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弹奏之时,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输赢,他却偏偏看见她的手受了伤。
“这是天香膏,对外伤最好。”裴寂低声道,“青娘,快些敷药。”
两天前他就听说她留在宫中练习铁弦琵琶,那琵琶他虽然不曾见过,但听名字也能想象,必定沉重伤手,他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受伤,只是她住在惠妃的同光殿,他没法传递消息进去,一直忧心忡忡,便随身带着这药,今天一见,果然发现她手指受了伤。
只是,她到如今还是一言不发,也不肯接药盒。裴寂心急如焚,将盒子又送上一点,轻声道:“青娘,这双手是你安身立命之本,耽误不得。”
沈青葙迟疑着,许久,终于接了过来。
裴寂松一口气,忙又叮嘱道:“在伤处涂一层,没有外伤的地方也要涂,可以化瘀。”
沈青葙一言不发地打开玉盒,挑出一些细细涂抹在手指上,冰凉的膏体渗入皮肤,一阵怡人的清凉,方才那灼热疼痛的感觉霎时间被压下去了大半,果然是治外伤的灵药。
殿外的乐声突然转为铿锵,舞马纷纷停住,让开广场中间一条道路,紧跟着两百名健儿两两抬着大块的厚木板疾步走来,分列两队,跟着将手里的木板连成一排高高举起,应长乐款款站起,向着神武帝行了一礼:“陛下,女儿愿亲手擂鼓,为陛下献寿!”
“好,”神武帝笑道,“不愧是朕的长乐!”
应长乐迈步走向殿外,早有两名俏丽的侍婢推上一面大鼓,应长乐接过鼓槌,眉眼飞扬中,咚一声敲响。
仿佛是一个信号,领头的舞马猛地一跃,跳上了第一块木板。
“呀!”殿中人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惊呼声。
应长乐手持鼓槌再次敲响,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一匹匹舞马接连跃上木板,如履平地般在木板搭出的空中通道上边舞边走,场中的气氛顿时被推到了最高潮,就连一向矜持的命妇们在这种难得一见的盛景面前欢喜雀跃,娇声欢呼起来。
热闹沸腾中,唯有裴寂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沈青葙。他看着她一根一根,细细涂好了十根手指,这才松一口气倾身向她,声音夹在鼓声中,轻得像情人的低语:“青娘,小心阿史那思,在使团离开之前,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第108章
千秋节过后, 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沈白洛的赦书早已发下,沈青葙日夜盼他回来,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沈白洛却始终不曾回到长安。
到底是路上耽搁了, 还是出了别的岔子?沈青葙心急如焚, 这天正打算回家与母亲商议时, 小慈走来说道:“娘子,草猞猁从昨天开始就不怎么吃食, 奴方才送去给兽奴看过,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因那草猞猁并不是送给公主府的物件, 所以沈青葙没好送去兽奴那里一同豢养,只在绛雪阁的后院养着,草猞猁据说长大后只比猫儿大点有限, 此时又只有几个月大小,除了牙齿锋利些, 性子更野点,几乎与猫儿没什么差别,沈青葙起初还有些怕, 如今养得熟了, 反而觉得时时牵挂, 一听说不吃食, 连忙起身向后院走, 边走边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停滞了?”
“昨天喂了白煮的鸡肉,又有些蒸饼,喝了大半碗水, 跟从前一样啊。”小慈回忆着说道,“早起喂了肉,到中午看时就没怎么动,到夜里奴给换了新鲜的肉,也没动。”
说话时已经来到后院,靠墙用竹子搭的小窝,里面铺着干草,垫着块旧丝绵垫子,幼崽恹恹地窝在里面,听见沈青葙的声音时,稍稍抬起毛绒绒的脑袋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了头。
沈青葙不觉就蹲下来,先检查水碗、食碗,都十分洁净,并没有虫豸异味,难道是太热了不精神?
又伸手探进窝里,摸摸它的脑袋,唤了几声,幼崽老半天才低低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
沈青葙担心起来,忙问道:“城中哪里有兽医?”
“不知道,”小慈也犯愁,想想说道,“奴这就去问问兽奴,他们时常弄这些,也许能知道。”
却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齐云缙的声音:“沈青葙!”
前院跟着一阵嚷乱,却是齐云缙不顾侍婢的阻拦,一径闯了进来,不等沈青葙开口就先问道:“这小崽子不肯吃食?让某看看!”
他不由分说,伸手把幼崽从窝里提出来,翻开耳朵看看,又捏开嘴巴检查,末后一路捏着脊梁骨向下,又停在肚子上按了几下,沈青葙本来满心都是不情愿,此时见他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不觉又看住了,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样?”
“兴许是肚子里有毛团,兴许是水土不服,都不好说。”齐云缙伸手揉揉幼崽的肚子,又挠挠下巴,幼崽似乎是觉得舒服了,一歪脑袋,靠着他的手腕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沈青葙下意识地也想伸手去摸,刚伸出去又反应过来,连忙缩回手,不觉想到,这么个蛮不讲理的人,竟然对这些飞禽走兽颇有办法。
齐云缙狭长的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将她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跟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你试试这个。”
“什么?”沈青葙没敢接,先问道。
“捉这小崽子的时候,当地土人给的药。”齐云缙说着,就要把纸包往她手里塞。
沈青葙连忙缩手躲开,齐云缙忽地一笑,疾步上前,沈青葙来不及躲,霎时间闻到了强烈的干草气味,紧跟着头皮上一紧,齐云缙把那个纸包别在了她耳朵上。
沈青葙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怒声叱道:“放肆!”
齐云缙盯着她,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容分外可爱,那个纸包夹在小巧的耳朵上,不伦不类的好笑,齐云缙没忍住,果然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把幼崽向她怀里一抛,道:“你赶紧收拾东西吧,圣人要去骊山,点了你的名字要你也跟着。”
沈青葙生着气,可眼看病恹恹的幼崽被他抛过来,又不能不伸手去接,刚接到怀里抱定,齐云缙已经转身走了,那放肆的笑声始终不曾停,从后院传到前院,又往邀云殿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应长乐果然差人传信过来,神武帝要往骊山行宫避暑,点名要她也一道去,午时便要动身。
沈青葙指挥着侍婢急急忙忙收拾起来,因为时间紧,午饭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块点心,午时前一刻钟,车马从公主府出发,一路赶往长安城东的春明门,迎上神武帝的车驾,浩浩荡荡往骊山行进。
此次避暑,除了处理日常政务必须带的一套朝臣班子之外,受宠的皇子、公主也多有跟随,沈青葙的车子夹在中间靠后的地方,因着天气炎热,车窗便一直开着,老远望见东宫的车辇走在神武帝御辇后面不远处,跟着青衣的影子一晃,裴寂催马从队伍中走出,回头向她望过来,沈青葙连忙关了窗。
车马辚辚,一路西向骊山,此时正是六月里最热的时候,烈日炎炎底下,便是沈青葙这种不爱出汗的,此时也觉得闷热难耐,细密的汗珠顺着发丝的间隙,一点点渗下来,夜儿守在边上,见她这般狼狈,低声劝道:“娘子,还是开了门窗吧,到时候把竹帘子放下来,外面看不见的,现在这般闷着,要是中暑就麻烦了。”
沈青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夜儿连忙将车门和窗户都打开,温热的风瞬间扑进来,吹散了车厢里闷燥的气息,沈青葙心头骤然一阵畅快,忍不住贴近窗前深吸了一口气,却在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急,两个白衣黄甲的少年一前一后急急奔了过来。
白衣黄甲,却是左右卫的服色,想来是扈从神武帝的卫士,沈青葙正要回避,走在前面的少年已经看见了她,立时勒马站住,剑眉一扬,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沈娘子!”
沈青葙微微吃惊,这少年她并不认得,为何要跟她打招呼?
后面年纪稍大些的少年很快也停下来,一张俊美的脸上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神情,却也跟着向她抱拳行礼,声音温雅:“见过沈娘子。”
沈青葙越发不认得他,正要请问姓名,前面的少年早已兴冲冲地说道:“沈娘子,千秋节时我也在麟德殿,亲眼看见你把那个奚人斗得灰头土脸,真是痛快!沈娘子这次来,可也带了琵琶吗?”
后面的少年以手扶额,无奈到了极点:“阿舅,好歹先通姓名吧?况且此时此地,也不好打扰沈娘子。”
他一说阿舅,沈青葙倒恍然想起来曾听说过的两个人,狄一娘的弟弟狄知非,与英国公前头那位夫人的小儿子窦季婴。两人同在左卫担任校尉,据说相处得十分亲密,窦季婴虽然比狄知非还大上四岁,论辈分却要叫他舅舅,但狄知非性子飞扬,不拘小节,窦季婴又是个稳重妥帖的性子,时时提点他,这一点,反而窦季婴更像是长辈。
两个人年纪、身份倒是对上了,性子看着也符合,沈青葙便试探着问道:“敢问是英国公府的家眷吗?”
几乎与此同时,前面的少年笑道:“沈娘子,我是你师姐的兄弟,我叫狄知非,我先前就听我姐姐提起过你,就是不知道我姐姐有没有跟沈娘子提过我?”
刚要自报家门的窦季婴:“……”
也只得规规矩矩说道:“季婴见过沈娘子。”
沈青葙连忙还礼,只是头一次见面,又在半路上,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在踌躇时,狄知非忽地说道:“我们要赶着去骊山安置下处,沈娘子,先走一步,到骊山再见吧!”
他催马便走,跑出去了又回头向她挥手作别,窦季婴只得继续替他描补:“阿舅性子直率,礼数不周,让沈娘子见笑了。”
沈青葙含笑说道:“哪里话,狄校尉乃是性情中人,洒脱不羁,不能以常理来算。”
窦季婴没想到她竟这么评价,一时有些惊讶,不觉又向她多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我这个舅舅,从来都是赤子心性。”
他很快意识到与初次相识的人谈论这个话题不太妥当,立刻停住,又向沈青葙拱手一礼:“沈娘子,在下奉命往华清宫安置下处,须得先行一步,告辞了!”
马蹄声中,窦季婴追上前面的狄知非,与他并肩往骊山奔去,沈青葙遥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地想到,狄一娘性子那般严整,相比起来,反而是窦季婴这个继子,比狄知非更像她的兄弟呢。
向晚之时,迤逦数十里的队伍终于全部赶到骊山行宫,神武帝带着一众嫔妃,占了东边的宫苑,应琏与应珏、应玌几个便在中苑,应长乐喜爱临着渭水的北苑,便带着公主府的人在北苑住下,一路走来车马劳顿,骊山行宫的温泉又是天下驰名,因此行李才刚放下,侍婢们便忙着往各个汤池中收拾安排,准备侍奉贵人洗浴。
沈青葙第一次来骊山,此时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虚虚夜幕下朦胧的山影,正觉得心旷神怡之时,宋飞琼领着一个抱着衣包的小侍婢走来,含笑说道:“十一娘,走,跟我泡汤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还有新角色加入~
第109章
“东苑的天子汤和海棠汤是最大的, 其次就是中苑的太子汤、北苑的芙蓉汤,除此之外还有妃嫔赐浴的十六汤,都是地底涌出的热水, 时常沐浴能舒筋活血,延年益寿。”水雾缭绕的汤池中, 宋飞琼轻言细语向沈青葙介绍着骊山行宫各处汤池, “圣人极是喜欢这边, 年年都要来几次,前年从七月过来后, 一直待到去年三月才回城中。”
沈青葙齐胸裹着一大块红纱,躲在水雾里听她说着, 脸上的红晕始终不曾消散。
虽然同是女子,宋飞琼的年纪也算得上长辈了,但这样与人裸裎相见, 沈青葙依旧很不习惯,便也不敢动作, 只把红纱裹得严严实实的,借着烟雾的掩饰躲在水里。
宋飞琼看出了她的窘迫,轻轻一笑, 道:“你呀, 就是太容易害羞了, 你还不曾见过芙蓉汤吧?那是露天的汤池, 能看见骊峰的一脉和对面的渭水, 公主喜欢这样开阔的地方,每每还让人卷起纱帘,方便观景呢。”
沈青葙脸上一热,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些好奇, 又有些神往。方才来的路上她匆匆一瞥,天穹是深深的幽蓝色,星子疏疏落落地挂在山巅,一轮半满的月亮躲在树梢云后,对面的渭水无声流淌,偶尔角度合适时,能看见忽地一闪又忽地暗下去的灰色光芒,若是此时泡在温泉池中,看着这天然画卷,应当很是惬意的吧?
“娘子,要奴服侍洗浴吗?”翠娘在边上问道。
“不用了,”宋飞琼笑道,“你也去洗洗吧,赶了一天的路,灰头土脸的,想来也是累坏了。”
翠娘含笑答应,宋飞琼又向夜儿和小慈道:“你们也去洗吧,你家娘子有我服侍,放心吧。”
夜儿没敢答应,先去看沈青葙,宋飞琼笑起来:“怎么,还怕我服侍不好你家娘子吗?”
沈青葙也笑,忙道:“你们去吧,我与宋姑姑在这里。”
侍婢们这才满心欢喜地退到隔壁的小汤池洗浴,屋里安静下来,宋飞琼伸手拿过搁在池边的茵樨香汤,道:“来,我给你洗发。”
沈青葙乖顺地背转身去,胳膊搭在池边凿成春日繁花的白石上,头发从肩头披下来,宋飞琼倒出些茵樨香汤,轻轻揉搓着她厚密的头发,问道:“十一娘,你来府里多久了?”