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收忍着笑,亲自上前添了几张纸,小声道:“裴舍人,快写吧!”
裴寂目送着沈青葙的背影消失在步障之外,这才提笔蘸墨,重又写了起来,只是写着写着,笔势突地一变,一笔行草入了草书,又入狂草,他越写越急,越写越快,原本姿态优雅,此时一变而成大开大合之势,铁钩银画,笔落惊动风雨。
神武帝笑吟吟地看着,许久,赞了一声:“好!”
步障之外。
枣红马还拴在道边的柳树下,沈青葙解了缰绳,将文书递到随行的小宦官手里,跟着一跃上马,加上一鞭,泼喇喇地朝着队伍后面去了。
秋风微凉,吹起额前的碎发,沈青葙越跑越快,重重又加一鞭,迎着风声,吐出胸中一股郁郁之气。
果然是他,占了她还不够,还要永远困住她,要她只能待在他身边,永无出头之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况且,他既然已经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上次又要救她,又要她原谅?做了坏人,难道不是应该做到底吗?为什么要让她一再困在过往,为什么要让她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够解脱?
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越来越沉,沈青葙又加上一鞭,枣红马猛地发力,正要奔出时,辔头突然被抓住了,狄知非骑着一匹黑马,探身向她,低声道:“一路上宫眷众多,马行太快,容易惊扰了众位贵人。”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控住缰绳,低声道:“是我冒撞了,多谢狄校尉提醒。”
狄知非看着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抿着,似有许多烦恼的事情萦绕心头,可方才她奉诏前去时,分明还是明朗的容颜,面圣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狄知非拨转马头与她并肩向后走去,笑着问道:“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沈青葙控着缰绳,慢慢地往前走着,“多谢狄校尉的马。”
“你骑马骑得很好呀,”狄知非侧过脸看她,“是从小学的?”
“从小跟着我哥哥学的。”沈青葙眼中流露出笑意,跟着却叹了一口气,“我哥哥如今在幽州从军,已经许久不曾捎来书信了。”
“幽州啊,是康节度麾下,还是石节度麾下?”狄知非问道。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眼看着他,道:“在康节度麾下。”
“我姐夫应当认识那边的人手,我托他帮你问问令兄的消息。”狄知非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等我消息!”
“那就多谢狄校尉了!”沈青葙眉头舒展开来,在马背上向他拱手。
狄知非瞧着她隐约的笑容,眼梢不觉也飞扬起来:“你方才去了御前,应该也知道前方的军情,康节度使首战告捷,令兄既在他麾下,必定也有嘉奖,你放心吧,等令兄归来,必定是朱紫加身!”
沈青葙不觉含了笑,轻声道:“多承狄校尉吉言,我也不奢望别的,只盼着哥哥能平安归来吧。”
身后銮铃声响,裴寂拍马赶来,老远望见并辔走着的沈青葙和狄知非,不觉呼吸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 神武帝:朕动一动小手指,你裴三郎就死得透透的!
晚九点加更一次,记得来看哟~
第137章
官道上的车马很快喧腾起来, 队伍最前面的御驾已经重新启动,快快地向前赶着路,前头一走, 后面陆续跟着动了起来,不多时, 整条队伍宛如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 蜿蜒扭动着, 一点点向远处延伸。
裴寂停在原地,遥望着远处的沈青葙, 她两手拉着缰绳,身体稍稍向狄知非的方向倾斜一些, 与他说着话,她眉目之间神色灵动,偶尔一笑时, 流露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又有成熟女子逼人的艳光, 让人怎么也无法移开眼睛。
头顶的流云忽地散开,明亮的日色耀花了裴寂双目,裴寂猛地加上一鞭, 飞快地向沈青葙奔过去。
队伍最前面, 王文收拍马跟上御辇, 笑嘻嘻地说道:“沈司言跟狄校尉说着话呢, 哦, 就是英国公的内弟,叫做狄知非,年岁好像跟沈司言差不多,生得一表人才, 如今在左卫做奉车都尉,据说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君。”
神武帝摸着胡子,笑得惬意:“若是长得像他姐姐的话,应当是个美少年。”
王文收忙道:“要么老奴找个由头,让他过来给陛下瞧瞧?”
“不着急。”神武帝兴致勃勃,“等下回他轮值时,你提醒朕一声,那时再看。”
正说着话,一个小宦官飞快地追上来,回禀道:“陛下,裴舍人刚刚追过去了!”
“哦?”神武帝连忙回头去看,因为隔得太远,并不能看见什么,但他想象着裴寂此时嫉妒懊恼的模样,呵呵地笑了起来,“再去探听,随时报朕!”
队伍中间,沈青葙勒马回头,看见了裴寂。他一双凤目幽深沉肃,眼梢微微垂下,嘴唇微微抿紧,素日里俊雅的容颜无端蒙上一股肃杀之气,让她蓦地将眼前的人与从前那个生杀予夺,逼得她无处可逃的裴寂重合在了一处。
多时不曾有过的恨意突然泛上来,沈青葙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
狄知非跟着她回头一望,看见了裴寂,狄知非遥遥颔首致意,跟着转回头,低声道:“听说大军已经过了呼河,再往北走就是草原了,那边天冷得早,到了十月就是天寒地冻,再往下就没法打仗了,所以我估计,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沈青葙回忆着素日听闻的北地情况,点点头说道:“听说那边每每九月就开始下雪,一直下到第二年三月,土能冻得几尺深……”
“青娘。”裴寂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说话。
他催马上前,自然而然地横在了沈青葙与狄知非中间,又向着狄知非一叉手:“狄校尉,我与沈司言有话要说,请狄校尉回避。”
“裴舍人,”沈青葙抢在狄知非前头开了口,“我这就要回去向尚宫复命,恕不奉陪。”
她轻巧地拨转马头越过他,狄知非拍马跟上,就见她在道旁轻轻一跃跳下去,又将马鞭捧着双手递过来,轻声道:“多谢狄校尉,我先走了,告辞。”
马鞭接在手中,柄上还带着她温暖的体温,狄知非跟着下马,笑了一下:“沈司言慢走。”
身后人影一动,裴寂追了过来:“青娘,我送你过去。”
“不必。”沈青葙没有回头,径直往尚宫局的队伍中走过去了。
队伍最前面,小宦官喘吁吁地追上御辇,向神武帝回禀道:“陛下,沈司言撇下裴舍人,独自走了!”
神武帝大笑起来,修剪得尖尖翘翘的胡子抖动着:“果然生气了!该,谁让他过去把事情做得太绝!”
王文收也笑,打趣道:“沈司言平日里不言不语的,看着是个温和的性子,没想到生起气来,倒像那玫瑰花儿似的,扎手得很呢!”
“这点子折腾算什么?要我说,还得好好再磋磨磋磨裴寂才是,这小子先前干的事太不地道了!”神武帝拈着胡子,笑得眼角绽开了细密的纹路,“让朕好好想想,该怎么给他加点料才好。”
尚宫局的队伍里,张玉儿看着沈青葙往韩叶车前去了,这才缩回车中,叹着气向王秀说道:“看看人家这命,出来进去都有贵家郎君照应,头一回办差就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再看看我们,真是,人比人得死啊!”
王秀闷闷地说道:“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况且从前没进尚宫局时就已经天下闻名,得过陛下亲口夸赞,又赐了服紫的,我们如何能与她相比?”
“我倒是没什么,左右我的资历也不够,本来也摸不着这个司言的位子,”张玉儿低声道,“我就是为姐姐抱不平,谁都知道以姐姐的资历才干,这位置原本该是姐姐的,她半道里突然杀出来,平白摘走了果子,算什么事?她既然琵琶弹得好,为什么不去梨园,或者去尚仪局也好,为什么要到我们尚宫局?”
“罢了,小声点,让别人听见了什么意思?”王秀低着头,依旧是闷闷的语气,“听说她写的一笔好字,又有学识,只要她能把差事办好,让人心服口服就行,我做不做这个司言,倒也没什么。”
“姐姐真是心胸阔达,倒是我平白替姐姐抱不平,显得心胸狭窄了。”张玉儿又叹了一口气,“但愿她能早些高升,早些把姐姐的位置还给姐姐。”
“高升?”王秀抬了头,疑惑地看着她,“她才刚来,怎么就要高升?”
“姐姐没听说过吗?”张玉儿问道。
“我没听说过什么。”王秀摇摇头,“怎么,你听见什么了吗?”
“都说陛下亲自提拔她,是因为喜……”张玉儿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虚虚捂了下嘴巴,笑道,“没什么,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不能当真。”
王秀心中一动。
官道上。
沈青葙快步走到韩叶车前,一五一十把誊录归档的事情说了,只没提裴寂也在场:“韩尚宫,我当时已经请拟诏的舍人许观连署,也编好了序号,请尚宫过目。”
韩叶接过来看了一遍,点了点头:“今天当值的是王典言,待会儿你让她过来把东西取走,由她归档,再添到目录里头,记得要她也在末尾连署。”
“是。”
沈青葙答应着正要走,韩叶想了想,又叫住了她:“今天的诏书字数少,并不需要编写提要,不过以后要是遇见字数多的诏书时,你记得在前面编一个提要,把下诏的事由、受诏人什么的都写清楚,这个提要须得我和仆固尚宫看过了,点头之后随着诏书一道归档。”
沈青葙连忙答应下来,又解释道:“我知道这个规矩,叶司言先前也跟我讲过,不过我今天看着这个字数没超,就没有编写提要。”
“对,这个字数少,是不需要编。”韩叶说着话,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连忙偏过头拿袖子挡着,半晌才有接着说道,“若是你觉得编写提要心里没底的话,就去找掌簿开了卷宗库,挑些以前存档的学学看怎么写。”
“多谢尚宫提点,”沈青葙含笑说道,“我这几天一直也都在看过去存的,私下里也试着写过,不过到底经历的少,就怕写出来不伦不类的,让人笑话。”
“你若是不放心的话,下次练习时不妨拿过来给我看看,我帮你把把关。”韩叶说着话又咳嗽了一声,“不过我在这上头远不及仆固尚宫,或者你请仆固尚宫帮你看也行。”
沈青葙听她咳嗽的声音十分沉闷,似乎是从心肺里发出来的一般,由不得有些担心:“韩尚宫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今天早上呛了点风,嗓子有点痒。”韩叶咳嗽着,向她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办差吧,等办完了差事,记得多写多练,早些上手,尚宫局的事情虽然复杂琐碎,不过都是有规章定制可循的,上手不难,不过若是想办得比别人都好,也没什么捷径,一定要多写多练多用心才行。”
沈青葙听她不住声地咳嗽着,不由得蹙了眉,沉吟着说道:“尚宫要么请奚官局的医师来看看?”
“没事,”韩叶笑了下,拿过水杯抿了一口,“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大事。”
她连着喝了几口水,稳住气息:“你下去吧,差事办完后记得多练练手,我有空的话,就帮你看看。”
“好,”沈青葙答应着说道,“那么今晚我先试着写一篇,到时候请韩尚宫指点。”
韩叶慢慢地喝着水,点头说道:“好。”
傍晚之时,队伍在驿站停下,此处房屋不够,尚宫局其他人等都被安置在附近的农家安置,唯独沈青葙得了王文收的照顾,跟随着住进了驿馆,入夜时分,仆固隽收拾好下处,拆了发髻正在梳头时,张玉儿敲门进来,笑着说道:“仆固尚宫还没睡呢?”
她接过侍婢手里的篦子,站在仆固隽身后细细为她梳篦着头发,低声说道:“我方才在外头散闷,看见沈司言往这边来了,也不知道是要找谁?”
仆固隽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说话。
“沈司言真是极得圣心了,每次都能跟着圣驾住馆驿,”张玉儿又道,“真让人羡慕。”
“少管别人,”仆固隽回头看她一眼,“只要你自己做得比谁都好,谁也挤不下去你。”
张玉儿神色一暗,有点委屈:“我就怕我笨拙,辜负了尚宫的教导。”
“我还是那句话,休要管别人,”仆固隽转回头,“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