神定气, 回忆着诏书的制式,在脑中迅速组织字句, 快快地写了下去。
神武帝起身负手, 站在近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脸上的神色和缓起来。
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些。虽然比不得裴适之这种老于文字的,然而遣词用句, 措辞制式都没有差错,她毕竟年轻, 又刚刚做了女官,况且女官的职责也并不需要起草诏书,能不出差错地写出来, 已经是难得。
神武帝点点头,慢慢地又走回榻前, 坐了下来。
倒让裴适之心中生出了好奇,忍不住微微踮了脚尖,不动声色地向沈青葙那边看去, 入眼是几行漂亮的卫夫人楷书, 再看内容, 用词得当, 分寸也拿捏得不错, 竟是一篇合格的诏书。
裴适之暗自吃惊,这才几天,她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若是没有其他内情的话,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了!
思忖之时, 沈青葙已经写好,起身奉与神武帝,神武帝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笔改了几处,道:“就是这样吧,你誊录两份,一份存在内廷,一份交给中书省。”
沈青葙很快开始誊录,神武帝与这几个心腹臣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幽州战事,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许观拿着一卷文书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吁吁地说道:“回禀陛下,臣找到了,这就开始拟诏!”
“用不着了,”神武帝淡淡说道,“你要是再这么事事都得照搬旧文,那就干脆去看管文书库好了,做什么中书舍人?”
许观心中一凛,连忙跪倒谢罪,余光里瞥见沈青葙正在誊录圣旨,他只道是神武帝等不及,命裴适之写的,却突然见沈青葙一笔一划,在末尾的拟诏人那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许观大吃一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有这般能耐?
半个时辰后,沈青葙回到尚宫局,将誊录好的圣旨交给王秀归档时,王秀看着末尾的署名,同样是大吃一惊,脱口问道:“沈司言是不是写错了?拟诏人这里,怎么填的是沈司言的名字?”
“没有写错,”沈青葙走到案前坐了下来,“这诏书是我起草的。”
“但是,但是,”王秀一连说了几个但是,实在说不出什么了,这才定定神去看内容,却见规制正确,用词准确,丝毫看不出与平日里的诏书有什么差别,王秀又是惊讶又是迷茫,忍不住追问道,“这诏书,当真是沈司言起草的?”
“是我。”沈青葙刚翻开卷宗,听她问得奇怪,不望抬眼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这种事从前从不曾有过。”王秀到此之时,不得不相信这诏书的确是沈青葙拟写,低了头闷闷地说道,“司言向来都不拟诏的,就连仆固尚宫和韩尚宫也只是为惠妃起草宫中文书,唯一一次,就是前年仆固尚宫曾经为陛下拟过赏赐内宫节物的敕书,像沈司言这般为陛下起草对外诏书的,还是头一回。”
竟是头一回吗?沈青葙暗叫一声惭愧。当时她见神武帝问得很是自然,还以为以前也曾有过先例,所以不曾推辞,原来竟是头一回!还好从前在公主府时,为了尽快熟悉事务,她把能寻到的所有诏书公文都翻来覆去看过读过,也曾仿照着写过,这些天赶路时又一直在翻看尚宫局留档的各类圣旨,夜里住下后还时常动笔编写提要,熟悉字句,总算今天没有出差错。
“陛下真的是很看重沈司言,”王秀半是感慨,半是发酸,“以前的女官都只是誊录归档,哪有拟诏的机会?沈司言才刚来几天,陛下就连规矩也改了。”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手合上卷宗,看着王秀问道:“若是现在让王典言来拟诏,王典言能办吗?”
王秀怔了一下,半晌,摇了摇头:“我从不曾写过,只怕,只怕写不来。”
不仅是从不曾写过,更主要是从不曾想着要写,在她看来,典言、司言,哪怕是尚宫,也都只是誊录归档的职责,只要能办好这几件差事就行,哪里还需要拟诏?若是今夜换她去仙居殿,就算神武帝把这件事派给她,她也写不出来,只能告罪。
一念至此,王秀不觉将先前的轻视收起了几分,紧跟着又听沈青葙淡淡说道:“与其在这里感慨,不如先练练看怎么写,等办得了这件差事了,再来说有没有机会办差,王典言觉得呢?”
她语调平静,年轻柔美的容颜看上去十分平和,可王秀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压力,这是从前对着上官时才有的压力,刹那之间,王秀想起她曾在麟德殿上对着异国王子的刁难也丝毫不曾露怯,她曾得神武帝亲口夸赞,赏赐服紫,又想起想起她年纪轻轻就在公主府掌管文书,那位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长乐公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应付,若没有真本事,如何能在公主府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