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教诲的是,”沈青葙恭敬答道,“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谨慎。”
“不过,也不必太谨慎了,”狄一娘神色肃然,“是陛下亲自提拔的你,又不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上来的,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说不得,就要心肠狠些,俗话说慈不掌兵,若是有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甚至动什么手脚,你就狠狠地还回去,让他们从此记住,你绝不是好欺负的!”
沈青葙心中一凛,连忙道:“是,我听夫人的,该软和的时候软和,该强硬的时候,一定也不手软!”
“很好,有软有硬,才能把控局面。”狄一娘点点头,想着那两个打着她旗号去办事的人,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这里事多人多,就不虚留你了,以后要是闲了,只管来找我说话。”
沈青葙连忙道谢告辞,狄一娘看着她走远了,这才沉了脸,吩咐道:“去请阿舅和三郎君回来!”
沈青葙走在路上,微微蹙了眉头,沉吟不止。看起来,她的确占了别人的位置,不过,这个人是谁,会不会因此对她抱着敌意?看样子狄一娘是知道的,叶轻素多半也知道,但她们都不肯说,那么这个人,还得她自己去打听,再决定如何应对。
会是谁呢?她曾听宋飞琼说过宫里的规矩,司言一职,要么是从下一级女官中提拔上来,要么是在各司之间平调,如今的典言张玉儿和王秀都在尚宫局做了许多年,论资历都有资格做这个司言,然而内宫六局其他各司那些资历符合的,比如司记、司簿、司珍,乃至典籍、典乐这些,也未必不能调到尚宫局坐这个司言的位置。
范围太大,人太多,这样毫无头绪地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沈青葙想了一会儿索性放下了,与其胡乱猜测,不如静观其变,以后再说。
第二天一早,车驾继续前行,沈青葙照旧在车中翻看文书,耳边听得銮铃声响,就见驿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背插小旗,跑得大汗淋漓,却是千里加急来送军情塘报的,沈青葙握书的手不觉捏紧了,多半是幽州的,不知道哥哥在那边,怎么样了?
第136章
车马逶迤, 沿着平直的官道向前行进,狄知非跨马跟在队伍侧旁,目光下意识地一望, 沈青葙微微露出半边的芙蓉面立刻便跳出周遭的环境,清凌凌地显现在眼前, 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并没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隔着这许多车马行人似的。
狄知非不由自主咧嘴笑了一下, 待要催马追过去打招呼时,耳边突然响起了狄一娘昨天的话:你喜爱谁都好, 唯独她不行!
喜爱她吗?狄知非将手里的缰绳又拽紧了些,在此之前, 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个问题,然而被狄一娘这么一说,反而提醒了他, 让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喜爱她吗?肯定是喜爱的,千秋节在麟德殿中, 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让他只看一眼就记在了心里,所以去骊山行宫的路上看见她时, 他想也没想, 直接冲过去打了招呼。
后面同在行宫, 时不时也能碰面, 他很喜欢跟她说话,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窦季婴一向说他赤子之心,他的确很少考虑男女之别,也不像别的少年郎那般为着情爱时喜时悲, 他觉得她诸般都好,弹得好琵琶,生得好样貌,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带着音乐的调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所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跟她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
除了那天。那天她听说裴寂冒死相救的事情后,眼睛湿了,脸上的神情迷茫得厉害,那一刻他看着她,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体验。
不过,他还是不曾多想过,直到昨天狄一娘屏退所有人,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喜爱沈青葙。
那个时候,狄知非才头一次意识到,他与她之间,也可以不仅仅是偶尔碰见了,偶尔说几句话的缘分。
狄知非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加了一鞭,马匹快快地向前跑去,沈青葙的容颜看得越发清楚了,依旧像平时一样,捧着文书,微微低着头,看得专注。
再走几步就能赶上,狄知非却又扯住缰绳,让马匹慢下来。昨天姐姐是怎么说的?她道,沈青葙纵然千好万好,也是失节之人,岂能做狄家的冢妇!
狄知非抬抬眉,笑了一下。狄家的冢妇又能如何?十年之前,谁知道狄家是什么人!即便是现在,没有了姐姐这个英国公夫人,又有谁知道狄家姓甚名谁?可她却是不一样的,所有人记住的都只是她,不需要什么门第出身,更不需要任何修饰,单只是一个她,就已经是璀璨夺目的存在。
要他说,什么狄家,什么失节,用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去衡量,当真是玷辱了她!
狄知非向障泥上踢了一脚,正要赶上前去,队伍前面一个黄衣的小宦官却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问:“今天是哪位司言当值?陛下急召!”
又见沈青葙探头答道:“这位小内侍,今天是我当值。”
“呀,是沈司言啊!”小宦官满脸堆笑,急急忙忙说道,“有紧急军情,陛下正让中书舍人起草诏书,沈司言需得快些过去连署归档!”
车子很快停住,沈青葙扶着侍婢下了车,快步向前走去:“我这就随内侍前去。”
身后一阵马蹄声急,狄知非催马赶上,到跟前时一跃跳下,将马鞭往沈青葙手里一丢,笑道:“骑马过去吧,陛下的御驾在前头呢,走路得到什么时候!”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见他笑容明朗,便也没再推辞,握着马鞭飞身上马,跟着回头一拱手:“多谢狄校尉!”
“去吧,”狄知非咧嘴一笑,“待会儿把马交给左卫就行。”
他站在原地,眼看她扬鞭催马,一路向前飞驰而去,天水碧的裙角如花影翩飞,渐渐去得远了。
御辇停在道旁,四周临时围起步障,神武帝坐在路侧的凉亭里,漫不经心地说道:“……康显通在呼河首战告捷,杀敌两千四百人,俘虏奚人八百,俘获战马四百匹,夺旗一百,许观,你照着以往的惯例,拟诏嘉奖,昭告天下。”
中书舍人许观连忙蘸墨提笔,飞快地草拟完圣旨,又拿纸吸干了墨,双手递给王文收,王文收接过后呈给神武帝,神武帝微微垂目,就着他的手看过一遍,指了两处命他修改,正说着话,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抬眼一望,就见步障之外,沈青葙纵马奔了过来,爽朗秋风拂着她额前的碎发,髻上一支水晶钗映着日色发出彩虹般斑斓的光芒,一时明丽无俦。
神武帝原本是意兴阑珊,此时突然觉得精神一振,唇边不觉浮现出笑意,指着她向王文收说道:“你怎么传的旨?催得人骑着马就来了!”
王文收这几天哪儿见他有过笑模样?此时突然见他有了笑容,不觉心里一宽,连忙陪笑说道:“想是沈司言怕陛下等得急了,这才骑马过来奉诏。”
神武帝轻笑一声,紧跟着就见步障上缠枝花的影子一晃,沈青葙快步走了进来,向着他福身行礼。
此时许观已经改完那两处,神武帝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沈青葙:“青葙,照着誊录一遍存档。”
宦官连忙新摆了一张书案,沈青葙在案前坐定,提起羊毫,一笔小楷流利地写了起来,神武帝微微向前探身,正看着她运笔时的意思,王文收凑近了小声说道:“陛下,裴舍人请见。”
神武帝皱了眉:“他来做什么?”
王文收见他虽然看起来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不见,忙点点手让人放进来,少顷,裴寂快步走来,正要上前见礼时,神武帝摆手止住,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陛下,往前一百二十里的福灵山有一位牛姓医师,据说医术十分高明,”裴寂微微抬了头,说道,“臣来请陛下旨意,是否传他过来给陛下请脉?”
“朕好好的,请什么脉?”神武帝横他一眼,“没事找事!”
裴寂没再多说,只躬身站在边上,静候吩咐。
他神色恭肃,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移动过分毫,可神武帝却总觉得,他就是在偷偷看着沈青葙,再想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哪里需要他亲身跑来说一趟?还不是为了见沈青葙!
都在专心办公事,他倒好,尽顾着惦记佳人。神武帝轻哼一声,道:“裴寂,朕记得你字写的不错,去,写几个给朕看看。”
宦官搬来书案,递过纸笔,裴寂提笔要写时,终于忍不住,飞快地瞥了沈青葙一眼。
她正低着头认真抄录圣旨,纤长的脖颈弯出一个柔美的角度,手中羊毫与手腕垂直,下笔时很稳,看起来丝毫不曾为外物分心。裴寂心中亦喜亦忧,原本是担心她头一次在御前办差,万一紧张起来出了差错,他在场的话也好及时援手,但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她比他以为的要沉稳得多,她已经彻底成长起来,担得起任何大事。
耳边传来神武帝不满的声音:“裴寂,你不写字,东张西望的做什么?”
裴寂连忙收回目光,凝神定气,提笔写了起来,刚写了几个字,余光里瞥见沈青葙停了笔,双手捧过圣旨递给许观,跟着将誊录完的副本递给许观署名,之后自己也在下面署了名字,注明了时间、地点、原由,又提笔写了编号。
眼见她一路办下来毫不迟疑,就连存档的编号也是提笔就来,丝毫不曾想过,想来是这几天已经将司言司的文书卷宗熟记于心,裴寂放下心来,连忙又写了几个字,只听神武帝说道:“裴寂,朕记得你也能写行草?写来朕看看。”
裴寂连忙另开一列,提笔写了下去,不多时脚步声动,神武帝背着手走到跟前,低头看着,轻笑一声:“你也写的王右军《丧乱帖》。”
那天沈青葙写字时,他便看了出来,习的是王右军的《丧乱帖》,他记得裴寂也习的王右军体,只是不知道沈青葙这笔字是先前就学的,还是跟裴寂在一处时,跟着他又练习过的?
他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青葙,你习的也是王右军《丧乱帖》?”
“是,”沈青葙起身答道,“臣自幼便是习王右军体。”
如此说来,是她自己学的,跟裴寂没什么关系。神武帝几步走到她面前,立刻察觉到裴寂的目光追了过来,神武帝只当没看见,定睛看着沈青葙誊录的圣旨,一个个漂亮的卫夫人小楷,圆润秀美,果然字如其人,再看裴寂那边,楷书厚重,行草飞扬,也是极漂亮的字。
再看这两个人,男子俊雅,如青松翠柏,女子柔美,如明月行云,无论容貌还是才学,这两个人当真称得起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很可惜,并不是一对。
神武帝哂笑一下,怪得了谁?分明是一桩好事,却被裴寂自己办成了那样,这会子想要追悔,岂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办到?
神武帝慢慢走回去坐下,多日来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的亮光,便笑吟吟地看着沈青葙说道:“青葙啊,改日有空的话,朕亲自教你习字。”
沈青葙有些意外,但还是欠身行礼:“这等小事,怎么敢有劳陛下?”
裴寂心中一凛,立刻停笔望向神武帝,神武帝得到了意料中的反应,心里越发得趣,瞧着他一抬眉,笑了起来:“不算什么,朕这笔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比你请的那个什么王固老夫子应该是强点,得了空朕亲自点拨点拨你,你放心,必定让你超过这里的某个人。”
沈青葙连忙拜谢:“臣先行谢过陛下!”
裴寂心中狐疑无限,只是盯着神武帝,窥探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神武帝更是好笑起来,摸着胡子瞧着他,忽地说道:“今天看见你们两个,倒让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寂本能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就听神武帝说道:“对了青葙,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在梨园赌赛时你胜了兰台,朕其实是有意召你入宫的,不过,裴寂抢先一步求了朕,要朕不要留你,朕也是上了他的当,被他拿话诳住了,只得眼睁睁放你回去,你可千万不要怪朕,要怪就怪裴寂吧,是他在背后算计你呢!”
裴寂吃了一惊,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无从分辩,也无可分辩。裴寂默默地看了沈青葙一眼,低下了头。
沈青葙愣在原地,指甲掐进手心里,一股迟来的愤怒涌上来,连手心传来的疼痛都压不住。果然是他!当初她就这么怀疑过,追问过几遍他一直避而不答,原来果然是他!
她当初那般全心全力,却被他轻而易举断绝了前途,亏她当时走进梨园时,还那般忐忑紧张,又那样满怀希望!
只是眼下,却不是该当愤怒的场合。沈青葙很快平复了心绪,平静说道:“臣怎么能怪陛下?能为陛下献艺,已经是臣万千之幸,况且臣如今求仁得仁,有此境遇,全都是仰赖陛下。”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眼睛瞧着裴寂,向沈青葙说道:“你先退下吧,改日得了空,朕再传召你。”
“是,臣告退。”沈青葙卷起抄录好的圣旨捧在手中,并不看裴寂一眼,转身离开。
裴寂连忙放下笔,正要跟着告退时,神武帝瞧着他,笑吟吟地说道:“谁让你停的?快写,接着写,把这几页纸都写完,来人,给他再添点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