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弦琵琶?”惠妃惊讶地看向神武帝,“我弹了这么些年琵琶,还从不曾听说过有什么铁弦琵琶。”
神武帝的神色不由得严肃了一些, 追问道:“什么样的铁弦琵琶?”
“白玉为槽,玄铁做弦, 铁拨弹奏,据说奚怒皆国中,只有阿史那思一人能弹奏, 号称冠绝天下。”应长乐道, “我看了一眼, 那铁弦似乎很沉, 怕是不好弹奏。”
神武帝轻哼一声:“看来, 这奚人是想用这东西压倒朕了,这东西既是他的绝技,想必藏得十分严实,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应长乐想起当时的情形, 咯咯一笑:“我听说阿耶想探他们的老底,就让齐云缙弄了许多臭虫放进阿史那思屋里,那奚人被咬得大半夜光着身子就跑出去了!我又让人混在仆人里把他屋里的东西翻乱,他回来后怕琵琶有闪失,亲手打开秘藏的箱笼去检查,我才看见了这把铁弦琵琶。”
她越想越好笑,怎么都停不下来:“阿耶是没看见,阿史那思直到现在满头满脸都还是红包呢!”
神武帝笑了下,忽地问道:“长乐,阿耶听说,你近来跟齐云缙来往很是密切?”
应长乐含笑看他:“他近来是经常往我那里去。”
“你到底是女儿家,行事还是收敛些吧,”神武帝道,“没得让人背后议论你。”
应长乐笑了笑,幽幽说道:“五哥府中那么多美姬,冬天里暖手暖脚都要用美貌女子,阿耶怎么不说他?”
“长乐,”惠妃笑着打断她,“你阿耶也是为你好,快别胡闹了。”
应长乐又笑了下,忽地说道:“要么就让齐云缙做我的驸马吧,阿耶觉得呢?”
神武帝想也没想,一口否决:“不行,齐云缙行事阴狠,好色无德,这样的人当臣子无妨,当女婿绝不可行。”
应长乐跟着便道:“那么,就裴寂?”
“他惦记着沈青葙呢,”神武帝笑道,“朕的女儿什么人不好嫁?何必要他!”
应长乐红唇轻启,笑得嫣然:“还是阿耶想得周到。”
心里却涌出洞悉后的阴冷。不是齐云缙好色无德,也不是裴寂情有独钟,而是,他们都离权力太近,神武帝不会把握着权力的人交给她。
譬如先前的驸马,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论出身论相貌都无可挑剔,看似是把最好的给了她,可事实上,太原王氏的嫡系早已没落,几代都不曾出过手握实权的人物,除了出身再没有一样拿得出手,若真是宠爱她信任她,为什么不从风头正盛的凤阁王氏中选?
她轻轻笑着,半真半假说道:“我本来也不想嫁人,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的好,我这辈子就守着阿爷阿娘,快快活活过完算了,管那些闲人闲话做什么?”
“你听听你女儿说的都是什么混话?”神武帝带着几分无奈,向惠妃说道,“你做阿娘的,也该好好管管她,早些挑个合适的驸马,生儿育女,也算是正道。”
惠妃横他一眼,含娇带嗔:“陛下高兴了,长乐就是你的女儿,不高兴了,长乐就是我的女儿,陛下也不想想,连你都管不了她,我有什么办法?”
应长乐咯咯一笑,挽着神武帝的胳膊向他身上一靠,道:“是呢,阿耶每次有什么坏事就推到阿娘头上,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呢。”
“罢罢,朕只有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两个,”神武帝又好笑又好气,拿开她的手起身往外走,“朕还是去办正事吧。”
他扬声叫道:“福来,立刻把梨园子弟全部召集起来,问问看有没有谁知道铁弦的铁弦琵琶!”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惠妃低声问道:“长乐,你真想嫁齐云缙?要是真想嫁的话,阿娘来想法子。”
“谁要嫁他?”应长乐笑意全无,冷冷淡淡,“就是试试阿耶的心思罢了。”
如今她试出来了,这个天下第一人的阿耶,那是真的靠不住。
“阿娘,也别一心盯着东宫了,”应长乐偎依在惠妃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就算东宫倒了,阿耶也未必就遂了咱们的心,还不如从根子上……”
后面的话她没说,惠妃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
“禁军兵权。”应长乐凑在她耳边,嘴唇微动,说出来的都是缥缈的气声,“必要时候……”
她的手在惠妃的脖子上轻轻一碰,惠妃毛骨悚然,低喝道:“闭嘴!”
她定定神,脸色肃然起来:“你如今心是越来越野了!这种话再休提起!”
应长乐看着她,半晌,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冷淡的笑:“阿娘,开工没有回头箭,若是此事不成,将来东宫得势,以今日我们对他做过的这些事,死无葬身之地。”
“别说了!”惠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以后再休提起!”
应长乐稍稍向后,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嗤的一笑:“阿娘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那边。”
她纤手一指,朝向东宫的方向,惠妃稍稍定下心来,跟着又想到,方才她的原话明明是就算东宫倒了——既然都倒了,又何需再对付?
惠妃心神不定,既觉得眼前的女儿陌生得有些可怕,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纠结之下伸手拉起她,道:“这种话以后再不可提起,走吧,随我一道去梨园看看,也帮你阿耶想想怎么对付那把铁弦琵琶。”
应长乐与她一道起身,道:“让沈青葙也过来吧,说不定能有点用处。”
……
沈青葙赶到时,第一把铁弦琵琶刚刚做好,是将原来琵琶上的丝弦取下,换上了加急赶制出来的铁弦、铁拨,曹如一抱在怀中,拿起铁拨试着弹了几下,金属与金属相撞,声音刺耳,神武帝不觉皱了眉头。
曹如一连忙又换了惯用的朱红牙拨,再弹奏时,声音虽然有些古怪紧绷,但总算能成曲调,神武帝不觉向前微微倾身,正要细听时,突然铮一声响,却是铁弦太硬,那红牙的拨子受不住,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众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神武帝面沉如水,龙目含威一一看过堂下众多琵琶供奉,淡淡说道:“一把铁弦琵琶而已,难道你们就束手无策了?”
曹如一硬着头皮说道:“奚人的铁弦琵琶是玄铁所制,据臣所知,玄铁可制出极细的弦,而且弹性上佳,普通铁弦太粗,弹性也远不如常用的丝弦,是以奏出的声音有些差异。”
“福来,去寻玄铁,立时做起来。”神武帝吩咐道。
赵福来连忙走出去交代,等回来时,又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即便寻到玄铁,等做出来时,就怕时间有点紧,不够他们练习的,要么也想想别的法子?”
神武帝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千秋节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寻玄铁,做弦做拨,最快也得明天,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形,只要有一个环节没跟上,那么直到千秋节当天,怕也未必能做出这把铁弦琵琶,那还怎么弹压那个不可一世的阿史那思?
神武帝淡淡说道:“照这么说,难道还要被那奚人比下去?”
堂中人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沈青葙站在最末尾处,余光瞥见前面的沈兰台时,蓦地想起了当初赌赛时的情形:她用沈兰台最擅长的五弦,胜了她。
梨园没有铁弦琵琶,但阿史那思有,也许可以直接用阿史那思的呢?只要运筹妥当,阿史那思未必知道背后的真实原因,反而会以为是有意示威,就像她当初对沈兰台那样。
但,若不事先拿到那把琵琶亲手试试,谁也不敢说就能弹好,这又该如何解决呢?沈青葙正思忖着,耳边听见神武帝带着威压 的声音:“怎么,谁都没个主意吗?”
眼看着曹如一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又见其他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沈青葙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儿有一个主意。”
“说吧。”神武帝神色稍霁。
“到千秋节时,就用奚人的琵琶。”沈青葙道。
神武帝瞬间想起了当时她与沈兰台赌赛的情形,紧绷的神色稍稍宽和一点,点头道:“倒是个主意,不过,你们谁都不曾亲手用过铁弦琵琶,可有把握一举制胜?”
沈青葙斟酌着说道:“儿须得亲手摸一摸那把琵琶,好知道那铁弦的粗细长短,如何发声,要用多大力度,这样或可有些把握。”
“不错,关键便是这个。”惠妃是内行人,接口说道,“我方才看了多时,普通铁弦的声音闷而涩,亦且极难拨动,阿史那思既然敢夸海口,想必他那把玄铁弦有些不凡之处,须得亲手弹一弹,才能确定怎么应对。”
“这个好办,我来安排!”应长乐想着阿史那思满头大包,怪叫着从驿馆里蹿出来的情形,嗤的一笑,“十一娘,你只管跟着我,我保准你让你亲手摸到!”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史那思:中原人太阴险了!
第105章
向晚之时, 长安城的暮鼓一声接着一声,悠远辽阔地响了起来,阿史那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一下把金杯拍在桌上,道:“镇日里吹嘘长安风流繁华, 屁!这天都还没黑, 家家户户都锁了门关在屋里不出来, 怕不是做贼吧?繁华个屁!”
他身份贵重,是以饮宴之时驿官便在边上作陪, 他说话如此放肆无礼,沉了脸正要与他理论, 就门外人影一闪,却是几个仆役抬来一整只浑羊殁忽,用一只巨大的金银平脱盘盛着, 放在了阿史那思面前。
阿史那思从不曾过浑羊殁忽,只道是寻常烤羊, 也不等驿官相让,伸手便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驿官心中鄙夷, 拿着金刀走到近前, 利索地割开羊肚子, 露出里面填着糯米八宝馅的烤鹅, 笑吟吟地说道:“六王子从没来过长安, 怕是不认识这道菜吧?这叫做浑羊殁忽,要吃的是这羊肚子里包的鹅,这羊啊,通常都是赏给奴仆的, 六王子给吃了,让他们吃什么呢?”
阿史那思虽然无礼,却并不傻,听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嘲笑他没过好东西,只会吃奴仆的口粮,登时大怒,正要发作时,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痒,随手摸了一下,早看驿官变了脸色:“哎呀六王子,你脸上有臭虫!”
几乎与此同时,阿史那思也抓到了那只足有指甲盖大小的臭虫,那臭虫吸饱了血,肚子鼓的像个球似的,阿史那思一想到这臭虫吸的都是他的血,浑身上下顿时觉得一阵奇痒奇痛无比,破口大骂起来:“娘的,你们长安是臭虫窝吗?怎么到处都是臭虫!早起本王子才被咬过,这就又来了?这破馆驿我不住了,我找你们皇帝说理去!”
早起在阿史那思房间里发现许多臭虫后,驿官已经紧急处理,给他换了房间,里外衣服全添了新的,又赔礼道歉多次,然而等回头再找时,整个万国驿中唯有阿史那思一人屋里有臭虫,其他人,哪怕是奚怒皆使团那些奴仆们屋里都不曾有,驿官早觉得其中有问题,是以此时亲眼看臭虫从他脸上跑出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立刻说道:
“六王子慎言!我万国驿饮食一向精洁,此次千秋节除了王子,还有吐蕃、琉球、大食十几国的使者不下三四百人,未曾有一家发现臭虫,就连贵国使团中,除了六王子,其他人也都不曾看过臭虫,以本官看来,也许王子该查查是不是自己生了臭虫,连累我万国驿!”
“你这贼汉!”
阿史那思叫骂着站起来,正要伸手去拔刀,驿官眼尖,早看又有两只臭虫从他衣领里钻了出来,立刻说道:“六王子,你脖子上还有两只!”
阿史那思再顾不得,慌地扔了刀,伸手去脖子里乱抓起来,谁知这一抓之下,衣襟里、袖子里、腰带里,甚至靴子里都有臭虫不停地往外钻,阿史那思又疼又痒又恼,焦躁上来,刺啦一声撕了衣裳,两手甩着,不多时就脱了个精光。
撕得稀烂的衣裳丢在地上,无数大臭虫在上面乱爬,阿史那思光溜溜的身上也还有不曾落网的臭虫在跑,只得扯着嗓子叫道:“快,快烧水,本王子要洗澡!”
这边一吵嚷起来,住在万国驿的各国使者一窝蜂都涌过来看热闹,眼看阿史那思脱下来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臭虫乱爬,又奚怒皆使团的人手忙脚乱地去捏臭虫,众使者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大食国一向与奚怒皆不合,大食的使者便笑嘻嘻地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说道:“早上六王子吵闹说长安不干净,到处都有臭虫,我就说我们这些人都住得好好的,怎么偏你屋里有臭虫?闹了半天是六王子自己长臭虫啊,还诬赖人家长安不干净!”
琉球使者倒是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六王子这是千里迢迢,带着你们奚怒皆的臭虫跑来祸害长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