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靠着凭几坐在窗下,微凉的风透进来,吹动未干的长发,她想裴寂分明没让人给她量过身量,可这新裁的衣衫,怎么会这样合身?
他仿佛时时事事都能料到,在他面前,她几乎就是个稚弱的孩童,毫无招架之力。
沈青葙慢慢擦着头发,不由想到,这时候他大约正在面圣吧?当着那位天纵英才的圣人,这件案子,他会怎么说?
大明宫紫宸殿内。
神武皇帝看了眼裴寂,道:“朕听说,你带了个美貌女子回来?”
裴寂躬身站着,并不分辩:“是。”
神武帝眼中透出了几分笑意:“想不到一向不近女色的玉裴郎,居然有这份闲情逸致!”
他话锋一转,带出了几分威压:“朕还听说,那女子是涉案之人?”
“云州长史沈潜的女儿,沈氏十一娘。”裴寂神色不变,从容答道,“沈白洛拒捕伤人时,她就在场。”
“你倒是老实,”神武帝坐在榻上,把玩着玉棋盘上的琉璃棋子,闲闲说道,“既是涉案之人,为何不送交府衙?”
“右卫中郎将齐云缙见过她的容貌,几次下手强夺,”裴寂道,“臣不敢贸然把她送交府衙。”
“哦?”神武帝道,“昨日齐云缙来过,倒是没听他提起过这事。”
“臣对陛下,一向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寂应声道。
那就是说,齐云缙在御前说话不尽不实了?神武帝笑起来,神色中带出了几分调侃:“听说你一路上与那女子同吃同住,怎么,这也是查案所需?”
裴寂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佳人在侧,臣不能不动心。”
神武帝笑出了声。
屏风背后,应长乐红唇一撇,俯在惠妃耳朵边上说道:“我还道裴寂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男人么,有几个不爱美色?”惠妃笑笑地拍了拍她。
“早上在崇仁坊碰见时,倒是没注意队伍里还有这么个女人。”应长乐道,“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就去看一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迷住玉裴郎。”
惠妃看她一眼,道:“早先你阿耶问你嫁不嫁裴寂,你不是不愿么?”
“我才不要再嫁人呢,就算是玉裴郎,也比不上我这份自在。”应长乐咯咯一笑,“再说,长安城里这些子弟,有几个不怕我手里的鞭子?难道裴寂就不怕我性子起来,抽他一顿?”
“你呀!”惠妃无奈地瞪她一眼,“待会儿好好跟你阿耶认个错,康毕力再不成器,那也是你阿耶给永昌挑的郡马,你当街抽他一顿,岂不是扫了你阿耶的脸面?”
“知道了,待会儿我就给阿耶认错去。”应长乐偎依在她怀里,道,“永昌也是不争气,堂堂一个郡主,被个胡种打了都不敢还手,要不是看在从小的情分上,我才懒得管她!”
屏风外面,神武帝隐约听见了内里的说话声,轻轻咳嗽一声,敲了敲手中的棋子。
屏风里顿时没了声音,神武帝拨弄着棋子,许久才道:“杜忠思跟太子,是不是私下里有来往?”
屏风里,惠妃下意识地向前靠了靠,凝神细听。
“没有。”裴寂很快答道,“是臣听说杜节度正好派人护送亲眷去太原,臣一点私心,担忧齐云缙再来夺人,所以打着陛下的旗号向他求助,借来三百士兵。”
他一撩袍角,跪倒在地:“臣自知因私废公,请陛下责罚!”
屏风里,惠妃轻哼一声,低声道:“喂不熟的狼!”
神武帝唇边笑意幽微,只管拈着棋子拨来拨去,许久才道:“你去御史台交接吧,这案子,以后你不要再过问了。”
“陛下,”裴寂忙道,“此案头绪颇多,几个重要人犯又都重伤昏迷,交接只怕要很花些功夫,待交接完毕后,臣还要去东宫向太子复命,等一切办完,只怕已经宵禁了,臣斗胆向陛下求一道出门的令符。”
“福来,给他一道出门令符。”神武帝吩咐着,突然又道,“慢着!”
骠骑大将军、内侍赵福来刚拿起令符,听见神武帝的吩咐,忙又站住,就见神武帝眉梢一抬,看向裴寂:“只怕不单单是想要出宫门吧?”
裴寂低了头,犹豫一下才道:“还请陛下在家父面前替臣遮掩一二。”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摆手道:“福来,给他吧!”
赵福来含笑递上,裴寂双手接过,行礼告退,神武帝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福来,去查查关于杜忠思的事裴寂有没有说实话。”
他转过头,向着屏风里面扬声道:“长乐,出来吧!”
“阿耶,”应长乐闪身出来,笑着扑进他怀里,“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神武帝板着脸,假意训斥道,“你哪次闯祸以后不是这么说的?”
“阿耶,”应长乐扯着他的袖子,撒起娇来,“都是康毕力欺人太甚,为着那个胡姬的挑唆,居然打了永昌一耳光!你是没看见永昌那幅可怜相,嘴角都打出血了!”
“你这孩子,”神武帝眼睛看着从屏风里面走出来的惠妃,摇了摇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胡闹!”
惠妃上前拉过应长乐,柔声道:“好了,永昌不做声那是懂事,康显通手握重兵,在边陲很有人望,永昌与康毕力结亲,是你阿耶给康氏一族的恩典,如此康显通才能更加尽忠皇室,报效你阿耶。”
神武帝点点头,道:“永昌这孩子很懂事,福来,传朕谕旨,给永昌郡主加实封一百户!”
“我也凑个趣儿,”惠妃笑着说道,“把我那套红宝石的头面给永昌吧,长乐,明日你亲自送过去。”
“是。”应长乐恭敬答应了,跟着一转身,又扯住了神武帝的袖子,“阿耶,方才你说裴寂要令符不止是为了出宫门,那是为什么?”
“裴寂没让沈十一娘回家,把她安置在亲仁坊外宅里。”神武帝笑起来,“这个裴寂!”
应长乐沉吟着,许久才扯了下嘴角:“好个玉裴郎!”
亲仁坊内。
日色西沉,屋里的光线暗下来,花茵上前问道:“娘子,要掌灯吗?”
沈青葙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摇了摇头:“不必。”
她渐渐生出一丝期待,再有一个时辰不到,城中就要宵禁,也许今夜,他回不来呢?
日色一点点向西,终于是看不见了,天边的金红色变成蓝紫,又变成蓝灰,最后彻底成了一片灰黑,咚咚咚,宵禁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沉沉地敲响了。
沈青葙一颗心随着鼓声,一点点安稳下来,合衣躺在床上,嗅着衾枕间淡淡的梨花香气,渐渐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响,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古言预收,小可爱们收一下吧,《夺娇》: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崔拂的夫家,便是逐鹿中惨败的一方。
城破之时,夫婿全家被逮,破城的主帅长平王萧洵,指名要她。
崔拂独自踏着落雪走进金殿时,认出了眼前的萧洵,三年前她在大雪中救下的那个男人。
他眉眼浓郁,被兵刃磨得粗粝的手捏起她的下巴,语声低沉:“夫人,以你一身,换你一家人。”
崔拂不能拒绝,受尽折辱。
终于逃出时,她发现,腹中已有了他的孩子。
萧洵始终念着救他的那个少女。
他想了她整整三年,再相逢时,她成了别人的妻,为了夫婿的性命,跪在他身前求他。
萧洵答允了她,又在情浓时受她算计,死在她芙蓉榻上,尸骨无存。
萧洵重生在破城之时。
萧洵决定,从一开始,便夺了她,锁住她。
排雷:1.前期强取豪夺、带球跑,后期追妻火葬场
2.主角不完美
3.架空隋唐,正剧风
第17章
裴寂将手头诸般人事与御史台交接完毕之后,已经过了申时。
出承天门,沿着长长的宫道向东宫走去,刚进嘉德门,早看见崔白大步流星地迎上来,道:“殿下等着你呢。”
裴寂与他并肩前行,刚走出一步,崔白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那天,沈十一娘睡在你屋里?”
裴寂慢慢点了点头。
“你,”崔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摇摇头,“无为,这不像是你做出来的事。”
裴寂一双凤目望着向前延伸的宫道,半晌才道:“我也只是凡人。”
“那她未婚夫婿那里怎么办?她的名声怎么办?”崔白皱紧了眉头,“她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你让她今后如何立足?”
“我自有主张。”裴寂不想再说,话锋一转,“那个胡人醒了吗?”
“没有,”崔白道,“伤得太重,路途上再又颠簸了一通,又有惠妃盯着,不好大张旗鼓请医用药,殿下正在想办法。”
裴寂问道:“人在哪里?”
“藏在姜规的外宅里。”崔白道。
内常侍姜规,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在永兴坊中有一所外宅,裴寂沉吟道:“须得小心谨慎些,谁都知道姜规是殿下亲近的人,大约暗中盯着姜规的人也就不少。”
“放心,姜规这人门路多得很,办得很是妥当。”崔白道,“眼下最棘手的,却是杨夫人。你不知道,杨夫人自从杨刺史出事后,几乎每天都进宫来,在太子妃面前哭哭啼啼,缠着要太子帮杨刺史脱罪,太子妃虽然极力劝她不要再来,可杨夫人哪里肯听?如今闹得宫里人尽皆知,都在议论殿下会不会徇私包庇。”
杨夫人,银青光禄大夫、河间郡公杨士开之妻,太子妃和杨万石的母亲,裴寂知道她膝下只有杨万石一个儿子,素来溺爱得紧,先前也曾数次在太子面前为杨万石讨官,如今这般做派,倒也不出意料。
只是此事重大,若再任由她闹下去,单只后宫干政这一条,太子就洗脱不清。裴寂道:“这样子,只怕是不妥。”
“可不是这么说?只是太子妃纯孝,不忍让杨夫人伤心,殿下与太子妃又恩爱甚笃,也不好说得太狠。”崔白道,“怎么想个法子,让杨夫人别再进宫就好了。”
裴寂思忖着,道:“我来想法子。”
到崇文殿时,姜规早迎了出来,道:“裴中允,殿下正等着你呢。”
裴寂走进殿中,太子应琏应声而起,急急问道:“怎么样?”
姜规关紧了殿门,裴寂快步上前行礼,压低了声音:“殿下,那胡人名叫阿史那不思,乃是云州的不良人,臣已将他素日里亲近的人如数抓捕,问得的口供如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卷宗双手奉上,应琏接过来匆匆翻了一遍,以手加额叹道:“亏得有你!”
“还有一件,”裴寂的声音越发低了,“杨刺史离开云州时就已经醒了,臣担心齐云缙和周必正路上起歹意,就叮嘱杨刺史假装昏迷,殿下若是想问什么,可以打发人悄悄联络。”
用过天香膏和清灵散,又有大夫以针灸化瘀后,在离开云州当天杨万石就已经醒来,只是路途上诸事难料,裴寂这才让他继续装作昏迷,麻痹周必正。
应琏和崔白都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得喜出望外,应琏虚虚一击掌,道:“太好了!他可说了当时的情形?”
“杨刺史根本就不知道义仓起火,”裴寂低声道,“起火之时周必正在府衙拿人,杨刺史起初并没有反抗,谁知押解的武侯突然持刀恐吓,杨刺史心里害怕,这才□□逃跑,不慎跌破头,昏迷了几天。”
应琏叹了口气,道:“孤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何至于周必正都上门了,他才想起来逃?如此看来,只怕整件事都是冲着孤来的。”
裴寂停顿了一下才道:“也并不全是,杨刺史盗卖储粮一事,可能有几分影子。”
他不好当着应琏的面下定论,只把怀中的卷宗又掏出一卷双手奉上,应琏匆匆看过一遍,虽然简略,但人证物证俱在,账目和赃款的去处都十分清晰,不由得一阵失望,恨道:“身为皇亲国戚,竟然盗卖储粮,真是岂有此理!”
“眼下最棘手的是,臣再三向杨刺史询问,杨刺史始终不肯承认盗卖。”裴寂道,“这些账目和相关人证周必正也都有,最关键的人证、替杨刺史卖粮的胡商安义克也在周必正手里,殿下,此事若是杨刺史不肯说实话,中间的细枝末节臣无法得知,也就不好应对。”
“糊涂!”应琏气道,“都到这时候了,还瞒个什么!”
“殿下,”姜规小声道,“要么我想法子去见见杨刺史,再问一问他?”
宦官在宫中各有自己的关窍,许多时候行事却比官员们方便得多。应琏沉吟着,道:“好,你想法子尽快见他一面,就说孤的话,要他把所有内情一字不漏地都说出来。”
“我总觉得失火与周必正脱不开关系,”崔白插嘴道,“他前脚刚到云州,后脚义仓失火,杨刺史被恐吓,胡延庆被胡人杀死,沈潜和沈白洛险些葬身火场,未免太巧了。”
“是很巧,”应琏沉声道,“孤收到你们传回来的消息后,已命人去查他和齐云缙近来的行踪了。”
裴寂提醒道:“周必正与齐云缙可能不是一路的。”
“怎么说?”崔白问道。
裴寂心想,方才在紫宸殿时,神武帝知道他带着沈青葙,可这事齐云缙并没有上奏,那就只可能是周必正透露的,以齐云缙的做派,若周必正与他是同道,胆敢背着他私下奏报,他必定是不依的,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可能各有其主,只不过为着相同的目的暂时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