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她急急躲开,于是他的手指便蹭着她的耳廓,挨着她的发丝一晃掠过,终究是落了空。
肌肤相接的刹那,带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颤栗,裴寂又有了那种溺水般的感觉,喑哑着声音叫她:“青娘。”
他越逼越近,沈青葙无处可躲,身边是桌,身后是墙,身前是他,她被他禁锢在这狭小的方寸间,眼看他黝黑的眸子越来越近,越来越低,沈青葙在极度的窘迫中生出一丝怒意,忽地停止躲闪,高声叫他:“裴中允!”
爱欲被瞬间打碎,裴寂停住步子,低头看她。
她薄面含嗔,红唇紧抿,凛然不可侵犯,这模样让他想起安邑坊前,她毫不留情那一刺。
心口突然疼得无法忍受,裴寂捂住左胸,一连退开几步。
她终归还是,抛弃了他。
而且已经,忘记了他。
沈青葙乍得自由,忙紧走两步,打开了门。
她在防备他。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人?他若是浮浪子弟,昨日那般情形,他早就要了她。爱意消褪,裴寂沉声道:“沈娘子,我这就去见令尊,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青葙想不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一时忘了其他,急急道:“可否带我一起去?”
话一出口,看见他冷淡的神情,沈青葙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低了头:“裴郎君,我,我担心家父母,想去看看他们。”
许久得不到回答,沈青葙抬起头,正对上裴寂沉沉的眸子,瞳孔又黑又深,像不见底的深渊,盛满了她看不明白的情绪,沈青葙心中一动,在窘迫中蓦地又生出一丝熟稔,试探着叫了声:“裴郎君?”
裴寂转脸看向门外,道:“怕是不行。”
他语气淡漠:“虽说罪不及出嫁女,但义仓之事你是人证,令兄拒捕伤人时你也在场,一旦你露面,周御史必定会拿住你押往京城,到时候我也没法子回护。”
“我不怕,”沈青葙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哀恳说道,“我既然回来了,那么就与父母兄长一道,有什么罪责,我情愿承担!”
裴寂回头看她,道:“令尊把身家性命押在你身上,令兄牺牲自己的性命助你逃跑,你就是这么意气用事么?”
沈青葙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这许多内情?
裴寂观察她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沈潜把内幕告诉了她,可她至今还在隐瞒,说到底,她根本不信他。
心中生出一股不平,裴寂转过脸,道:“你是觉得,韦家会救你们?”
他语声平淡,沈青葙却无端觉出了一丝嘲讽,抬头看着他,迟疑着说道:“姑丈与家父一向交好……”
“已经十多天了,”裴寂打断了她,“消息早在长安传开,韦郎中身居要职,若是有意相救,早该有所安排,可据我所知,韦郎中近来托病告假,闭门不出。”
沈青葙吃了一惊,想要继续追问,可他眼睛一直看着门外,并不看她,分明是不想再听她说,沈青葙一阵难堪,鼻尖便酸涩起来,踟蹰着说道:“我……”
他救了她,还在那种情况下保住了她的清白,况且玉裴郎,又是名满天下的君子,她应该相信他的,可方才他的行为太古怪,沈青葙有些怕,总觉得他灼灼的目光像无底深渊似的,要将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话就在嘴边,她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他?
忽然又听他问道:“或者你在等你那未婚夫婿?”
沈青葙脸上一红,低下头没有回答,耳边听见他冷淡的声音:“韦策已经来了。”
“他来了?在哪里?”举目无亲中突然听见韦策的消息,沈青葙喜出望外,“郎君,我想去找他。”
她脸上的惊喜那么明显,刺痛了裴寂的眼睛,裴寂看着她,很快答道:“好。”
他迈步往外走,道:“我马上要去牢房,让郭锻安排你们见面。”
他跨出房门,忽地又回了头:“令兄受了重伤,命在垂危。”
沈青葙脑中嗡一声响,追出去急急叫他,“裴郎君!我哥哥……”
她想求他救人,可他没有回头,丢下她径自向外走去,沈青葙浑身冰冷,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都怪她没用,哥哥拼了性命救出她,可她什么也没做成,白白连累了哥哥。
“沈娘子,”郭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近前,“某这就去请韦郎君过来相见。”
沈青葙忍着泪,用力点头。策哥来了,他肯定能想法子治好哥哥,他肯定有法子!
客栈中。
家仆刚从包裹中取出韦需的信,韦策便一把抢过,急急拆开,白纸锋利的边缘把手指划出一条血口,韦策顾不得,只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飞快地去看内容。
信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事不可为,见字速回。”
韦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还是那冷冰冰的八个字,事不可为,见字速回。
“郎君,阿郎怎么说?”阿婵柔声问道。
“大人让我回去。”韦策拿着信纸,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
难道事情真的无可挽回,父亲已经决定不插手?可那是舅父,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一家人啊,父亲怎么忍心!
韦策手抖得拿不住信,喃喃说道:“不行,我不回,我再去求见周御史!”
“郎君方才在府衙门前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阿婵含泪说道,“郎君这般受辱,奴看在眼里,心里难受的紧。”
“不妨事,只要能救出舅父,我就算脸面扫地,也不算什么。”韦策叹着气说道,“倒是难为你一片忠心,一个弱女子,为了你家主人,连日里辛苦奔波。”
“郎君,奴,奴有些话……”阿婵走近一步,仰脸看他。
门外忽有人叫了声:“韦郎君。”
韦策抬头一看,却是早晨城门前那个青巾裹头的男人,正要问时,那人已经进了门,低声道:“沈娘子在驿馆中,请韦郎君过去相见。”
“十一娘?你是说十一娘?”韦策喜出望外,“她没事?”
“家主人救了沈娘子,”来人道,“家主人请韦郎君谨慎些,若是走漏了风声,沈娘子危矣。”
韦策忙住了嘴,可一颗心飞扬着,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只管飞快地向外走去,走出几步才想起来,忙又回头向来人道:“还未请教尊驾姓名?”
“草莽之人,贱名不敢有污君子清听。”来人很快跟上,道,“家主人姓裴,官居太子中允。”
“裴中允?太好了!”韦策脱口说道。
裴寂他是知道的,出身清贵,七岁举神童,十四岁入弘文馆,十七岁举进士,再选博学宏词科,二十几岁的年纪便做到了正五品的太子中允,非但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而且深受太子倚重,在东宫僚属中举足轻重。
青妹竟被他救了!
“太好了,太好了!”韦策喃喃自语着,只要他肯插手,沈家就有救了!
府衙中。
崔白拿着令牌,已经说了多时,周必正却只有一句话:“杨刺史乃太子妃胞兄,东宫理应避嫌,便是殿下亲自来,下官也不能从命!”
“周御史。”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周必正听出来了,裴寂,这人比崔白,却是难缠得多。周必正站起身来,不等裴寂开口便先说道:“裴中允若也是为了义仓之事,那就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不,”裴寂迈步走了进来,“我是来找齐云缙将军的。”
他慢慢说道:“齐将军卯正二刻入监房,在杨刺史处停了半刻钟,之后去沈长史处,午正方出,齐将军非是奉诏,亦非涉案之人,周御史,齐将军如何进去的,我也想如何进去。”
周必正万没想到居然走漏了风声,若是被他参上一本……周必正沉着脸,半晌才道:“一刻钟时间,快去快回。”
“一刻钟太少,我大约,还要再来几次。”裴寂拱手一礼,道,“多谢明公。”
他转身离开,当先进了杨万石的牢房。
杨万石头上裹着布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裴寂叫了几声,见他始终没有知觉,跟着便去了沈潜的牢房中。
沈潜从前也曾在京为官,大朝会时却是见过裴寂的,此时哑着嗓子叫了声:“裴中允。”
裴寂见他没有一丝欢喜,便知道不好,又见他脸上血痕新鲜,便近前问道:“他们动了私刑?”
沈潜低着头,涩涩地说道:“你怎么才来?”
“我既来了,事情就还有转机。”裴寂又近前一步,低声道,“令爱现在我处,一切安好,长史勿念。”
“十一娘?”沈潜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跟你在一处?”
“详情容后再说,”裴寂道,“沈长史,失火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云缙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沈长史。”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奉上~
第7章
沈青葙在无比的煎熬中,终于等到了韦策。
他小跑着奔向她,老远就叫:“青妹!”
沈青葙迎上去,眼睛热热的,怀着无数期待,柔声叫他:“策哥,你终于来了!”
韦策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我没事,”沈青葙强忍着泪意,急急问道,“姑丈让你来的?姑丈他怎么说?”
韦策在无比的欢喜中,被这一问突然拉回了现实。父亲的态度,代表着韦家的态度,他们不准备插手。
该怎么对她说?
韦策迎着她殷切期盼的目光,很想说些让她宽慰的话,可他一向又是不肯骗她的,终于还是实话实说:“青妹,事情可能有些棘手,我刚收到父亲的信,他要我回去。”
“回去?”沈青葙心中一凉,松开了他的手,“姑丈他,不管我们么?”
“不会的,你放心,”韦策忙又将她的手握在手中,语声恳切,“我这就写信再问问父亲,父亲一向很疼你,也许他正在想法子,也许有别的什么缘故,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出舅舅!”
沈青葙突然明白了裴寂那时含而不露的嘲讽,他早料到韦家不会帮忙,他在笑她,笑她痴傻愚笨,根本看不透人心。
满心的热切顿时都变成凄凉,沈青葙慢慢抽出手,轻声道:“策哥,你见过我阿耶了吗?”
“我去过几次,周御史不肯放我进去。”韦策看着她失望哀伤的模样,比自己希望落空还要难受,忙道,“你放心,我这就再去求他,无论如何,今天都一定要见到舅舅!”
竟是连面都不曾见到。裴寂淡漠的神色重又出现在眼前,沈青葙蓦地生出一个念头,他一定有法子让她跟家人见面的,他一再向她追问失火的隐情,也许,他是需要一个保证,需要她把沈家的底细交出去,需要牢牢捏住她的把柄,他才会帮她。
原来无论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青妹,”韦策见她只是怔怔的不说话,越发担心,忙道,“你别怕,我这就去想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只怕我哥哥等不得。”沈青葙涩涩说道,“我听说,哥哥他快要死了。”
“什么?白哥怎么了?”韦策并不知道沈白洛的情形,吓了一跳。
“他送我逃走时受了重伤。”沈青葙的嗓子哽住了,抬手捂住眼睛。
阿耶只是想让哥哥逃走,可哥哥硬是拼上自己,送走了她。
裴寂早就知道哥哥的伤势,他昨天没说,偏赶在今天问过她之后才说,一说完又立刻离开,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他是要让她自己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是继续犹豫等待,还是向他投诚,交出底细。
他要确保对太子有益,确保能掌握沈家时,才会帮她。
“青妹?”韦策焦急的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别怕,我这就去想法子,我去求周御史,求裴中允,我一定能想出法子!”
沈青葙看着他,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他没有法子。
他只是国子监生,最大的依靠便是韦家,一旦韦家决定不管,哪怕他豁出去一切,也帮不了她。
沈青葙在一刹那间拿定了主意,把实情告诉裴寂,投靠太子。
牢房中。
裴寂看向齐云缙,道:“齐将军,幸会。”
齐云缙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这牢房如今也是市集一般,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他眼睛盯着沈潜,一步步走近了,忽地一笑:“沈长史,阿团和她儿子托我向你问好。”
阿团?是谁?裴寂看向沈潜,就见他微微张着嘴巴,原本委顿愁苦的脸上掠起一丝激动,但很快又低下头,嘶哑着声音说道:“裴中允,该说的我都已经对齐将军说了,你走吧。”
裴寂心知有齐云缙在,今天是不可能问出什么了,转身离开。
沈白洛的牢房在最远的角落里,裴寂进去时,就见沈白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满身污血,裴寂略知医道,见他的模样似乎是发热,忙伸手搭上脉搏,皮肤接触时,只觉得热得烫手,忙道:“来人,给他请大夫!”
“前几天看过了,伤在心肺,又是咳血又是高烧不退的,没救了。”周必正站在牢门口,淡淡说道。
裴寂眼前再次闪过沈青葙含泪的脸,沉声道:“沈白洛是重要嫌犯,他若是命丧于此,明公也脱不开干系。”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拒捕被伤,医石无效,又不是我不肯救他,”周必正不为所动,“就算到御前分辩,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