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尽快解决潞王,陛下不会有事。”应琏颊边带着极淡的笑容,“我最了解我这五弟,凡事最能沉得住气,尤其擅长忍耐等待,快不是他的长项,所以眼下,我们要逼着他推着他,让他尽快动起来,忙中出错。”
裴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声道:“是。”
“尽快布置下去,三天之内,我要看见结果。”应琏笑意更深,“也不知道五弟发起急来,会是什么模样?”
裴寂出了门时,外头乱乱地刮着风,然而暑天的夜风也是闷热的,劈头盖脸裹着包着,汗闷在头发里,心里那种焦躁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
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他讨厌这种抓不住的感觉,就像当初遇见她时,那种隐约的慌张和不安,那种总觉得会失去的不祥预感。
也不知她这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
裴寂抬头看看天空,彗星依旧在天际慢慢流动,星子疏疏落落,月色明亮起来,至少是二更天了,她这时候,多半已经回去歇下了。
然而还是不能死心,到底顺着小路,一路躲闪着,来到了尚宫局。大门开了半扇,值夜的宫女在门房里打盹儿,裴寂悄无声息地走到沈青葙的房门前,隔着窗户的缝隙,看见她面前摊着两本卷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满心的苦闷顿时消散了大半,裴寂隔着窗户,看着她恬静的容颜,满脑子乱哄哄的思绪突然消失了,周遭宁静下来,心里倒空了,却突然又被她填满了,只是贪婪地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安静地望着她。
尚宫是不需要值夜的,她应该是公事还没办完,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要回去。
裴寂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院外。
窗里,沈青葙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时辰太晚,便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值夜的宫女从外头经过,等终于做完手头的事情,更漏也即将走到子时,推门出来时,幽暗的天际上,彗星依旧拖着长尾巴慢慢走着,冷冷地俯视着深夜中的宫城。
沈青葙默默地望了一会儿,迈步向外走去,道旁的路灯不知怎的都熄灭了,只有路尽头还亮着一盏,幽幽暗暗,衬得周遭格外寂静,让人莫名生出恐惧。
沈青葙抱紧了双臂,正在犹豫要不要叫宫女来点灯时,树后突然闪出一人,低声唤她:“青娘。”
沈青葙惊呼一声,紧跟着手被握住了,裴寂身上的沉香气味忽地笼罩上来,他低声道:“别怕,是我。”
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未曾散尽的惊吓化作嗔怪,沈青葙重重甩开手,快步向前走去。
裴寂很快追上来,满腹的心事都梗在喉头,想说,又无从说起,到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沈青葙飞快地往前走着,原本只是有些惊吓,此刻又渐渐生出嗔怒,几次相助应琏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他不该言而无信,他明明主动提出要为她保守秘密,不让她卷进来太深,如今却连崔睦都知道了!
裴寂觉察到了异样,伸手去拉她:“青娘,你怎么了?”
沈青葙再次甩开他,加快了步子。
下一息,裴寂横在前面挡住道路,眉头皱得紧紧的:“青娘,出了什么事?”
沈青葙猛地顿住步子,反问道:“你问我?你竟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裴寂心里紧张着,却又有些淡淡的甜意,她极少在他面前嗔怒,如今她这副模样,是不是说明她对他,又再亲近了一步?声音里不觉带出了喜色,“青娘,出了什么事?”
“白天在贵妃那里,良娣说感谢我几次相助,她和太子不会亏待我。”沈青葙看着他,低声说道,“是你说出去的?”
裴寂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半晌才道:“我只告诉过太子,而且太子答应过我,不告诉任何人。”
一时之间,他弄不清到底是崔睦自己猜到了,还是应琏食言,说了出去,那种无力掌握的挫败感再次攫住了他,裴寂抬手捂着脸,疲惫失望之中,只觉得一路走来殚精竭虑,最后都化成虚空。
耳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沈青葙离开了,裴寂在绝望中,颤着声音叫她:“青娘,别走。”
脚步声带着迟疑,终于还是停住了,裴寂骤然生出欢喜,一展臂,抱紧了她。
所有的疲惫突然都找到了切实的依靠,裴寂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香气,一声接着一声,低低唤她:“青娘,青娘。”
怀中人极力挣扎起来,带着怒意骂道:“裴寂,你越来越混账了!”
裴寂任凭她推搡捶打,只是死死抱紧,脸埋在她颈后,终于找到了这世上最安稳的所在:“青娘,让我抱一会儿,只一小会儿。”
怀中人还在挣扎,裴寂闭着眼睛,低低地叹息:“青娘,我很累,很怕,别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弱小,无助,又可怜~
第179章
五更鼓响时, 沈青葙睁开了眼睛。
因为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此时觉得眼睛十分干涩,然而头脑是清醒的, 这几天里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只在脑中盘旋,间杂着出现裴寂的模样, 熟悉的沉香气,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人,让她心烦意乱, 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由得披衣下床,迈步走去了中庭。
月亮已经落了, 星子也不多,灰苍苍的天幕上影影绰绰能看见几块乌云,沈青葙恍惚觉得有哪里不对, 定睛再看时,突然一个激灵, 彗星不见了!
仙居殿中。
神武帝从睡梦中被唤醒,正对上赵福来欢天喜地的脸:“陛下,彗星消失了!”
“真的?”神武帝一把掀开被子, 光着两只脚跑去殿外, 抬头看时, 天幕上星子寥落, 那让他惶恐畏惧的彗星, 竟然真的消失了!
神武帝大笑起来,抚掌赞道:“好呀,太好了,太好了!”
各宫都陆续点亮灯火, 无数人披衣出门,仰望着天空松了一口气,不多时罗公匆匆赶到,甘草跟在他身后,屈膝向神武帝行礼:“陛下,贵妃服用了罗公给的九转玄元丹,已经大安了!”
“九转玄元丹?”神武帝探究地看着罗公,“这是什么丹药?朕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启禀陛下,”罗公上前一步,“这是贫道新炼制的丹药,与陛下先前服用的丹药都不一样。”
“哦?”神武帝顿时来了兴致,“你细说说看,有什么不一样的?”
“陛下先前用的太乙小还丹,主要是为了精纯气息,强身健体的,神龙丹是为了固精助阳,助益男子,不过这九转玄元丹么,”罗公微微一笑,“乃是祛除百病,返老还童的丹药,经常服用的话能够恢复先天纯阳之体,将来与天地同寿,也未可知。”
“与天地同寿,”神武帝心思活动,但又不敢确定,只自言自语的重复道,“真能与天地同寿?”
“此丹见效极快,服食月余就能白发变黑,皮肤润泽,贫道也正在服用此丹,”罗公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倒出几颗朱红色的丹药,“陛下不妨等待月余,看看在贫道身上的效果,再决定要不要服用。”
神武帝沉吟着没说话,赵福来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准备准备上朝了。”
神武帝点点头,赵福来连忙吩咐下去,伺候梳洗的宫女们捧着巾栉等物鱼贯而入,赵福来上期给神武帝挽着袖子,轻声道:“陛下,是否先让罗公退下?”
“你退下吧,”神武帝看向罗公,“到时候朕再传召你。”
罗公告了退,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赵福来低头给神武帝系着腰带,余光瞧着罗公的背影,露出几分寒意。
早朝散后,神武帝坐着肩舆,迤逦往承露阁行去,半途中应琏带着法善迎上来,禀奏道:“陛下,法善真人需要做场法事,禳解彗星的灾祸。”
“哦,需要做什么法事?”神武帝随口问道。
法善连忙跟上去,仰着头说道:“须得做一场罗天大醮……”
肩舆边上,赵福来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等应琏赶上来时,小声说道:“罗道人向陛下献了九转玄天丹。”
“听说了,”应琏脸上带着笑,眼睛望着前方,看上去就像是寻常说着闲话,“情势到了这一步,赵翁可下定决心了?”
赵福来默然不语。
应琏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赵翁也看见了,如今单靠着陛下已经很难戒除丹药,更何况那些人一直在推波助澜,蛊惑圣心,如今陛下的性命就在赵翁身上,还请赵翁及早决断。”
赵福来神色黯淡,迟迟不曾说话。
应琏也不催促,只轻声说道:“我们说的都是实情,并非捏造,况且赵翁也该明白,再由着他们为非作歹,陛下危矣。”
许久,赵福来点了点头:“老奴明白。”
“那就好。”应琏含笑看他一眼,“我一定记着赵翁的好处。”
承露阁前,应珏快步迎出来,跪在地上朗声说道:“儿子恭贺陛下!”
神武帝从肩舆上探身向前,道:“起来吧。”
应琏连忙上前,亲手扶起他,笑着说道:“多亏五弟这两天诚心祈祷,才能这么快消除异象。”
神武帝搭着赵福来的手下了肩舆,也道:“听说你一直不眠不休,祈祷得很是诚心,朕心甚慰。”
“只要是为了陛下,儿子肝脑涂地也绝不含糊!”应珏朗声道。
神武帝点点头,正要进门时,应琏含笑说道:“阿耶,良娣亲手为母亲绣了经,儿子想同五弟一道供在清宁殿中。”
“去吧,”神武帝随口说道,“五郎,待会儿记得回来陪朕一道打坐。”
他迈步走进阁中,正要往蒲团上坐下时,赵福来忽地快步走到边上,捡起地上的一个东西拿在手里,道:“这是什么?”
神武帝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拇指大小的兔子玉佩,虽然个头不大,但玉质极好,油润润的好像羊脂凝固成的一般,雕工也极是精致,兔子身上的绒毛一根根都能看清楚,赵福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忽地咦了一声,道:“兔子脚底下还有一朵莲花,这花样很少见呀,是谁掉在这里的?”
“方才潞王坐在这里,”看守丹炉的道童道,“大概是他掉的。”
神武帝就着赵福来的手瞧了一眼,随口说道:“你先收着吧,回头问问是不是潞王的。”
赵福来露出了沉思的模样:“老奴瞧着怎么这么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神武帝正要坐下时,忽听他笑道:“想起来了,仿佛是在贵妃那里看见过这种图案,该不会是贵妃掉的吧?”
“她的?”神武帝就着他的手端详了一番,笑道,“贵妃多少天没来过这里了,不是她。”
话音刚落,就见徐莳身边的侍婢阿翘走来说道:“陛下,贵妃觉得身上好了些,请陛下中午一道用膳。”
神武帝点点头,道:“你去告诉贵妃,朕一会儿就过去。”
阿翘答应着正要走时,赵福来拿着那只玉兔,问道:“阿翘,这是不是贵妃的东西?”
阿翘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慌慌张张说道:“不,不是。”
赵福来瞥她一眼,道:“问句话而已,你慌什么?”
“没,没慌什么,”阿翘的声音发着抖,格外的尖细,“奴真的没慌什么!”
这下连神武帝也觉察到了不对,伸手拿过那只玉兔,问道:“怎么,你认得?”
“奴不认得!”阿翘一口否认,“陛下,贵妃等着奴回话呢,奴先告退!”
她胡乱行了个礼,立刻就要跑,神武帝沉着脸叫住了她:“站住!”
阿翘打了个哆嗦,顿时面如死灰:“陛,陛下。”
神武帝捏着那只玉兔,声音低沉:“说,这兔子是怎么回事?”
“奴,奴不知道,不是贵妃的,真的不是贵妃的!”阿翘浑身哆嗦着,任谁都能看出不对。
“来人,把这胆敢欺君的狗奴带去掖庭问话。”神武帝冷冷说道。
赵福来亲自上前,正要拧住阿翘时,阿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涨红着脸说道:“陛下饶命啊,奴说,奴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了!”
“说!”神武帝心里突然有了预感,怒气压在心口。
“这是,这是贵妃送给,送给……”阿翘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来。
赵福来连忙一摆手,阁中人急急忙忙都退出去,关紧了大门,光线暗下来,神武帝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送给谁的?”
“潞王。”阿翘说出这两个字,顿时瘫在地上,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陛下千万别误会,贵妃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