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蓦地想起某次无意中听见应长乐向宋飞琼说道,上了年纪的男人,就喜欢徐才人那种软乎乎的小玩意儿,跟小猫小狗似的,时刻都能放在手心里捏着揉着。
这评价虽然十分无礼,可此时徐莳那张天然含笑的脸在明亮的光线里映出些微而淡的绒毛,沈青葙竟觉得这评价有几分抓住了实质,眼前的徐莳的确有这种类似小兽的,引人亲近的可爱气质。
正在胡思乱想时,徐莳已经写好了,麟管用一块软巾蒙上去轻轻吸干了墨,同着另一个侍婢一道举起红绢,沈青葙定睛一看,徐莳写的是一个漂亮的小楷寿字,虽不见得功力如何深厚,但笔致十分妩媚漂亮,耳边早听得众人七嘴八舌赞扬起来,沈青葙连忙也跟着赞了几声好。
徐莳便向郑蕴问道:“阿师,我写的好不好?”
“好。”郑蕴含笑点头,“看来一直有在练,并没有丢下。”
徐莳嫣然一笑,恍然竟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我隔两三天就要写一篇字,从不曾丢下过的阿师!”
徐莳写完后,跟着便是狄一娘,她是左右手同时书写,而且是楷书、梅花篆字和魏碑三种字体,左右手写出的字两两相对列下来,几乎是字帖般的标准,沈青葙由衷地赞了一声好,心知没有十数年的苦练,怎么也不可能做不到这个程度,有这般韧性和悟性,也就难怪狄一娘能在英国公府立于不败之地了。
接下来众人也都写了,功力深的多写几种字体,自觉一般的便藏拙少写,沈青葙不肯与人争先,只安稳做最后一个,杨乐眉写完后正好有了九十七个寿字,沈青葙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毛笔,正要向砚台里蘸墨,立刻觉察到许多目光都盯了过来。
狄一娘是探究审视的,徐莳是好奇的,崔纨是不露声色,还有杨乐眉的担忧,沈青葙且不蘸墨,只抬眼极快地将众人掠了一遍,余光里看见蒋慈傲然独坐,满脸都是不赞同。
越是如此,她倒越是要好好写呢。
蘸墨提笔,凝神悬腕,墨色浓淡之间,一个工楷的寿字很快出现在红绢上,乍一看四平八稳,细看却是工整中透着挺拔,又有几分秀逸的韵致,狄一娘是识货的,审视中不觉便带了点柔和。
“再写一个吧。”郑蕴温声说道。
沈青葙没有推辞,看看红绢上只有中间和右下角各有一块空白,便再次蘸墨,在右下角一气呵成,写了一个草书的寿字,她练的本就是行草,积累比楷书要加深厚,此时这个寿字龙飞凤舞,狂放中又有女子特有的柔美,刚一停笔,徐莳便赞道:“哎呀,你竟然能写草书?实在太难得了!”
堂中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草书原是最考验人的,笔力、气势、心胸缺了一样,就极容易变成画虎类犬,这些小娘子们就算不如狄一娘内行,也能看出这字写得不凡,一时间惊讶、疑惑、赞叹各自有之,也有那些心胸狭窄的,怨愤沈青葙抢了风头,不免又在心里添上一笔。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便要凑成百字,狄一娘见沈青葙依旧拿着笔,还道她要仗着才学逞能,连这最后一个字也要揽下,正要开口时,却见她双手将毛笔奉给郑蕴,恭敬说道:“这第一百个字,请郑师写吧。”
狄一娘便是一顿,既意外她如此得体,又有些遗憾自己的打算被她抢先说出,就见徐莳一拍手,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譬如盖宝塔浮屠,最后的塔尖才是最最紧要的,唯有阿师来写这第一百个字才最恰当!”
郑蕴含笑接过毛笔,在最中间的空白处落笔,留下一个极富丽的寿字,为百寿图做了一个完满的收束。
麟管立刻拿出去装裱,狄一娘弄这块红绢时原本就为装裱留好了位置,郑氏诗书之家,装裱自有秘法专人,待到饮宴过半,众人闲坐说话时,百寿图也装裱好了,郑蕴亲手挂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阿师,”徐莳见她高兴,连忙凑趣说道,“眼下既然有好酒,要么想个什么玩意儿热闹热闹?”
“要么行酒令?”崔纨道,“便是时下的回波辞,每人一首,说不出的罚酒一杯。”
“不好,你知道我不擅长作诗,”徐莳笑着摇头否决,“还是击鼓传花吧,鼓停时花在谁手里,谁就要献一样拿手的东西,或诗或画,或猜谜或歌舞,怎么都好。”
“好,”郑蕴有了几杯酒,此时心情轻快,一口答应下来,“就是这样吧!”
她亲手去折了一支芍药,堂下原有乐工在奏乐,此时背转身打鼓,便从郑蕴开始传花,小娘子们叽叽喳喳地笑闹着,眼看那花传过一圈再回到郑蕴手中时,鼓声恰恰停了。
沈青葙微微一笑,看来,是早就安排过了,这开局第一个,自然是郑蕴。
郑蕴也不推辞,低声向麟管说了一句,麟管很快出去,不多时走回来,手里却捧着一支画雀弓,沈青葙惊讶起来,就见郑蕴伸手拿过,走到门前道:“为师要射垂花门上第二个门柱。”
此处离垂花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沈青葙不由自主便站起身,引颈张望,众多小娘子们也都纷纷离座去看,就见郑蕴拉满弓弦,微闭了左眼,嗖一声,羽箭飞出,正正好射中第二个门柱。
“好!”沈青葙脱口赞道。
紧跟着便是小娘子们娇声赞扬,郑蕴收弓在怀,笑道:“多年没练手,还好不曾生疏了。”
接下来再传,不出所料便落在徐莳手里,说了个谜语,第三个是狄一娘,作了一首诗,接下来又有许多人拿到花,多是作诗作画。
沈青葙自忖诗画上没有急才,谜语更不擅长,况且方才写寿字已经招人耳目,此时便想混过去,谁知拿到芍药,鼓声便立刻停住,也只得起身,含笑说道:“我所擅长的唯有琵琶,献丑了。”
麟管早送上一只琵琶,献寿乐是现成的,沈青葙纤手一拨,乐声淙淙流出,众人都听说过她琵琶弹得好,但极少有人听过,此时亲耳聆听,都觉得传言不虚,比方才乐工弹得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因此沈青葙刚一弹完,杨乐眉头一个鼓掌,又有几个性子和善的小娘子跟着出声赞扬,一片热闹中唯有蒋慈冷冷说道:“便是弹得再好,也无非是乐舞末技,优伶所为,有什么可炫耀的?”
沈青葙还没说话,徐莳先已抿嘴一笑,道:“蒋妹妹这话说的,我当初也是一舞落梅得了陛下夸赞,得封才人,莫非蒋妹妹觉得,我也是优伶之属?”
她虽然善舞,但方才为了避嫌,只说了谜语,并没有跳舞,是以蒋慈一时忘了,此时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谢罪:“儿不敢!儿一时失言,请才人见谅!”
徐莳也不说是否饶她,只笑吟吟道:“十一娘的琵琶曾得陛下亲口夸赞,道她技艺超群,前途不可限量,难道你觉得,她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向你炫耀吗?”
沈青葙生性不爱张扬,是以当日在梨园连胜两场,得神武帝亲口夸赞的事极少对人说过,堂中大部分人,甚至郑蕴都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唯独狄一娘此前便知道此事,点头道:“不错,我也听国公说过此事,当日长乐公主与潞王赌赛,沈娘子以琵琶出战,连胜两场,得陛下亲口判胜,亲口夸赞。”
徐莳不可能撒谎,狄一娘更不可能撒谎,此事经她们两个一说,自然确凿无疑,堂中人惊讶感叹之余,不觉都收起了轻视之心,杨乐眉又惊又喜,看着蒋慈向沈青葙说道:“姐姐也太谦和了,这样合族光辉的荣耀,连我都不曾听你提起过,今日回去,我一定告诉阿翁,在族谱中记上这笔!”
蒋慈一张脸涨得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却又不服气,只是暗自在心里不平。
郑蕴的目光缓缓看过堂中诸位弟子,沉声道:“世上诸般技艺,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譬如乐舞,譬如书法,都是情思寄托,愉悦身心,若是去分高低贵贱,未免就落了下乘。”
众人见她发话,连忙都起身聆听,蒋慈低着头,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余光中只看见沈青葙依旧站在末位,风姿优美,如翠竹如花信,脸上带着宠辱不惊的微笑,是她难以企及的平和冲淡。
郑蕴的目光停在蒋慈身上,声音严厉起来:“你们投在我门下,我希望你们能够摒除凡俗之见,善待同门,不然,就不要再说是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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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寿宴过后, 杨乐眉果然将沈青葙得了神武帝亲口夸赞的事禀明杨沐常,杨沐常召集族中众老商议过后,都觉得是极其光辉荣耀之事, 连忙开祠堂将此事记入族谱,又隆而重之地请沈青葙回来, 在杨沐常府中设宴款待, 一时之间, 杨氏合族中说得上话的人物都轮流设宴宴请沈青葙,过不多久, 此事非但在杨氏一族传扬殆遍,就连长安的百姓们也都听说了。
自古以来, 这种与宫闱有关的秘闻都是人们最感兴趣的,况且此次的主角又是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一时之间, 连酒楼茶馆里闲人们碰面时,开头一句也往往都是:“你听说了不曾, 上次公主与潞王在梨园赌赛,圣人亲自做了裁判……”
“谁不曾听说过?”同伴便是不知情,邻座的陌生人也早就接过了话茬, “最后是沈家那个十六岁的小娘子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连胜两场, 得了圣人亲口夸赞, 道她是国手的能耐, 前途不可限量哪!”
往往还有消息更灵通的再补上后续:“沈娘子还写得一手好字, 是郑蕴最得意的弟子呢!”
到五月底时,沈青葙这个名字在长安几乎已经是家喻户晓,只不过从前人们传的是她与裴寂的事,满心猎奇, 如今却都是传扬她书乐双绝,既是郑蕴的得意门生,又是两位琵琶国□□江林和罗黑黑的徒弟,还在公主府做女官,深受应长乐信重,实在是长安这一辈小娘子中头一个出挑的人物。
声名鹊起之后,便有同在郑蕴门下的小娘子邀请沈青葙到家中做客,沈青葙也不扭捏推辞,凡请必去,又在杨剑琼家中设宴回请,一来二去,到千秋节前后,同门中已经有四五个小娘子与她算得上是要好的伙伴了。
这天杨剑琼来公主府接沈青葙回杨家赴宴时,想着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艰难,声音中不觉带了哽咽:“葙儿,阿娘真为你自豪。”
沈青葙鼻尖有些发酸,眼睛也有点湿。当初去郑蕴家拜寿,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原以为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后续还会有更多的阻碍,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然一举成名,将她身上那层污名撕落了一大半。
她偎依在杨剑琼怀里,轻声说道:“阿娘,我觉得我命真好,有阿娘一直在,还能遇见这么多贵人,在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你命好,有贵人相助,但你自己肯努力,才是最重要的。”杨剑琼搂着她,手指触到皮肤底下微微凸出的骨头,单薄的肩头几乎一手就能握住,杨剑琼心疼到了极点,含泪说道,“葙儿,阿娘时常在想,要是当初阿娘与你一道逃走就好了……”
“阿娘,”沈青葙知道她又在自责,连忙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笑着打岔,“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哥哥的文书都已经做好了,只等着千秋节当天颁下赦书,立刻就能启程回来!”
杨剑琼如何不知她是有意打岔,宽慰自己?连忙压下心里的酸楚,含笑蹭了蹭她的脸颊,道:“好葙儿,苦日子已经熬出来了,以后你肯定能好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风浪波折了!”
“我觉得也是。”沈青葙窝进她怀里,笑着叹了口气,“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母女俩的低语声中,车子越走越远,应长乐站在楼台上遥望着车马的影子,轻笑一声:“我总觉得,沈青葙近来不大能安心留在府中了。”
宋飞琼斟酌着词语,道:“她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展抱负的时候。不过公主,她如今名声大盛,对我们来说只好不坏,而且我冷眼看着,她应当十分感念公主的恩情。”
应长乐淡淡一笑,并不很相信这个说法,半晌才道:“罢了,原本也不是一路人,也不指望她像你一样,对我尽心竭力,能用几时是几时吧。”
宋飞琼面上毫无异样,呼吸却不觉一紧,公主府并不存在什么好合好散,不能用的人若是能力平平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是那么耀眼夺目,只怕……
宋飞琼揣测着应长乐的心思,试探着说道:“这几个月里我仔细考较过她,心思缜密,心志坚定,虽然有些拘泥道义,但在这个年纪也算是难得了,若是公主担心她不够忠心,要么就给个机会试一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