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倒不全是假意。和离书上虽然写明儿女都跟随杨剑琼,但血脉是割不断的,只要沈家出事,她依旧会被连带,更何况阿婵居心不良,若是一旦上了家谱,成了沈家的女儿,她名正言顺的妹妹,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给她下绊子。
“怎么是误入歧途?”沈潜心乱如麻,胡乱问道。
“阿婵和金宝的身世都未必可信。”沈青葙淡淡说道。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但沈潜再又想起了陶雄,一张脸红得几乎发紫。
阿团立刻嚎哭起来:“二郎君,让奴去死吧,奴一心一意待郎君,却被人这样……”
“闭嘴!”沈潜又羞又恼,厉声喝道。
阿团立刻住了嘴,只是抱着金宝,拉着阿婵抹眼泪,沈潜几次被戳心,气咻咻地埋怨道:“十一娘,你跟你娘一样,就见不得我好,见不得这个家好是不是?”
“不是。”沈青葙依旧只是平平淡淡的口吻,“阿耶是进士出身,在云州时官声很好,每年考功也都是上上,若不是无辜被卷进案子里,原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她说的每一个字,沈潜都反反复复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无数次埋怨老天为什么让他摊上这种事,毁了大好前程,此时听她一提,越发觉得心里都抽疼起来,咬着牙问道:“那又如何?”
“以阿耶的资历,起复原本应该不难,但,若是认下两个来历不明的儿女,尤其是阿婵还曾谋害过我,到时候一旦传扬出去,阿耶就是治家不严,德行有缺,非但阿耶起复不了,就连阿翁和大伯也要受牵连。”沈青葙道,“所以他们三个,绝不能入家谱。”
沈潜听她得头头是道,手中拿着的家谱不觉又放回到座位上,犹豫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起复遥遥无期……”
果然,最能打动他的,唯有名利二字。沈青葙微哂一下,道:“若是阿耶肯听我的,起复有什么难?”
沈潜眼睛一亮,追问道:“十一娘,你能帮阿耶?”
沈楚客也忍不住追问道:“十一娘,你有门路?”
“休听她胡说!”宋柳娘吵嚷道,“她跟她娘一样,见不得沈家好,她哪有这份好心肠!”
“住嘴!”沈楚客叱道,“我向十一娘问话,你瞎掺和什么?”
他是听说过的,那个新科进士程与义走了公主府的门路,轻轻松松就得了官,沈青葙如今在公主府有头有脸,从前她不肯露面,沈家攀不上她,但如今她回来了,而且还松了口……
沈楚客立刻说道:“入家谱的事以后再商议。”
“阿翁,以后也没什么可商议的,”沈青葙打断了他,“他们三个绝不能入家谱。”
沈楚客硬生生刹住话头,脸上有些难看,沈潜犹豫一下,迟疑着道:“那就,以后也不入家谱?”
“沈青葙,我杀了你!”阿婵再也忍耐不住,嘶叫扑了上来。
阿团也哭,又推着金宝上前撕打,公主府的侍卫立刻上前拦住,沈楚客眼见当着他的面就敢闹成这样,不由得沉着脸说道:“成何体统?都给我住手!”
正在这时,婢女急急忙忙走来禀报:“阿郎、夫人,公主府来人了,一个姓宋的女官,说是来寻十一娘子的,不等通报直接就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宋飞琼已经带着侍卫走了进来,向堂中慢慢望去,神色肃然:“这是要打人吗?十一娘是公主府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来欺她?”
沈潜见她气派大得很,连忙扯过阿团,低声叱道:“别闹了,还不嫌丢人!”
阿婵不免扭头去看,一分神的工夫立刻被小慈和夜儿扭着胳膊制住,眼睁睁看着沈青葙走到那个派头极大的女官跟前,说道:“宋姑姑,我有些事要与家人商议,马上就好。”
“好,那我等着你,待会儿一道回去。”宋飞琼点点头,“公主才刚传来消息,要你早些回府。”
沈潜心思急转,沈青葙前脚回来,后脚公主府就派人来寻,还这么大阵仗,看来公主看重沈青葙肯定不是假的,她多半有门路帮他起复,何苦为了阿团几个,让飞黄腾达的亲生女儿不高兴?
不觉便松开阿团的手,拿起家谱合上,塞进了袖子里。
沈青葙扶着宋飞琼正要落座,又一个婢女跑来说道:“阿郎,裴县丞来了!”
沈青葙眉头便是一皱,他来做什么?向门外一看,裴寂带着一队武侯正大步流星往里走,目光对上她时,紧绷着的神色蓦地一松,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几分,眨眼间已到了面前,低声问道:“青娘,你没事吧?”
当着众人,沈青葙不想太让他难堪,只得点点头:“多承裴县丞关切,我一切都好。”
沈潜不觉又把袖中的家谱又往里塞了塞,他怎么忘了,还有裴寂呢!别说公主了,就算裴寂抬抬手,起复也只是眨眼的事!
门外又传来婢女带着哭腔的声音:“阿郎不好了,霍国公府的人又来了!”
堂中人都吓了一跳,沈潜下意识地就是一缩,跟着就见刁俊奇带着几个健仆往跟前跑,原来刁俊奇看见宋飞琼和裴寂先后带人闯进门去,闹不清是不是沈青葙出了什么事,忙着也带了手下闯进来,此时看见沈青葙好端端地站着,这才放下心,大摇大摆走进了正堂。
他先前跟着齐云缙来沈家打砸过几次,此时熟门熟路往榻上一坐,道:“我家郎君让我看着呢,谁要是敢惹沈娘子,哼哼!”
他拔刀往桌子上一斩,嚓一声,剁下一大块桌角,沈楚客先前早被齐云缙收拾得怕了,此时情不自禁便是一个哆嗦,连忙站起来道:“怎么会?十一娘是我的亲孙女,我们怎么会为难她?”
他再不敢迟疑,高声道:“十一娘,就按你说的,阿团、阿婵和金宝三个,永不入家谱!”
“沈青葙,我杀了你!”阿婵被小慈和夜儿押着,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吼得额头上的青筋迸得老高,两只眼睛充了血,看上去狰狞可怖,“我要杀了你!”
沈青葙瞥她一眼,语声平淡:“你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赶来给媳妇撑腰!
齐云缙:呸!老子比你来得早多了!
沈青葙:呵呵。
第97章
终南山上, 鹰隼振翅,黑豹长啸,猞猁箭追随着猎物的气息, 撒开四蹄往前冲,又有几十个侍从口中呼喝着, 拿着棍棒长杆拍打着草丛, 从四面八方向中间的山谷靠拢, 藏在草莽间的鸟兽被惊动之后,惊慌失措地往山谷中逃窜, 不多时山谷最平坦的一段地界上已经到处都是飞禽走兽,正方便贵人射猎。
应长乐红唇微翘, 随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瞄准一头公鹿正要射出去,余光突然瞥见来路上一条黑影疾疾往这边奔来, 却是齐云缙去而复返。
旁边的康毕力一回头也瞧见了,笑道:“我还以为齐二郎不来了呢, 这一来一回,时间都耗在路上了,瞎折腾什么!”
瞎折腾着, 献殷勤呗。应长乐微微一笑, 稳稳拉开弓弦, 嗖一声, 羽箭飞出, 正中公鹿的脖颈,侍从们七手八脚上前去捆,高声叫道:“公主射得一头牡鹿!”
“公主,”齐云缙眨眼间已经跑到了近前, 满身热腾腾的汗气直往外冒,“某来了!”
应长乐轻笑一声,道:“跑得倒挺快。”
“某还惦记着给公主抓豹子呢,”齐云缙笑道,“紧赶慢赶跑回来的!”
他说着话又朝她凑近些,应长乐微微皱了下鼻子,纤手向着他一摆,道:“罢了,离我远点,这一身汗臭味儿!”
齐云缙低低一笑,一勒缰绳掉了个头,道:“公主嫌弃的话,某去那边洗洗!”
他加上一鞭,沿着山道往半山腰的河边去了,应长乐娥眉一挑,待要叫他时,想了想又没叫,只骑着马慢慢跟在后面,老远看见他在河边跳下马,边走边解衣,随手把衣服丢在地上,又去解裤子。
应长乐连忙背转身,却又偷眼一看,阳光正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进来,星星点点,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从肩到背连着半边胳膊刺着一只巨大的苍鹰,光影斑驳晃动中,苍鹰蓦地展翅,齐云缙一头扎进了水深处。
应长乐不由得啐了一口,笑骂道:“这个野人!”
“这一会儿功夫,跑得他一身臭汗的,”康毕力催马追过来,伸着脖子往河边看,笑得暧昧,“别是这些天夜夜笙歌,掏空了身子,虚了吧?”
应长乐一下子沉了脸,冷冷说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虽然她这些日子比从前和颜悦色了许多,但康毕力倒还是有些怕她,连忙改口,“他为着是什么事,突然走了,突然又回来?”
应长乐冷冷说道:“你问他去,我怎么知道?”
她不再理他,拍马走了,康毕力悻悻地啐了一口,想想又催马奔到河边,瞧着水里的齐云缙,笑嘻嘻地问道:“你方才找沈青葙去了吧?”
齐云缙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浇,嗯了一声。
“惦记了这么些天,到手了不曾?”康毕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啧啧连声,“瞧你这一身腱子肉,她那个小身量,到床上还不得让你给折腾死!”
齐云缙悻悻地说道:“何曾到手?又臭又硬的脾气,怎么都不说不通!”
“咦?”康毕力有些惊讶地看他,“你几时管人什么脾气了?这不就是按倒就上的事,还管人什么脾气?”
齐云缙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地醒过来一丝味儿来,是啊,他几时管人什么脾气了?可不是疯了么,居然要顾忌她的脾气!
又听康毕力笑嘻嘻说道:“等你弄到手了,回头给我也尝尝。”
这话齐云缙不是头一回听,甚至这样的事先前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此时却突然一阵不快,拧着眉毛一言不发上了岸,伸手捡起地上的衣服,忽地意识到,不管以前如何,但眼下他心里惦记着的这个,他是绝不愿与他人分享的。
康毕力没留神他的脸色,只管跟过来说道:“你如今天天在公主府厮混,下手应该容易得很,早些弄到手,咱们早些快活。”
齐云缙沉着脸不搭茬,康毕力说得上瘾,向着应长乐的方向一努嘴,压低声音笑道:“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呀,怎么样,那位够不够滋味?”
“行了,让她听见,又讨不到好!”齐云缙胡乱系上裤子,光着上身湿淋淋地跳上马,“走吧,打猎去!”
他也不管康毕力有没有跟上来,只管自己催马往前跑,风声带走身上的水汽,冷飕飕的,齐云缙突然反应过来,从那天夜里没对她下手开始,事情就有点不对了。
而且,越来越不对,他方才听见康毕力觊觎她,竟然到现在都是恼怒。这不应该,他齐二郎,几时对个女人这般在意了?
齐云缙猛地勒住缰绳,望着蜿蜒而下的山道,微微眯起了眼睛。这道理他懂,譬如打仗的时候,一旦心里有了顾忌,打起来时就束手束脚,他如今对沈青葙,就是这个情形。
这么干的话,注定打不赢。
山谷中,应长乐听见动静回头一望,露出一个似嗔似喜的笑容:“怎么连衣服都不穿?”
齐云缙垂目看她,忽地一勾嘴角,重重一鞭抽在马身上,向着她俯冲过去:“等着,某这就给公主猎头豹子!”
……
车马走出靖安坊坊门,宋飞琼推开窗向外看了一眼,笑道:“裴县丞还跟着呢。”
沈青葙低着头,半晌才道:“随便他,都是大路,我也不能不让他走。”
宋飞琼拍拍她的手,道:“要说人物也是出挑的,方才急成那样赶过来,对你应该也……”
她留神看沈青葙抿紧了嘴唇,后面半句话便改了口:“你还在恼他么?”
“不恼。”沈青葙立刻答道,“无非是不相干的人罢了。”
宋飞琼笑了一下,抬手关了窗,心道,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呢?若是不相干的人,怎么会每次相见都这般古怪,见过之后又总是闷闷不乐呢?
窗户关紧,靠近顶盖处却还有镂空雕出的一块孔雀尾羽状的小窗,每根翎毛处都嵌着一块白水晶,沈青葙偶一抬眼,恰好看见一缕流光透过水晶照进来,变幻流动中,她蓦地想到,的确不是恼他,是恨他。
恨他趁人之危强迫了她,恨他到处宣扬,让她声名狼藉,恨他口口声声说着对她一片真心,却到现在,连一句抱歉都不曾对她说过。
他从来不曾后悔过对她做过的那些事,他如今不肯放手,大约也只不过是他顺风顺水惯了,头一次没得手,所以才耿耿于怀。
窗子上叩叩几声响,裴寂的声音响了起来:“宋女官,我有几句话要与青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