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尚宫韩叶已经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神色安详,开口时是老年人特有的轻柔缓慢的调子:“敕书诏令这些事,沈司言从前是否接触过?”
沈青葙还没坐定,连忙又起身回答道:“在公主府的时候曾经起草过谢恩折子,另有些府中谕令。”
仆固隽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很快说道:“以后不要再提公主府的事。”
沈青葙心中一凛,跟着听见韩叶轻缓的声音:“你才到前面来,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天圣人心情不大好,听不得人说起那些人事。”
哪些人事?沈青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应长乐。
那天在骊山行宫长谈时,神武帝并没有避讳提起应长乐,但若是连两位尚宫都郑重其事地下了吩咐,想必此刻宫中已经将应长乐当成了禁忌,她那晚那样大胆地说了那些话后还能够全身而退,也实在是侥幸了。
沈青葙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神武帝已经有了年纪,哀痛伤心之下,难免会损伤身体,但愿这事,能早些结束。
行宫东苑,裴寂跟在应琏身后走进大门,低声说道:“昨天臣与刘贯一道过来,把宫里所有的地方都重新收拾了一遍,可能触犯忌讳的东西都先行处理了,不过行宫这么大,就怕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殿下这段时日千万小心,别犯了忌讳。”
应长乐死后,素来百无禁忌的神武帝突然多出了许多忌讳,最明显的是,一向以天下羯鼓第一人自诩的神武帝,命人把所有羯鼓都收进了内库,永久封存,甚至在出发来洛阳之前,还遣散了梨园子弟中所有的羯鼓供奉,又把长鞭这些应长乐以往喜欢的东西也都封存了,前两天有个宫女不留神穿了一条红裙,被神武帝看见后,立刻拖出去杖责五十。
是以这阵子,神武帝的近身侍臣个个都是如履薄冰一般,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触怒天颜。
应琏抬眼望着北苑神武帝的住处,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真不该放任不管,我应该拦下她的……”
“拦下一次,也拦不下第二次。”裴寂道,“公主心志坚定,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那就多拦几次。”应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为,我近来总觉得,这不是我的本心,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心,如果我不是首先想着自保的话,应该能拦下七妹。”
“若是不先自保,那就谁也救不了。”裴寂道。
应琏低着头,手指用力按着眉心,低声道:“虽说是这个道理,但若是想留住的全都没了,就算保住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再多说,迈步向内室走去,裴寂目送着他离开,这才返身往自己住处走,墨砚很快迎上来,捧着一卷文书:“郎君,尚宫局的情况都调出来了。”
裴寂伸手接过,下意识地,也揉了揉眉心。昨夜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似乎柔软了很多,然到最后,她还是挣脱他,离开了。
她是不肯原谅他的,她看起来娇柔,内心却极其坚韧,他曾那样待她,若是不把这个心结解开,她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然而这个心结,又让他如何去解?不管有什么理由,那些卑劣的事情都是他做下的,他没资格奢望她的原谅。
裴寂又揉了揉眉心,努力驱散缠绕在心头上的,压抑绝望的情绪。她如今在御前做事,天子心意本就难测,更何况神武帝正在哀痛懊恼的头上,脾气比从前越发诡谲,只要她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他得尽一切努力,确保她的安全。
裴寂慢慢翻着卷宗,如今她做了女官,见面比从前更不方便,该怎么找个机会,把这些情况告诉她呢?
在陕州的最后一天,沈青葙受到了神武帝的召见。
他靠着引枕歪在御床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直,懒懒说道:“朕才刚想起你来,这几天在尚宫局还习惯么?”
“臣一切都好,正跟着两位尚宫熟悉办事流程。”沈青葙偷眼打量着神武帝,暗自吃惊。半个月不见,神武帝越发消瘦得厉害,两颊凹陷,嘴唇周围显出两条深深的纹路,原本浓黑的胡须有一小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灰白色,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只是目光并不像从前那样锐利,而是带着无限的疲惫。
在这个年纪,突然瘦了这么多,只怕不是好事,
“仆固隽和韩叶啊,”神武帝屈起手指,有意无意敲着,慢慢说道,“一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一个万事都能和稀泥。”
他哂笑一声:“朕倒是忘了,你是跟着她们两个,以后有你好受的。”
“仆固尚宫做事严整,滴水不漏,韩尚宫心细如发,宽和慈爱,”沈青葙小心着措辞,“臣跟着她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才两三天而已,能学到什么?”神武帝明显不相信这些场面话,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你既做着司言的活计,日常誊录诏书函件是少不了的,朕还不知道你字写得怎么样,去写几个字让朕看看。”
徐莳带笑的声音忽地从殿外响起:“陛下,十一娘的字是出了名的好,怎么陛下还不知道吗?”
沈青葙抬头看时,就见徐莳亲手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一身素淡装束,脂粉不施,发髻上只零星戴了几支嵌绿松石的银钗,衬着娇俏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陛下,十一娘也是郑师的弟子呢,楷书是跟着郑师学的,郑师时常夸她天资好又能沉得下心,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呢。”
神武帝稍稍坐正了一些,懒懒说道:“写吧,让朕看看到底怎么样。”
沈青葙蘸了墨,提笔写了下去,耳边听见徐莳还在轻言细语地说着话:“除了楷书,十一娘还写得一笔王右军行草,是跟着王固老夫子学的,我觉得她的行草,写得比楷书还要好呢!”
“是么?”神武帝稍稍提起点兴致,坐直了身子探头看向书案,“女子很少有写行草的。”
哎呀一声,却是徐莳看见食案上摆着的点心一个没少,嘟起了嘴:“陛下,我早起亲手做的软香糕,眼巴巴地送过来给陛下,怎么一口都没吃?”
神武帝笑了下,道:“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吃呀,”徐莳打开食盒,捏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粉团送到他嘴边,柔声道,“这个是雪梨糕,把新鲜梨子榨成汁,拿细纱布滤了渣滓,掺着米面蒸的,我还加了点糖桂花,好吃呢。”
神武帝张嘴吃下去,眼睛瞧见沈青葙那边已经写了两行字,不觉起身下榻,走到近前看了,却是《诗经》中的字句,第一行是小楷: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第二行是行草:受命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诗句是赞颂周天子的,用在此时自然合适,这一笔字也十分漂亮,神武帝看了多时,点头赞道:“不错,看上去很下了些功夫,长乐以前也是习行草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沈青葙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徐莳唇边还带着笑,目光却带着点慌张窥探神武帝的脸色,神武帝一时脱口而出,此时反应过来,脸色也沉下去,停了半晌才道:“不过,她性子不耐烦这种安静的事,学几天就烦了,最后还是丢开了。”
徐莳手里拿着那盘糕,抿了抿嘴唇,却没敢接话,沈青葙想着仆固隽的提醒,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一横心,低声道:“臣曾听公主说过,是陛下亲手教她写字,公主还说陛下的行草极是神骏,堪称当世第一。”
半晌,神武帝懒懒地走回去,摆了摆手:“行了,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沈青葙跟在徐莳身后走出去时,就见徐莳长长地吐一口气,低声道:“方才吓死我了,你不知道,都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
她握住沈青葙的手:“十一娘,以后你多往前面走动走动,有你在,好歹陛下也能多说几句话了。”
第134章
车驾离开陕州后, 一早一晚越发觉得冷嗖嗖起来,伴随而来的,是那秋日的天空越来越高, 越来越蓝,官道两边种了许多柳树和杨树, 此时绿叶子中间夹杂着黄叶子, 秋风一吹, 纷纷扬扬落在马上车上,偶尔也有几棵银杏树, 扇坠似的黄叶子中间累垂着小小的黄色果实,看上去玲珑可爱, 给原本枯燥无趣的路程增添了许多乐趣。
行路之时,公务并不算多,沈青葙便趁着空闲每天翻看司言司以往的卷宗, 这天正倚着窗户看着,忽地听见跟车的一个小宫女惊喜地叫了声:“快看, 好多山楂,还有酸枣!”
沈青葙下意识地抬头一看,离官道不远的小山坡上长着许多山楂树和酸枣树, 这时候正是果子将熟未熟的时候, 那山楂有黄的有白的有青的, 向阳的树枝上还有许多红的, 让人一看就觉得牙酸流口水, 夹杂在山楂树中间还有不少酸枣树,这时候酸枣也快熟了,尖尖的果子在日头底下红彤彤的,让人一看就觉得嘴馋。
野果虽然不稀罕, 然而女官们在宫里拘束得久了,好容易才能出来一趟,便是不馋果子,也馋那摘果的乐子,这小宫女一喊,前前后后许多车子里的女官纷纷探头出来看,又有些胆子大的,便嘁嘁喳喳议论着想去摘果子,只是到底都记着宫规,嘴上虽然说着,到底谁也不敢真跑过去摘。
只是所有人都忙着看果子,不免吩咐车子慢些走,前面一慢,后面的不免也跟着慢下来,人越凑越多,都看着那些野果议论纷纷,整条队伍不觉都挤在了一处,不多时队伍后面马蹄声响,有人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
沈青葙心中一动,听声音,应该是狄知非。回头看时,果然是狄知非,骑着一匹枣红马,飞快地跑过来,边跑便问跟车的卫士:“怎么都挤在这里不走了?”
正说着看见了沈青葙,连忙一扯缰绳站住了,笑着叫她:“原来是沈娘子!”
“阿舅,”窦季婴骑着一匹白马追上来,笑着说道,“以后该叫沈司言了。”
说着一叉手:“恭喜沈司言!”
“是啊,以后得叫沈司言了!”狄知非也笑着向沈青葙一叉手,道,“早想过来跟你道声恭喜,一直不得空,可巧今儿遇着了!”
车中行礼不便,沈青葙便也叉手还礼,含笑说道:“多谢狄校尉。”
狄知非见她用男子的礼节,脸上笑意更深了些,跟着看了看周围依旧在叽叽喳喳说话的宫女们,问道:“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停住了呢?”
沈青葙伸手向土坡上一指,道:“那里长了许多山楂和酸枣,大家许久不曾见过这东西,一时贪看,便走得慢了。”
狄知非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就见漂亮的青果子红果子掩在树叶里头,在太阳光底下泛着闪闪的光亮,漂亮得就像是宝石雕成的一般,狄知非不觉一笑,问道:“沈司言爱吃这个?”
沈青葙眼睛瞧着那边,摆了摆手:“没有,就是好久不曾见过这东西,觉得有些稀罕,不免多看看。”
狄知非笑笑地看她,她说话时,一双眼睛犹自瞧着那些野果,怎么能不喜欢呢?大约是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吧。狄知非心里思忖着,高声向最前面的一辆车子说道:“快些走起来,休得停留!”
在卫士的催促下,车马很快重又走动起来,宫女们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野果,沈青葙探身出来与狄知非拱手作别,狄知非目送着她走得远了,忽地咧嘴一笑,拍马往山坡上跑去。
半下午时,队伍在驿站停下,沈青葙刚下车,早听见狄知非在后面叫她:“沈司言!”
沈青葙一回头,狄知非拍马跑过来,将个冰裂梅花纹的包袱往她怀里一丢,道:“给你!”
沈青葙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沉甸甸的,压得两手一沉,不由得问道:“什么?”
“野果子。”狄知非咧嘴一笑,“我瞧着你应该挺爱吃的,就跑去摘了些,不过这东西虽然好吃,吃多了怕是要酸倒牙,你别吃太多!”
他东西送到,该嘱咐的话也说完了,于是调转马头,一边往左卫的队伍里跑,一边挥了挥手:“我走了!”
那包袱随意打着一个两头翘起的十字结,沈青葙扯了一下没扯开,这才发现是打成了死结,嘴角不由得翘起来,果然是一向不拘小节的狄知非,随手拿着野果子送人,又随手把包袱打成了死结。
待进了屋细细拆开死结时,一包袱红的白的黄的果子刹那间露出来,又有两个圆滚滚的山楂从桌上掉了下去,沈青葙刚捡起来,叶轻素已经拿着一卷文书走进来,看见时眼睛一亮,哎呀了一声:“是路上看见的那些果子吗?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也只是刚过三十的年纪,虽然平日里稳重,此时见了这许多野果,不免也兴致勃勃:“你从哪里弄来的?我本来还想着弄一点,结果左卫赶人赶得急,害我惦记了一路呢!”
狄知非值守之时跑过去摘野果,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会招人非议,沈青葙便没有回答,含糊说道:“叶姐姐也喜欢这个吗?我让她们包一半给姐姐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